陈平安想了想,笑道:“比如 巷有个老嬷嬷,会经常送东西给我,还会故意背着家人,偷偷给,然后有次路过她家门口,拉着我聊天,老嬷嬷的儿媳妇,赶巧儿正在,就开始说一些难听话,既是说给老嬷嬷听的,也是说给我听的,说怎么会有这样的怪事,家里的物件,也没遭贼啊,难道是成精了,会长脚,跑别人家里去。”
布阵一事,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尤其是涉及到小天地的运转,比如挑选小巷外更为宽敞的大街,也是陈平安的必经之路,但是阵法与天地接壤更多,不但维持大阵运转更加困难,同时破绽就多,而剑修出剑,恰好最擅长一剑破万法。
这会儿,下巴搁在胳膊上,男人笑眯起眼。
仿白玉京的每次出剑,毕竟都是讲规矩的,而陈平安这辈子最不怕的,就是规矩。
老秀才笑问道:“那我先来讲课?等你什么时候不紧张了,再与我招呼一声?”
然后陈平安笑了起来,“当然了,那会儿我吵架的本事,确实不太行,想吵也吵不过。不过也有法子让自己不憋屈的,大半夜抢水,得扒开别人家一道道拦水进入田地的小水坝,知道的吧?”
那个老先生,正双手负后,站在廊道中,竖耳聆听里边那位讲课夫子的传道授业。
宁姚问道:“就没点无师自通?”
见着了陈平安,老人放下手中那本《嘉陵竹刻》,笑呵呵道:“真是个大忙人,又跑去哪捡漏挣昧良心钱了?”
春山书院的前身,可是浩然七十二书院之一的山崖书院,前山主齐先生,更是文圣的嫡传。那么自己作为春山书院子弟,说这个,不就等于离经叛道,欺师灭祖吗?
陈平安的想法和做法,看上去很矛盾,既然都是一个不容小觑的隐患了,却又愿意帮助对方的成长。
陈平安背靠椅子,双手抱住后脑勺,笑道:“是孙道长教我的,修行路上,趁着那些遇到的年轻天才们年纪还小,境界不够,就要赶紧多揍几回,打出心理阴影来,以后自己再走江湖,就有威望了。”
看着伸手比划的陈平安,宁姚摇摇头,“没亲眼见过,但是能想象。”
最终站在檐下廊道,范夫子神色肃穆,正衣襟,与那位老先生作揖行礼。
先前路过的那座小道观,京师道正衙署治所,所挂楹联:松柏金庭养真福地,长怀万古修道灵墟。
陈平安意态闲适,陪着老人随口胡诌,斜靠柜台,随意翻书,一脚脚尖轻轻点地,记住了那些大家名作的图画绘本、拓本,以及类似大璞不斫这类说法。
在宁姚的印象中,陈平安有各种各样的眉眼、脸色、神态,可是唯独极少流露出当下这种的意气扬扬,洋洋自得。
所以那趟游历,苏姑娘,木讷老实的少年曾掖,开朗活泼、言语无忌的马笃宜,还有更多当年同行之人,其实都是陈平安的护道人。
宁姚趴在桌上,问道:“你小时候,是街坊邻居所有的红白事,都会主动过去帮忙吗?”
宁姚没来由说道:“我对那个马笃宜印象挺好的,心大。她如今还是住在那张狐皮符纸里边?”
一粒心神芥子,巡视人身小天地,最后来到心湖畔,陈平安迅速翻遍避暑行宫的秘录档案,并无方柱山条目,陈平安犹不死心,继续心念微动,不死之录,长生之录……有些细碎的收获,但是始终拼凑不出一条合乎情理的脉络。
老秀才便趴在窗台上,压低嗓音,与一个年轻儒生笑问道:“你们先生讲学法行篇,都听得懂吗?”
“你一个走江湖混门派的,当自己是山上神仙啊,吹牛不打草稿?”
尤其是那个刚才跟文圣老爷扯了半天的周嘉谷,这会儿整个人都是懵的。
再失望的老人,却要永远对年轻人充满希望。
屋内那位夫子在为学子们授业时,好像说及自家会心处,开始闭眼,正襟危坐,大声朗诵法行篇全文。
所以后来,在那书简湖青峡岛那边,与本该相互打死对方的刘志茂,同桌喝酒,算事情吗?一点都不算。
更别动不动就给年轻人戴帽子,什么人心不古世风日下啊,可拉倒吧。其实不过是自己从一个小王八蛋,变成了老王八蛋而已。
陈平安瞥了眼书籍,“老掌柜不光喜欢瓷器,还好这一口?我家除了几把竹扇,还有一对臂搁,分别绘刻喜上眉梢和桃实三千,缦仙款。不是我吹牛,哪怕是托名作,一样值点钱的。”
小光头双臂环胸,气呼呼道:“‘求菩萨是有用的’,这句话,是你小时候自己亲口说的,但是你长大后,是怎么想的?回头来看,你小时候的每次上山采药、下山煮药,灵验不灵验?这算不算心诚则灵?”
