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祖三千言中,有“含德之厚,比于赤子”之语。而亚圣也曾有类似“不失其赤子之心者是谓大人”的说法。
娘娘腔笑得很开心,等到好不容易停下笑声,先是喂了一声,喊了声少年的名字,再问了个问题,说这算不算好人没有好报?
少年就没有搭话。
身边跟着一个蓬头垢面的光脚道士, 身无余物,斜背着一把伞。
有个泥瓶巷孤儿,曾经经常跑去神仙坟里,对着三尊菩萨神像磕头不停。这个孩子背着箩筐上山采药,磨破了一双双自己亲手编织的粗劣小草鞋,当年那个每天都会遭受白眼和被用闲言碎语来戳脊梁骨的孩子,只觉得菩萨好找,山上草药难找。
曹晴朗习以为常了。
不光是不懂几个道理的陈平安,反而格外珍惜道理,而是他很早就知道,有些时候一句话是真能说死人的。
修道铸剑生涯,阮邛这辈子几乎没有什么感到后悔的事情,真计较起来,就只有两件,第一件,就是忽略了柳景庄的道心。
顾璨冷不丁问道:“师公,按照你们的说法,陈平安能够成为最后的赢家,是命定使然,还是自求而来?”
作为阮邛内心深处最喜欢的弟子,柳景庄在师兄弟们不断提升境界之后,尤其是阮邛自己跻身上五境之时,不知不觉,境界已经垫底的柳景庄,毫无征兆,在某次闭关途中,他就走火入魔了一般,如果不是阮秀察觉到不对劲,她出手相救,那么这个只要出关就会心性大变的柳师兄就会酿下大错,后果不堪设想,在那之后,自认此生修行无望的柳景庄就黯然离开风雪庙,阮邛没有拦着,因为知道拦不住。
游历北俱芦洲,带回了个站在箩筐里的黑衣小姑娘,哑巴湖大水怪。
例如胡沣,他的爷爷是开喜事铺子的蔡道煌,撮合山定婚店的主人,曾经掌管着天下姻缘。
顾璨神色自若。
输掉那场论道的代价,就是道士王旻不得不留在骊珠洞天内,生生世世,画地为牢。
阮邛开始下逐客令了,双手负后,独自走向崖畔那边,淡然说道:“等你摆酒再说,都回吧。”
一袭青衫长褂, 正是闲来无事的陈清流。
思来想去,陈清流始终百思不得其解,所以才难得跑了一趟白帝城,临了才与郑居中询问一句,你该不会跟我一个姓吧?
郑居中一下子就想明白了其中症结,当场笑言一句,我既然不是道祖,当然更不可能是逆流而返的陈平安。
当时阮邛没有多问什么。
“是要帮你叔叔还债?”
从未收徒也从无谈及师传的魏爷爷,什么时候有个师弟了?她可不敢胡乱开门,清风城许氏这些年一直怀疑他们是狐儿镇失窃的同谋,万一来个歹人?魏爷爷已经闭门谢客多年了。
徐小桥就是煮海峰的现任峰主,她嫣然一笑,确实有些意外,不曾想师父也这么器重那名自己刚收的嫡传弟子。
傅玉就曾为吴县令打抱不平,怎么这边的门槛,比京城的意迟巷和篪儿街还高。
你选中了泥瓶巷的这个孤儿?
没有。命薄如纸,他当不起,我不划算。之祠道友,信不信由你,从我传授给他那门吐纳术开始,他就已经一只脚离开赌桌了。
一如目盲道士贾晟,车夫白忙,书生陈浊流,先后三人,就皆是斩龙之人陈清流的“小我”。
宝溪窑口,某天负责守夜看着窑火的娘娘腔,独自坐在板凳上,临时下了一场大雨,汉子光顾着看雨,等到回过神,才惊骇发现窑火竟然断了,这就意味着宝溪窑口近乎小半年的收成全泡汤了,从姚师傅到所有窑工,都会记恨他的失职,而且事后还会被窑务督造署那帮官老爷追究问责,这个叫苏旱的胆小男人,捅出这么大的篓子后,吓得直接跑路,根本不敢跟任何人说,他一个劲往山里边躲去,大雨滂沱,砸在脸上身上一阵阵生疼,好像每一滴雨水都是一种鞭打。
道士感叹道:“行百里者半九十。”
陈清流笑道:“桃叶巷的魏本源,这个臭牛鼻子老道,终于记起以前事了?”
