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8章 辛苦最怜天上月

在今年的二月二。

位于桐叶洲中部，这个名叫云岩国的小国，召开了一场别开生面的“祖师堂”议事。

即便是放眼一洲之地，遍观桐叶洲山上历史, 这场议事的声势浩大，前所未有。

云岩国不是哪个大王朝的藩属国，盆地形势，版图兴许还不如大泉王朝一个州大，故而一直被称为手掌之地。

既是醋都，又产好墨, 国境内没有仙府门派, 只有些不成气候的江湖势力。只说京城外一座勉强可以称之为仙家渡口的鱼鳞渡，还是为了这场议事，云岩秦氏朝廷临时筹建而起的，正因为是打肿脸充胖子的举动，落在真正的山上仙师眼中，从渡口到京城，各色风貌，反而处处透着一股穷酸气。

如贫家妇，耗竭钱囊，对镜梳妆，涂抹脂粉一番，与登门贵客作强颜欢笑状。

至今不过月余光阴，就已经陆续召开了足足三场议事。

夜幕中，在这鱼鳞渡, 停靠着一艘体型巨大的渡船, 堪称庞然大物，附近的那些山上渡船，有意无意与之拉开距离。

有一位身穿雪白法袍的神仙中人，独自坐在船栏杆上，默默喝酒, 如饮乡愁。

曹晴朗刚刚在屋内看完书，走来甲板这边散心，见着了那位米大剑仙，轻声打招呼道：“米首席。”

言语之时，青年将那只砂锅推向杨朴，满脸笑意，大献殷勤。

虽然在金甲洲战场，裴钱信誓旦旦保证，说她师父绝对不是那种喜欢含沙射影的人！

既然对方是陈先生的弟子，所以杨朴就大大方方挪过那只砂锅，重新拿起筷子，卷了一大筷子放入嘴中，这才含糊不清笑问道：“怎么称呼？”

至于杨朴认识陈平安和姜尚真一事，他不是那种喜欢拿跟谁认识去说事的人，所以如今整个大伏书院，知晓此事的，就只有三位正副山长。

在刘幽州的内心深处，藏着一种极为特殊、却绝对无害旁人的“掌控欲”。

倒悬山有座大门，衔接浩然天下和剑气长城，而剑气长城又与蛮荒天下接壤。这算不算两座天下被一线牵引在一起了？

柳岁余这才改口道：“其实也没什么关系，弯来拐去没啥意思，不说也罢。”

柳岁余也没有细问缘由，只知道是郁狷夫是与曹慈在内一拨人，跟一帮同样年纪不大却手段不低的蛮荒崽子，打了一场互殴的“群架”，只能说是惨胜。

“在你之前，曹慈也问过同样的问题，他凭自己的本事，得到了答案。”

郁狷夫打算返回住处，柳岁余突然说道：“郁妹子，你知不知，咱们刘大公子其实心有所属了。”

刘幽州心虚，故作镇定说道：“也没喜欢啊。”

如今不管是浩然天下，还是蛮荒天下，武夫各境的最强二字，含金量都要更高了，当然获得的武运馈赠也更多。

其实还有些秘密，顾璨都开诚布公与她说了，只是郁狷夫却不好在这边说给刘幽州听。

其实刘幽州模样不错，品行也好，要不是她实在没有老牛吃嫩草的癖好，还真就嫁了。

就像北俱芦洲，有条东西向拥有两个入海口的旧济渎，至少在版图上，等于将北俱芦洲一分为二了，不也还是一个北俱芦洲？

为何两座天下，万年以来，始终是各算各的最强武夫？

而周前辈和郁泮水，当年都无法给出确定答案。

柳岁余放声大笑，“可不是我说的，钱得照付。”

其实刘幽州从来不是一个锋芒毕露的人，反而很喜欢当那绿叶衬托红，唯独在绘画这件事上，有种谜一样的自信。

米裕好奇问道：“当隐官大人的学生，会不会有压力？”

郁狷夫总觉得那个家伙是在调侃和影射自己。

道场厅堂内，柳岁余瘫靠在一张太师椅上，伸长双腿，笑道：“可惜没能见到那位姚氏皇帝，也没能瞧见那个黄衣芸。”