年轻儒生犹豫了一下,得嘞,眼前这位,肯定是个科举无果治学平平、郁郁不得志的老先生,不然哪里会说这些个“大话”,不过还真就说到了年轻儒生的心坎上,便鼓起勇气,小声说道:“我觉得那位文圣,学问是极高,只是多言礼法而少及仁义,有些不妥。”
陈平安回了客栈,跨过门槛之前,从袖中摸出一只纸袋子。
离开夜航船之后,陈平安又在忙碌一件事情,在心湖之上,小心翼翼聚拢、炼化了一滴光阴流水,以及一粒剑道种子,一把竹尺,各自悬在空中,分别被陈平安用来衡量时间、重量和长度。这又是陈平安与礼圣学来的,在人身小天地之内,自己打造度量衡,如此一来,即便身陷别人的小天地当中,不至于昏头转向。
而曹慈,无疑就是陈平安在武学道路上的最大苦手,剑修刘材,则是剑道一途的苦手所在。
绰号“画师”的改艳有些赧颜,当时假扮少年赵端明的,就是她。
周嘉谷抹了把额头的汗水,使劲点头。
一个被太阳晒成小黑炭的不大孩子,反正不怕走夜路,更不怕什么鬼不鬼的,经常独自躺在田垄上,翘起二郎腿,咬着草根,偶尔挥手驱散蚊蝇,就那么看着明月,或是无比璀璨的星空。
陈平安给自己倒了一碗茶水,轻轻抿了口。
陈平安愣了愣,然后放下书,“是不太对劲。跟火神庙和户部衙署都没关系,所以很奇怪,没道理的事情。”
老秀才点点头,赞叹道:“年轻人脾气蛮好,教书的耐心应该不差。好的,就事先说好,坏的,也早早提醒了。做事情,很有章法啊。见微知著,我看你们春山书院,风气差不到哪里去。”
陈平安想了想,摇头道:“不能怎么办。”
她不忍心多说什么。哪怕主动提及,也只是马笃宜这样的女子。其实有些往事,都不曾真正过去。真正过去的事情,就两种,完全记不得了,再就是那种可以随便言说的往事。
老娘偏不信邪了,真就摸不着陈公子的一片衣角?
巷内韩昼锦笑意苦涩,与葛岭一起走出小巷,道:“对付个隐官,真的好难啊。”
少年苟存的杀手锏,暂时不知。
陈平安抖了抖袖子,当年在剑气长城闲来无事,将那本山水游记文字都给炼化了,炼字颇多,从青衫袖中掠出二十四个文字,然后刚好凑成了那拨地支修士的十一个名字。
还好,不是什么反话。
“需要打草稿的吹牛,都不算化境。”
年轻儒生其实早就发现这个偷听讲课的老先生了,而且这位书院学子明显也是个胆大的,趁着讲课夫人还在那儿摇头晃脑,咧嘴笑道:“这有什么听不懂的,其实法行篇的内容,文义浅显得很,反而是硕学通儒们的那几部注释,说得深些,远些。”
陈平安在心湖之畔,耗费大量心神和灵气,辛苦搭建了一座书楼,用来储藏所有书籍,分门别类,方便拣选查阅,翻检藏书记忆,如同一场钓鱼,鱼竿是空书楼,心神是那根鱼线,将某个关键字、词、句作为鱼钩,抛竿书楼,起竿就能拽出某本、或是数本书籍的“池中游鱼”。
天下山上。人各风流。
陈平安突然说道:“先前那个老车夫,脾气可冲,嚣张得很,见面第一句话,就是让我有屁快放。”
尤其是后者,又由于陈平安提及了皑皑洲的九都山,听封姨的口气,方柱山多半已经成为过眼云烟,不然九都山的开山祖师,也不会得到部分破碎山头,继承一份道韵仙脉。
宁姚问道:“那你怎么办?”
年轻夫子转身离去,摇摇头,还是没有想起在那儿见过这位老先生。
隋霖收起了足足六张金色材质的珍稀锁剑符,此外还有数张专门用来捕捉陈平安气机流转的符箓。
宁姚突然说道:“怎么回事,你好像有点心神不安。是火神庙那边出了纰漏,还是户部衙门那边有问题?”
注,集解,简释,简注,以及今注今释……其实当年在浩然天下就多如牛毛了,所谓显学,不过如此。
这是一个围棋俗语。
老秀才望向那个年轻儒生,打趣道:“周嘉谷,别怕说错话,即便说错了,我不在乎,谁敢在乎?是不是这个道理?”
其实宁姚不太喜欢去谈书简湖,因为那是陈平安最难过去的心关。
很善啊。
好像只要文圣不开口,就要一直作揖。
宁姚疑惑道:“就没想着让他们干脆离开书简湖,在落魄山落脚?”
