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路过韩-光虎身边的时候，故意放缓脚步，转头看着那个想要出拳的老武夫。

简明说道：“以后一定要去五彩天下的飞升城看看。”

崔东山憋了半天，等到这个赊刀人插话，终于有机会开口，“应景应景。”

崔东山试探性说道：“在这桐叶洲，有个历史悠久、人才辈出、民风淳朴的山上仙府，名为灵璧山，算不得顶尖门派，他家门口附近有座仙家渡口，叫野云渡，你看巧不巧，算不算缘分？又是山，又是野的，山客野民，跟你们可不就是王八瞪绿豆，相互间一下子就瞧上眼了？”

陈平安这家伙的问拳名声，如今在浩然山顶一小撮止境武夫当中广为流传，可不太好。

只要她不愿人知，便是崔东山这种自认可以一只手随便打两个仙人境的仙人，也是毫无察觉的。

崔东山小鸡啄米道：“谁当真谁就是傻子。”

曾先生笑道：“这是因为两人都无杀心，至于他们身上那股杀气，是各自拳罡过于浓郁使然，在门外汉眼中，就成了杀意。”

老人相信自己看人的眼光，当年在家乡那边与背剑少年初次相逢，早就肯定陈平安未来的武学之路，走得不会慢，更不会差。

她对自家先生还是一如既往的好啊。

简明忍不住说道：“陈平安，如果没记错，我们岁数差不多的，你这说话口气，怎么跟我长辈差不多。”

在家乡，年幼时，好像被人喊个名字，都不容易。

陈平安轻轻点头。

陈平安环顾四周，“不是真的吧？”

松脂依旧直言直语，“不如何。”

好像等到双方一开口叙旧，整座风雪天地就恢复了正常的大道运转。

崔东山再皮实，敢在韩万斩那边胡说八道，都不是暗戳戳恶心人，而是明晃晃挑衅对方，却也不敢在宋雨烧这边嬉皮笑脸。

大概这种矛盾心理，有了晚辈的长辈才会有。

简明咧嘴一笑，“听说你跟大泉女帝关系很好？”

她笑眯眯道：“年轻人，以后跟我主人说话，客气点。”

老人与陈平安单独相处，从来言语无忌，直呼其名算什么，但是在崔东山这边，宋雨烧却是更换了称呼。

陈平安不以为意，摇头笑道：“并无这些。只有几个行走江湖的化名，不提也罢，没事，你们直呼其名就好了。”

两拨看客，秦不疑他们在城头这边，崔东山那边则挑好一处相对视野开阔的高楼屋顶。

韩-光虎不明就里，出拳也不是，收拳也不对，又不能傻乎乎转头望去，要是陈平安借此机会，突然出手，岂不是被几拳撂倒的下场？

韩-光虎提醒道：“老夫还是那么个意思，动手别藏私，否则这场问拳，陈宗师就是打人又打脸了。”

秦不疑一行人，纷纷御风去往城头，简明从腋下抽出那把大泉王朝的镇国法刀“名泉”，拨去身边城墙上边的积雪，咧咧嘴，“无冤无仇的，又不算狭路相逢，才刚见面，这就打起来啦？”

秦不疑神色淡然道：“是我师妹做的。”

崔东山低头搓手笑道：“没事，宋老前辈你还不知道吧，先前在咱们仙都山谪仙峰，先生曾经为桐叶洲黄衣芸教拳一场，打着打着，她就打破了十境气盛一层的瓶颈，只因为先生出拳极有分寸，非但没有伤了和气，如今蒲山云草堂反而是与青萍剑宗正式缔结盟约的山上盟友了，再过个一百两年，两家谱牒子弟，相互往来频繁，大概就算是那‘世交’之谊了嘛。”

她笑道：“那就试试看？”

宋雨烧犹豫了一下，聚音成线，与身边白衣少年问道：“崔宗主，你家先生能不能赢？”

她已经重返天外，来去匆匆，无迹可寻。

老人神色无奈道：“临时翻了翻黄历，今天不宜问拳，只宜喝酒吃菜。”

曾先生说道：“山下武夫，不是山上修士，寿命有限，断头路本就不是修道之人刻意贬低武夫的措辞，故而往往百年光阴一过，人与事迹，就是些可以称之为掌故的老黄历了，再加上此人一直以读书人自居，后来还有过一场家族变故，家族祠堂谱牒都被除名了，如今你们宝瓶洲的年轻人不曾听说这个名字，并不奇怪。”