郁狷夫眼神怜悯看了眼刘幽州，忍住笑，“你怎么想的，会喜欢裴钱？”

刘幽州亲眼见过她和曹慈的多场问拳。

于是后来就了郁狷夫跟二掌柜的那两场问拳。

郁狷夫起身笑道：“反正不是我。”

青年笑道：“我是先生的得意学生，没有‘之一’的那种，姓崔，名东山。杨大哥喊我东山即可，喊崔老弟更亲切些。”

在衣食住行这一块，刘幽州从不亏待自己，只不过他既能讲究，也能将就，山珍海味，自然吃得惯，苍蝇馆子和路边摊子，也能吃得特别开心。

不计其数的金银珠宝、珊瑚玉石、水晶玛瑙青金砗磲、象牙蜜蜡……共同镶嵌出山水人物木走兽飞禽亭台阁楼宫阙……

刘幽州笑了笑，接过那只百宝嵌木盒，轻轻晃了晃，里边应该是空无一物，并无玄机了，将其夹在腋下，“记得也帮我捎句话，与顾璨道一声谢，就说我很喜欢这只木盒。”

一位大泉王朝的女帝，一个蒲山叶氏家主和止境武夫，都是桐叶洲极有名气的大美人。

刘幽州懂顾璨的意思。

刘幽州对这种话里有话的女子“江湖黑话”，是从不搭腔的，否则很容易落个里外不是人的下场，不如保持沉默。

杨朴内心微动，立即以心声道：“你是青萍剑宗的谱牒修士？还是陈先生的学生？”

刘幽州好奇问道：“什么事，直接说便是了，事先说好，除了借钱一事，我就帮不上什么忙了。”

云岩国，自古就是书香之地，这边的读书人，无论是官宦世族，还是一般的有钱人家，都会在孩子刚能识文断字的时候，就丢给他们几本类似某某全书总目提要的书籍，如此一来，稚童虽然年岁尚幼，却对何为“著作”、何谓“好书”，有了个模糊的概念，蒙童凭此印象，以后的求学生涯，先明书目再读书，精益求精，事半功倍。

刘幽州将木盒放在一旁，笑呵呵道：“如今画坛风气不好，为了捞钱，造假成风，当然也有一些人是有苦衷的，为了养家糊口，不得不跟风。我必须改一改这股歪风邪气，只说这些年走南闯北，看过的壁画数不胜数，如今再来落笔，敢说自己年纪轻轻的，就已经有那种‘衰年变法’的意味了……”

郁狷夫好奇道：“怎么说？”

说好听点，是无欲无求，说难听点，就是胸无大志，只是在富贵丛里躺着享福了。

郁狷夫从袖中摸出一张纸，“这是清单。”

刘幽州见机不妙，赶紧变换手势，直接将价格翻了一番。

柳岁余瞥了眼，刘大公子恁小气，打发乞丐呢。

因为是皑皑洲刘氏板上钉钉的下任家主唯一人选，刘幽州又不是个傻子，更不矫情，傻乎乎把所有与生俱来的东西都还回去。

柳岁余转头望向刘幽州，“刘公子，拜你所赐，多少仙子主动要求住在这里，不然就是变着法子找理由登门？ 就说隔壁那几位，白天不是抚琴就是下棋，大晚上还荡秋千咯咯笑，你说说看，她们到底图个什么？”

曹晴朗接过酒壶，点头道：“书上记载, 此地薏酒，用薏苡实酿造, 价廉物美，酒味淡而有风致，然不足快酒人之吸也。”

这就是郁狷夫当初去往剑气长城的另外一个隐藏原因。

郁狷夫以心声说道：“白帝城要同时出现两座藩属宗门，傅噤和顾璨各占其一，他们的师叔柳道醇跟着傅噤，师姑韩俏色辅佐顾璨。除此之外，整座白帝城，可能会……清空，所有人，都会离开，各凭意愿，选择追随傅噤或是顾璨。如此一来，白帝城就成了正宗，至于傅噤和顾璨，师兄弟两人，谁是上宗宗主、谁是下宗宗主，听顾璨的口气，好像暂时还不好说。所以手头不缺钱的顾璨，才会需要跟你们皑皑洲刘氏购买那几座破碎福地的秘境。”