陈平安赶紧看了眼宁姚。
老人笑骂道:“站着说话不腰疼,你小子就看得多了?”
约莫是察觉到了年轻夫子的视线,老先生转过头,笑了笑。
就像这场架,都没打起来,就消耗了不少谷雨钱。
年轻儒生愣了愣,气笑道:“老先生,这种问题,可就问得大逆不道了啊,你敢问,我作为书院子弟,可不敢回答。”
所以陈平安才会主动走那趟仙家客栈,当然除了摸底,摸清十一人的大致底细、修行脉络,也确实是希望这拨人,能够成长更快,未来在宝瓶洲的山上,极有可能,一洲山巅处,他们人人都会有一席之地。
回头就与那个顶着画圣头衔的老酒鬼,好好说道说道,你那画技,哪怕已经出神入化,可其实还有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的机会啊。
老秀才抚须点头而笑。
年轻夫子回头望去,总觉得有几分眼熟。
年轻人见那老先生满脸的深以为然,点点头。
陈平安抹了抹嘴,笑道:“技多不压身嘛。”
还了书,到了屋子那边,陈平安发现宁姚也在看书,不过换了本。
陈平安笑道:“我也看书去。”
沉默片刻,陈平安拿起水碗,“就是一想到老嬷嬷,当时左手攥住右边的袖子,站在门口,背对着她的家里人,还都是她的晚辈,却要对我一个外人挤出笑脸,好像反而是在怕我不开心。其实跟老嬷嬷分别后,一个人走在路上,心里是会难受的。更难受的,是我不知道老嬷嬷,在那一天,是怎么跟亲人相处的。”
陈平安轻轻关上门,宁姚没搭理他,虽然上一本书,从头到尾,都没有揭示那位灯下看春秋、绿袍美髯客的真实身份,篇幅不多,但是宁姚觉得这位,是书中最传神的,是强者。
远处余瑜以心声说道:“可能是那个‘陈先生’的称呼。也可能是靠战场磨砺出来的某种直觉,就像拳是喂出来的,直觉也是可以养出来的,我们还是经历厮杀太少。”
周嘉谷颤声道:“文圣老爷……我有点紧张,说……不出话来。”
被阵师韩昼锦炼化的那座仙府遗址,以及余瑜的那位剑仙扈从,显然都历史久远,古气幽幽,莫不是封姨的某种暗示?可能那几坛百酒酿,其实根本就只是个泄露天机的引子?
上了年纪的读书人,就少说几句故作惊人语的怪话,千万别怕年轻人记不住自己。
书院的年轻夫子笑着提醒道:“老先生,走走看看都无妨的,只要别打搅到授业夫子们的讲课,走路时脚步轻些,就都没有问题。不然开课授业的夫子有意见,我可就要赶人了。”
年轻夫子倍感无奈,这位老先生,比较……好为人师?
不过到底是些好话,倒也不惹人烦。就是略显架子大了点。
宁姚放下书本,柔声道:“比如?”
打个比方,就像自己的开山大弟子裴钱,就是太徽剑宗白首的苦手,当然,郭竹酒也有点像是裴钱的苦手,属于典型的一物降一物。
心中所想,却是老子又送砚台又送酒的,你关翳然就这么报答朋友,是不是造孽啊?之后那个菖蒲河酒局,等着。
年轻儒生瞠目结舌,不但自己给夫子抓了个正着,关键是窗外那位老先生,不仗义啊,竟然突然就没影了。
山上术法神通,层出不穷,防不胜防。只说天下剑修的那些本命飞剑,就有多少种匪夷所思的神通?数不胜数。
宁姚随口说道:“这拨修士对上你,其实挺憋屈的,空有那么多后手,都派不上用场。”
再然后,有个方才一缩头屈膝就蹲在窗外墙根躲着的老先生,悻悻然起身。
宁姚点点头,然后继续看书,随口说了句,“臭毛病就别惯着,你怎么不砍死他?”
陈平安双臂搁在桌上,微笑道:“你知道的,我是吃百家饭长大的,除了感恩,念人好,还由不得自己不去察言观色,不然很容易让那些好心人,在他们自个儿的日子里被亲人为难。”
春山书院山长吴麟篆快步上前,轻声问道:“文圣先生,去别处饮茶?”
户部官员,火神庙老妪,老修士刘袈,少年赵端明,客栈掌柜。
与人和睦,非亲亦亲。
范夫子再次作揖,嘴唇颤抖不能言。
“实不相瞒,我看得还真不少。”
此外春山书院山主在内的所有老夫子,如出一辙,都作揖不起。
然后陈平安脸色铁青,“这帮王八蛋,不要命了吗?!”
芥子心神迅速退出小天地,陈平安甚至来不及与宁姚说什么,直接一步缩地山河,直奔那座仙家客栈,拳开山水禁制。
一个不小心,这些家伙,就会招来另外一个“陈平安”。
纯粹如神。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