崔东山站起身，可惜自己为韩万斩准备了好些金句，什么好个用脸接拳，再不出拳就要赢了……都派不上用场了。

宝瓶洲的陈平安，一直籍籍无名，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却是名动天下。

那位白衣女子也没有与秦不疑他们 ，只是从城头飘落在街道上，再与韩-光虎擦肩而过，后者刚要出拳，

不是试探对方深浅，也不是不知轻重，无缘无故就要跟个神出鬼没的女修，而是老人心中升起一种没有半点道理可讲的错觉，此拳不出，终生遗憾，以后再想要重返归真一层，就是痴人说梦。除此之外，年迈武夫在冥冥之中，犹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大道压胜之感，宿命死敌、天生大敌在此，当为天下武夫递出此拳！

先前吃火锅，听陈平安说过几个学生弟子，崔东山如今已经是青萍剑宗的首任宗主了。

崔东山笑问道：“是谁说服你们那位老祖师的，张直这个叛徒，他胆子这么大了？难道是如今腰缠万贯财大气粗的缘故？”

崔东山胡诌了个自己都不信的蹩脚理由，“韩万斩与我家先生，看似站着不动，其实文斗了一场，韩老儿甘拜下风。”

她没有开口言语，但是韩-光虎心湖中，已经激荡起惊涛骇浪，老人可以清晰听到她的清冷嗓音，略带讥讽之意。

崔东山好似冻成一只鹌鹑，绝对不敢搭话。

崔东山幽幽叹了口气，立即顺着先生的视线望去，瞧见了一位站在城头上的高大女子，无声无息出现，她孤零零站在风雪中，正眯眼而笑。

陈平安喝完酒水，提了提手中白碗，身体前倾，问道：“我要是将酒碗丢下，中途若无任何阻碍，白碗触地之际，约莫是多少年后的事情了？”

韩-光虎别扭至极，既不言语，也不点头。

皆无杀心，这一点毋庸置疑，不管是金甲洲的韩万斩，还是避暑行宫的年轻隐官，广义而言，都能算是并肩而立的战友。说不定双方内心深处，多少会有点惺惺相惜，只是韩老儿脸皮薄，说不出口罢了。毕竟若非蛮荒妖族大军，在剑气长城被阻滞多年，尤其是比起最早推衍结果的那个预期，蛮荒妖族被拦在剑气长城之外的时间，要多出至少两到三年，这就等于让中土文庙和金甲洲山下山下多出了两三年的准备，否则金甲洲伤亡只会更加惨重，动辄多死几千万人。

陈平安端起酒碗，轻轻摇晃，顿时愣住，以心声说道：“就知道。”

一个晚辈，学业有成，能写几副春联，能说几句圣贤道理，或是金榜题名，光耀门楣，老人肯定会欣慰，却未必能够彻底放心，宦海沉浮，仕途云波诡谲，公门修行勾心斗角……同样的道理，行走江湖，人心险恶，尤其拳高者与善恶无关，而且不得不承认，越是恪守江湖道义的年轻人，越是容易吃亏。宋雨烧是老江湖不假，却不迂腐死板，所以看待陈平安脚下的江湖路，老人就更加为难，既希望陈平安大道直行，登高顺遂，又希望这个自己寄予厚望的年轻人，不至于因为信奉道义、循规蹈矩而受伤……

简明不再继续开玩笑，不打好，韩老儿你老胳膊老腿的，逞什么威风打什么架，上了岁数的老江湖，一场架打输了，可能一辈子辛苦积攒下来的名声就搭进去了。

秦不疑看着这位气态温和的青衫男子，很难想象，之前就是此人，用下三滥的拳脚手段，打得曹慈鼻青脸肿离开文庙。

但是宋雨烧如何都没有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如此之早，这般……先声夺人。

曾先生缓缓道：“中土张条霞。宝瓶洲崔诚。”

崔东山说道：“那么燐河畔呢？”

街上两人，在即将出拳之际，陈平安猛然抬头，望向城头那边，挥了挥手。

“还是有点能耐的，小小年纪，就能够体察武道顶点的那道破碎敕令，可惜受限于庸碌资质和命理阳寿，注定登顶不成了，地上俗子见不到真神。”

之前遥遥看过几眼仙都山那边，地盘太小，底子太薄，主要还是一看那青萍剑宗，就不像是个愿意把宗门搞得喧闹纷杂的门派。天下剑道宗门，一向如此，再者剑修作为山上四大难缠鬼之首，谁愿意靠近？只要起了冲突，明摆着要吃亏的。钱财往来，清清爽爽为上，做买卖就怕碰到蛮不讲理的货色。

“卯足劲说句全乎话，我就告诉你答案。”

她笑道：“路途距离一说，是后世给的说法。心之所向，剑光所及。”

上次潜入蜃景城，曾掖偷窃“名泉”，没能瞧见那位倾国倾城的皇帝陛下，挺遗憾的。

松脂也爽快，嗯了一声，竟是将洛阳木客一脉的打算和盘托出，“老祖师闭关前，回心转意了，撂下话来，说是总躲在山里不像话，让我们下山找三个落脚点，除了中土神洲已经确定选址，其余两洲待定，需要实地考察。我负责宝瓶、桐叶两洲寻找合适地盘，你们宝瓶洲中部那条大渎附近，最南边的老龙城，都是不错的选择，桐叶洲这边，大泉蜃景城外边的桃渡，最南边的驱山渡，北边的清境山，都是我心目中的候补选址。其余浩然六洲，也有六拨洛阳木客正在游历。这也是我们一场内部的竞争，谁赢了，就相当于可以开山立派。”