两位相识已久的故友,先前相约在此见面。
白裳问道:“师兄是怎么恢复记忆的?”
老人视线中的天井内,插在香灰堆里的一炷炷香,火光闪烁,香雾袅袅升起,有些香火即将燃烧殆尽,香雾却极低,有些香火仿佛刚刚点燃,香雾却极高,距离天井口子只差些许距离了。有些香雾流散,留不住,都落入了其余香火当中去,有些烟雾散而不乱,如华盖,如遮挡风雨,荫庇了某些火星微亮、半明半暗的香火,有些香烟却是凝练成一线,笔直浮升向高处,有些香火倾斜向旁处,抵住了附近的香火,即将烧断后者,景象各异,不一而足。
不过老瞎子在万年以来,并没有收取这两份“眼界”。懒得正眼瞧,眼不见心不烦。
可是在这位葛姓道士眼中,陈清流当年却是只斩了一大半。
“齐先生,如此作为,对他而言,真是好事?”
龙泉剑宗祖山神秀山,董谷几个嫡传弟子,察觉到那边一闪而逝的奇异气象,猜出了真相,纷纷从自家山峰赶来此地,满脸喜气,只是他们碍于师父的犟脾气,就只是道贺一两句,说多了,反而会惹来师父的不高兴。阮邛走出打铁铺子,一身仙人气象高远且凝练,面对弟子们的道喜,五短身材的精悍汉子,都没有说什么,刘羡阳从犹夷峰那边赶来,“阮铁匠,这就仙人境啦?”
他跟泥瓶巷少年,真正称得上双方闲聊的时候,只有一次,就只有一次,约莫还是娘娘腔絮絮叨叨说了十句,少年顶多说一句。
在寻常练气士眼中,斩龙一役早已落幕。
关于神魂一道,他们两个,都是宗师中的宗师。有资格跟他们聊此事的大修士,数座天下,屈指可数。
龙泉剑宗搬山一空,造就了一座还剑湖。
剑气长城,在海上那处造化窟“梦醒”,身边又多出九个剑仙胚子。
陈清流微笑着介绍起身边的邋遢道士,“这位紫清道友,俗姓葛,自号三百钱道人,别号‘淮南’,是真正的高逸之士,往来名山,行踪不定,不是那种沽名钓誉的半吊子隐士。他早年有几处道场,名气较大的,是那座玉隆宫,名声不显的,有盱江文笔峰,另外一处,后来被读书人占了去,抢是抢不回来了。跟我关系还行,可以算?”
意味着在那之前,崔瀺就已经着手布局,开始自欺欺人,故意压制自己的算力,用以瞒天过海了。
在那之后,才是迫于老秀才的“戒尺”,崔东山带着于禄和谢谢,牛皮一样,死皮赖脸去认了陈平安当先生,从此在文圣一脉就跌了一个辈分,与此同时,崔东山是打死都不愿意步老王八蛋的后尘,再当什么大师兄了,所以与裴钱约好,你当你的大师姐,我当我的小师兄,各算各的。
一语双关。
如今落魄山集灵峰,那栋竹楼一楼的书桌上,搁放了数只材质各异、瓷木兼有的笔海,里边插满了竹制书签,每支竹签上边,刻了主人在游历过程中看到的、听到的美好文字。那些都是此山主人真心认可的内容,有质朴的道理,有淡雅的诗词,有道听途说而来的老话。
那是陈平安第一次出门远游,没白走,回家的时候,身边便多出了粉裙女童和青衣小童。
真珠山最终被陈平安买下,只了一颗金精铜钱。
顾璨打了个稽首,“白帝城顾璨见过葛仙君。”
天道运转循环无厚薄,不可能让谁得了便宜还占尽便宜。