柳岁余一走，为了缓解尴尬氛围，刘幽州大言不惭道：“郁狷夫，我最近绘画功力暴涨，说句不夸张的，距离出神入化的境界，不远了。走，带你看一幅笔墨酣畅淋漓的得意作品，”

刘幽州涨红了脸，赶紧摆手，见不管用，再双手抱拳摇晃，与柳姨求饶。

等到了浩然天下，米裕反而什么酒水都能喝，市井酒水和村野土酿也能喝得痛快。

一个市井路边的夜宵摊子。

郁狷夫到了剑气长城之后，曾经私底下拜访那栋茅屋，壮起胆子，与那位老大剑仙，询问此事的根源。

归根结底，就是投其所好，各取所需。只是杨朴知道自己不适合做这些，更不擅长。

郁狷夫没好气道：“给句实话。”

他从未与谁提及过，即便是在爹娘那边，也没说半句。

杨朴也不以为意，把对方当成了京城人氏，或是某位练气士。

其实早年在家乡那边，通过倒悬山进入剑气长城的仙家酒酿，往往极其昂贵，价格数倍于浩然，而那会儿米裕对于酒水，一向是很挑剔的。

玉圭宗的姜尚真，姜老宗主，是北边宝瓶洲那座落魄山的首席供奉，这件事，如今在桐叶洲山上，还不算路人皆知。

刘幽州笑了笑，“柳姨，仙子们在修道之余，多才多艺，也是锦上添的好事。”

是出了名的大手大脚，最喜欢借人宝物。

杨朴正色道：“不知崔宗主今夜见我，有何指教？”

柳岁余说道：“跟你还有那么点关系。”

郁狷夫笑问道：“你都不提要求？”

青年使劲点头，“认识，怎么可能不认识杨大哥！你与我家先生是一见如故的朋友啊，又与咱们周首席约了一顿酒的。”

只是不管如何，可以确定，刘幽州都不是一个笨人。

她在蛮荒天下那边受了伤，不轻，这会儿还显得脸色惨白。

其实摊子还有两张空桌子，对方却偏偏选择拼桌，杨朴也懒得计较什么，自己毕竟是个书院贤人，对方总不可能掀桌子砍人吧。

刘幽州叹了口气，伸手拍了拍木盒，“顾璨。”

郁狷夫点头道：“他需要跟你们皑皑洲刘氏购买几样东西，他知道如果自己登门求-购，肯定会无功而返，希望你可以帮个忙，牵线搭桥。”

然后晏家铺子就又有了一方印章，底款三字，雁撞墙。

画案上边，摊开一幅画卷，刘幽州了一只黄眉金肚子，倒挂在一根凌霄藤蔓上边，郁狷夫瞥了眼，画技拙劣到惨不忍睹。

老祖的那个答案，还是过于模糊了。

如果是个不要脸的货色，在那边自吹自擂，也就罢了，问题是郁狷夫可以肯定，在绘画这件事上，刘幽州是很当真，很认真的。

果不其然，刘幽州笑着摆手。

屋内除了柳岁余这位皑皑洲最有希望跻身止境的女子宗师，还有一位同样是九境武夫的女子，不过比柳岁余更年轻，她是前不久才来的桐叶洲，作为中土神洲郁氏话事人的郁狷夫。

问题是光是为了养活这么一棵紫藤，这处也无人常驻其中的道场，就必须有专人养护紫藤在内的奇珍木、神异飞禽。

所以周神芝在郁狷夫这边，也只是照搬那套措辞，与她大致聊了些名不与、实与的玄乎理由，最后老剑仙不得不加了一句，听听就算，作不得准。

在杨朴吃完砂锅，连锅底那点汤都喝完，就要结账离开的时候，青年开口笑道：“杨大哥，这就走啦，我都帮你多点了份砂锅，别着急走，咱俩边吃边聊。”

对方言语中的关键词，当然是那个好似暗语的“周首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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