陈平安神色尴尬道：“韩宗师，咱俩继续？”

陈平安打趣道：“看来这个好为人师的习惯，不太好，是要改改。”

“简明，不可对陈山主直呼其名。”

松脂摇头道：“张直不敢回山，是范先生的建议。”

曾先生以心声笑道：“我胆子再大，也不敢与崔诚赊刀买卖，否则就是活腻歪了，注定走不出宝瓶洲的。”

陈平安笑道：“好好修行，有机会的。”

松脂想了想，“燐河那边勉强可以，两岸地界广袤，但还是不如大泉王朝的桃叶渡和南边的驱山渡。”

只是她怎么从天外返回人间了？

简明在来时路上，以心声问道：“韩老儿，怎么不打了？”

崔东山小心翼翼说道：“算是先生的剑侍？”

刹那之间，这位洛阳木客，发现自己已是道心凝结，灵气冰冻，松脂一身可谓驳杂的术法神通，就像暂时悉数归还给了一个前来讨债的老天爷？

曾先生依旧保持原先眺望大街的姿势，纹丝不动，不转身不挪步，甚至强行让自己不起念。

她转过身，倒退而走，在陈平安身边停步，盯着那个老武夫，她笑容温柔，纠正道：“错啦错啦，身边这位，是我主人。”

松脂转身，想要挪步前行，尽量护住所有人，却惊骇发现自己如同深陷泥泞，竟是抬脚都难。

一般酒客与那赌鬼酒托，历来都是如此，不是直接喊陈平安，就是戏谑一声二掌柜。

崔东山又开始打岔，转头望向那个闷葫芦汉子，“松脂道友，你与那个真名叫张直的家伙，熟不熟？”

秦不疑看了眼一身青色衣的男人，难不成此人境遇坎坷，也是你们赊刀人的手笔？

松脂摇摇头，“不熟，张直下山早，早年在山中只是打过照面，记忆不深。”

一洲版图，才几个止境宗师？像那武运稀薄的皑皑洲，就只有雷公庙的沛阿香一人是武道十境，沛阿香想要切磋拳法，就要跨洲远游，北俱芦洲是肯定不会去的，有王赴愬这个嘴巴极臭的老匹夫，偏偏流霞洲的武学第一人，又是女子，再加上沛阿香本人不太远游，喜欢清静，故而跻身止境后，出拳次数寥寥，导致沛阿香至今未能跻身归真一层。

有实力出现在这几处古老渡口的“道士”，如今数座天下，屈指可数，这还只是说能够现身渡口的修道之人，不足双手之数，那么能够拦下剑光的，当然只会更少。

陈平安摇摇头，想了想，好奇问道：“两座飞升台，距离此地远不远？”

崔东山带头领路，来到汪幔梦落脚的宅子，再使唤钱猴儿几个，搬来了两张桌子，备好酒水，不忘让钱猴儿好好表现，去灶房炒几个拿手好菜。

崔东山一本正经说道：“剑气长城那边，要说上五境剑修的人数，其实也没有外界传闻说得那么夸张，可如果按照浩然天下这边的规矩，金丹、元婴两境也算‘剑仙’，那就还真不少。但是，若将剑气长城视为一座剑道宗门，屹立万年，假如每一位上五境剑修，就能在祠堂里边挂像，那么祠堂得很大才行，巨屋高墙。”

打不过，风骨还是得有的。

宋雨烧当然不信，只是一笑置之，也不去打破砂锅问到底。

不过两位止境问拳，到底不是儿戏，只要有一方想着分出个明明白白的胜负，就什么意外都有可能发生。

松脂直截了当道：“你就算说破天去，我也不选青衫渡。咱们山上有规矩，其余两处选址，不管在哪个洲，都不得靠近顶尖仙府，尤其是剑道宗门。”

松脂点头道：“差不多是这个理儿。”

简明放下酒碗后，忍不住问道：“陈平安，剑气长城的剑仙，真有外界传闻那么多吗？”

陈平安双手抱住后脑勺，轻轻摇晃着桥栏外的双腿，轻声笑道：“这可不容易。”

沉默片刻，陈平安问出心中最大的疑问，“当初为何要天下术法如雨落？”

如果没有这场剑术与神通的大雨滂沱，落在大地人间，可能就不会有后来的人族崛起。

她眺望远方，曾经就有一位，独自照看着万古星辰，年复一年，她与身边陈平安眨了眨眼睛，道：“自问自答。”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