谢灵可不敢触霉头,打定主意不掺和这档子事,董谷和徐小桥面面相觑,就更不敢发表意见了,如今铸造剑符送往处州官府和槐黄县衙一事,多是徐小桥在负责。
牵毛驴戴斗笠自称是剑客的那个男人,他当年护送那帮孩子去往大隋求学,在路途中,曾经打趣林守一一句,属于无心之语。
陈清流伸手按住这名弟子的脑袋,“论江湖辈分,他喊你一声世侄,你得点个头。”
宋集薪和婢女稚圭院内的那条四脚蛇,属于主动跑去泥瓶巷与宋集薪认主。它天生惧怕王朱,不敢靠近隔壁草鞋少年,只因为王朱是世间最后一条真龙化身,而陈平安又是与之秘密结契之人,它自然不敢造次。后来在书简湖,由“小泥鳅”成长起来的水蛟炭雪,对陈平安心怀畏惧,当时少女根本不敢依仗境界,对陈平安起杀心,有三个原因,首先陈平安在某种意义上,才是她的第一任主人,只是来不及走到泥瓶巷祖宅“落脚”,未能完成一种宛如双方在地契签字押的正式过场仪式,很快就被送给了顾璨,其次她很清楚陈平安在主人顾璨心目中的地位,但是最重要的,还是陈平安与真龙王朱签订的是一桩平等契约,挑衅陈平安就是挑衅王朱,冥冥之中,作为真龙之属的炭雪自然不敢以下犯上。
可男人最终还是被抓住了,娘娘腔被五大绑回龙窑,其实没有被当场打死,都说伤筋动骨一百天,何况是被打断了手脚的人,在床上躺了差不多得有小半年的光景。本该轮流照顾娘娘腔的那些窑工、学徒,都将这个活计视为苦差事,又赚不着半颗铜钱,还累人,关键是一屋子臭不可闻的污秽气,夹杂着熬药的气味,实在是遭罪,所以就各找各的理由,或者干脆不找借口,都让陈平安忙去了,结果就是窑口内原本两看最相厌的两个人,一个躺在病床上,一个坐在长凳上,就那么各自沉默着,双方经常一句话都不说,一个呆呆看着缺了自己果然就不会有人更换的老旧窗纸,实在是太不漂亮了,一个娴熟熬了药再帮忙给娘娘腔喂下,就跟哑巴似的,反复演练着拉坯姿势。
曹晴朗重返水井所在的宅院,崔东山笑问道:“还顺利?”
小镇外一众龙窑之一的宝溪窑口,窑头师傅姓姚,不知名字,在小镇那边也无亲眷,老人古板,不苟言笑,带徒弟极为严苛,后进龙窑的刘羡阳,反而要比先去窑口的泥瓶巷少年更早成为徒弟,而且陈平安到最后也没能入姚老头的法眼,始终是学徒,而非入室弟子。
道士脸色尴尬道:“恳请陈道友慎言。”
大雨,返回泥瓶巷的宋集薪被堵路,被一个枯瘦如柴矮了不少的同龄人,伸手掐住脖子,高大少年背靠墙壁,毫无反抗之力。
后来李宝瓶游历至此,登门拜访,她给魏爷爷带来了两张大哥李希圣的两张符箓,分别是结丹符和泥丸符,俱是青色材质的道门符纸。前者符胆如福地,金霞流转,后者就像一座紫气缭绕的莲法坛,这是一种作为感谢老人帮忙护道的回礼。魏本源可以转赠给出身极为不俗的“桃芽”,帮助她顺利结丹,此后跻身上五境,一片坦途。
大概山主出门“捡人回家”的优良传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
她就是苏旱的侄女。
老人问道:“学了拳,想报恩?”
陈清流朝道士那边抬了抬下巴,他们道士最会算命。
后来,娘娘腔已经可以下床走路了,但是还需要养伤。男人偶尔外出,都是那种将雨未雨的天气,路上遇到了窑工,娘娘腔跟人套近乎说话的时候,还是会习惯翘起兰指,或是捋一捋鬓角头发,旁人至多笑话一句狗改不了吃屎,当面调侃几句,娘娘腔以前是全然不当回事的,当下却会神色黯然,苏旱独自走在路上,要么打自己一个耳光,要么偷偷伸出左手死死攥住右手,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昔年小镇,喜欢的下棋的,为数不少,福禄街和桃叶巷的有钱人家,很多都喜欢手谈怡情,但是称得上棋枰高手的,可能就只有三个,除了福禄街的李氏家主,再就是桃叶巷的魏本源,小镇公认“大地主”魏氏的当家人,而两位性情相投、关系莫逆的老人,还有一层隐蔽身份,他们都是修道有成之士,在极其不宜修行的骊珠洞天之内,昔年竟然都修出了个金丹地仙。
这就是缘。善始善终的善缘。
野猫刚刚从那条小巷来到这边,一个黑炭似的干瘦孩子,趁着天黑偷了些蔬菜回泥瓶巷,两脚发软,汗流浃背。
槐黄县城,曾经有六百户人家,大大小小的街巷,纵横交错着,比那条泥瓶巷更狭窄的巷弄,其实为数不少,若是从泥瓶巷去锁龙井打水,可以抄近路,就会路过此地,两堵墙壁如面对峙,茅檐低矮,阳光照射不到,暗无天日。陈平安在年少时就经常光顾此地,尤其是在那天寒地冻的冬天里,阴暗巷弄内地上结冰,四下无人时分,陈平安就会先将水桶放在小巷一端,就那么向前一推,自己再后退几步,一个前冲,侧身滑过小巷,最终与装满水的那只木桶在小巷尽头汇合。
何况齐静春还给了自己一个极高的评价,关键那还是对方的一句真心话。
也是说桃芽未能入主狐国,等于过家门而不入,无法恢复前世记忆,继承一座破碎的青丘遗址,凭此成为名正言顺的天下狐主。
陈清流嗯了一声,“一半是齐先生挡下了全部的天道反扑,我欠他一份人情,总得表示表示。一半是落魄山中有个投缘的好友,喝酒不找他,全无滋味。”
青君也是三山九侯先生的嫡传弟子之一,他曾在棋墩山留下些许足迹。
陈清流给顾璨解释道:“魏本源的前身,姓王名旻,是个道士。跟紫清道友,还有卢岳,和那位曾经执掌大权的方柱山青君,都是三山九侯先生的弟子,不过分记名和不记名。其中王旻,我猜是跟着他师父前后脚进入的骊珠洞天,困龙之法,估计都是他师父的点子,真正动手布置阵法的,还是王旻,作为报酬,就是那片神仙坟了,否则我想不出其它理由,一个外人为何能够占据大部分的神仙坟。然后跟邹子吵架,输了,所以才有了如今的魏氏老家主?”
阮邛点点头。那少年资质还行,心性很好,值得托付大任。
刘羡阳受不了那个气味,都会坐在门槛那边,骂娘娘腔一箩筐的难听言语,再骂陈平安一句烂好人,屋里躺着的,坐着的,都不还嘴,一个是不敢跟刘羡阳吵架,一个是无所谓。
消瘦少年的答案再实在不过了,你胆子小,被抓回去打死了,你就算变成了厉鬼,肯定不敢找别人报仇,只会找我。
清风城外一处山清水秀的幽静之地,有外姓人在此建造府邸,今天来了个陌生面孔的外乡客人。
魏本源笑道:“世间福缘有大小,刚刚好才是最好。桃芽丫头有今天的造化,足够了,以后大道成就的高低,只需走一步看一步就是了。”
道士笑道:“只因为师尊有令,要我去见一见魏师弟。”
记得当年那个摆摊算命的年轻道士,曾经给秀秀算了一卦。
作为大骊北岳,披云山管辖地界,包括那条铁符江。
在小镇东南方位,昔年大多神像破败不堪、逐渐与泥土相融的的那座神仙坟,土里来土里去一般,此地后来被大骊朝廷出资修建成了规格很高的武庙。三尊神像“肚内”,既有市井铜钱,又有金精供养钱。
有无一个“但是”?
有,“但是”天不弃自强不息者。我布置的这张赌桌,不是修士登山,对资质、背景没有任何要求,所以没有任何高下之分。
杨老头说道:“之祠道友,来都来了,不如进来一叙,天井之外,藏不住话。”
按照风雪庙谱牒记载,柳景庄的祖上,可以一直上溯到神水国柳氏皇族,也就是魏檗当过北岳山君的那个神水国。
白裳哑然失笑,同出一脉的师兄弟见面,怎么还这么见外。
葛姓道士突然疑惑道:“陈道友为何对绣虎直呼其名,却对齐静春敬称为齐先生?”
其实娘娘腔心思细腻,知道自己要是不挨这顿打,不打得狠了,窑口主人肯定绕不过他,就他这条贱命,死一百回都不够赔的。
至于那座俗称螃蟹坊的牌坊楼,实则是浩然天下九座雄镇楼之一,真正的镇剑楼。
山主老爷,在小时候竟然偷过菜圃的蔬菜?!否则山主老爷怎么可能知晓菜园里那些蔬菜的滋味,是柴涩的?
而陈平安当时也没有否认什么,反而只是让青衣小童别外传。
铸剑之外,一团糟。
双鬓星霜的读书人,默然无言,心怀愧疚。
那会儿的陈平安,其实也谈不上如何感伤,只是拉着刘羡阳一起在给娘娘腔守灵的时候,少年只是想不明白两件事,娘娘腔既然这么怕疼,怎么就不怕死了,胆子那么小一人,怎就下得了手,拿把剪子就敢往自己脖子上戳出个大窟窿?娘娘腔是给一句话说死的。可是那个窑工来屋子撂下的那句话,只是再平常不过的闲言碎语,轻飘飘的,比絮还不如才对,照理说娘娘腔这辈子早就听得起茧子了,他怎么就突然就受不了了?
一条被穿腮悬替的无水之鱼,上不着天下不着地,这就是受罚吃苦。雨师贬谪沉沦尘土中,如雨龙须垂落在地。这就是来历。
崔东山突然问道:“先生是什么时候自我认可的?”
“姓氏是个不错的姓氏,可惜名字取错了,某个老秀才的议兵篇,曾有‘苏刃者死’一语,就是说苏字,有‘朝向’的意思。”
但是老人并不清楚,胡沣在得到那只蝉蜕、将其收入囊中的时候,其实胡沣从那一刻起,就已经从赌桌上边退场了。
你选中的,是那个穿开裆裤乱拉屎尿的小崽子?
道士点点头,“原来如此。”
而那些提着竹编篮子采摘水边野菜的少女,她们可能会摘下绣鞋,光洁白皙的双脚,会在田垄间柔软的泥土上,踩出一串浅浅的脚印。然后某天嫁人,她们有了自己的孩子,可能去学塾读几年书,年少时再去田地间帮着干活,放牛,赶鸭子,或是去龙窑给传说中的皇帝老儿烧造瓷器。
崔东山学小米粒,挠了挠脸。
这里边蕴藏着两层含义,只是一个姓氏,就已经道破了苏旱的处境和……出身。
山脉蜿蜒,最终形若团龙,躯干不得舒展。
陈清流笑问道:“按照青童天君订立的规矩,小镇三千年以来,其中大道自行循环有序,是不是隐藏着一个不断剥离、驱逐、清除仙种的过程?本命瓷一物的出现,就是为了淘汰掉所有的练气士,所谓的修道胚子,去芜存菁,好为那个一退位,重塑神殿?仙退散则可请神归位?”
魏本源感叹道:“其实不算白走这一遭,红尘滚滚之中,修真潜灵,养志虚无,抱朴守素,唯道是从。”
不管如何,后来等到陈平安遇到那个戴斗笠的剑客,后者随口说了个道理,背后不说人是非,少年就默默记住了。
魏本源微笑道:“山中炼丹无别事,炼着炼着就记起来了。
西边群山绵延数十座,有高有低,有大有小,但是山名中带三点水偏旁的山头,寥寥无几,靠近小镇的,就更是只有那座最小的小山包了,在窑务督造署官衙里边的档案上边有记载,叫沂山。当然大骊朝廷的礼部那边,还有个更隐晦的名字,真珠山。沂山,山名带水,又是斤斤计较的斤,让苏旱很喜欢,而且他生性胆小,一辈子最怕鬼,所以他在生前,其实就想好了自己死后葬在什么地方,就在那边“落脚”,可以尽量离着小镇近些,小山荒芜,野草丛生,连适合劈砍当柴禾的树木都没有几棵,所以几乎从来没有小镇百姓爬这座小山,他在死后,就不用讨骂了,一座小坟头,藏在野草中,不会碍了谁的眼,如此真是最好不过了。
最终少年一次次远游,曾经的少女最终登天离去。
之后廊桥那场天大的变故过后,曾经有过一场不为人知的问答。
作为三山九侯先生的不记名弟子之一,道士王旻。相传这位喜好持戒游五都的得道高真,曾奉师尊法旨,出海访仙。
在那黄庭国的某座仙家客栈,林守一破天荒与陈平安说了一声对不起。
“但是这个‘苏’字,意思就多了,古‘苏’字,属于象形字,寓意是以树枝或稻草穿鳃提鱼。且字形有那须状垂落之貌。”
姚老头去过一次,问苏旱有没有怨气,想不想离开龙窑去别处谋生。娘娘腔咧嘴笑着,艰难摇头,扯动伤口,比鬼还难看。
而当年命如纸薄、留不住福运的陈平安能够钓起这条“泥鳅”,又与那盒埋藏在祖宅门外小巷中的胭脂有关,凭此大道亲水。
魏本源是在恢复记忆之后,才知道自己和对方的真实身份。
定睛再看,白裳终于可以确定,竹子上边的数字是错乱的,没有任何规律可言。
弟子问得十分随意,师父回答得轻描淡写。龙泉剑宗的门风,到底与那曾经的近邻某座山头,是大不一样的。
刘羡阳立即斜眼谢灵,暗示这个师弟,你小子可别有反骨啊,小心宗主师兄来个清理门户。
柳赤诚一头雾水,“那个叫陈灵均的青衣小童,元婴境水蛟?”
陈清流收起思绪,笑问道:“具体规矩运转,实在是好奇,让我都要万分好奇,你那青君师兄可有眉目,可曾一并推衍出来?”
只说朝廷礼部曾经给县衙下了一道秘密公文,要求吴鸢在任上,务必将境内的老瓷山开辟为一座文昌阁,再将那片神仙坟改建为武庙。老瓷山归属福禄街刘氏,而那座神仙坟,魏家占地最多。结果这两件事,吴鸢就都没有做成,这也是后来吴鸢黯然离开的原因,理由可以有很多,四姓十族太过抱团排外,强龙压不过地头蛇,诸如此类,但是大骊推崇事功,做不成就是做不成,只看结果,故而当初那场京察大计,吏部对吴鸢的考评极低。
这也是当年阮邛不愿收取陈平安当铺子正式学徒的真正理由。
白裳微笑道:“见过王师兄。”
魏本源瞪眼道:“怎么跟师兄说话呢。”
这就叫江湖嘛。
柳赤诚转过身,望见那个气态威严的清癯老人,柳赤诚嘴唇微动,眼眶泛红, 再次伏地不起, 带着哭腔颤声道:“师尊!”
刘羡阳身披蓑衣,戴斗笠,高大少年手持火把,憋了半天,还是没忍住跟身边老人说了一句,姚老头,不然就这么算了?
阮邛嗯了一声。
白裳瞥了一眼,很快就察觉到其中玄妙,竹块形制几乎一模一样,但是刻满了不同的数字,从一到九百多。
白裳说道:“都是不记名的。”
所以姚老头是在帮他。
陈清流微笑道:“一个傻了吧唧只知道尊敬师长,别无长处,一个无法无天离经叛道,迟早有天要欺师灭祖,我有啥好装的。”
一条鱼离水上岸,却非真正被置于死地,只要回水,就能复活,故而死而复生谓之苏。这其中又涉及到了佛家所谓的退转之意。若说回头是岸,若是再回转呢?岂不是说鱼已经身在水中、只是苦不知足而已?所以苏旱才会在数十座龙窑当中,冥冥之中自有天意,选择了那座姚老头坐镇的宝溪窑口。
阮秀的那只火龙手镯,她在溪畔自家铺子内打铁而来,扎马尾辫的青衣少女,她每次抡臂一锤锤砸下去,一室之内,火星璀璨,蓦然溅射开来,美轮美奂,宛如一幅星图,最终凝为一只龙衔尾状的鲜红镯子,盘踞围绕在少女手腕上。宛如“天成”。
阮邛至今还不确定杨是旧神水国谁的转世,也不清楚弟子柳景庄与杨有没有什么渊源。
在小镇开门之后,云霞山蔡金简被截江真君算计,道心不稳,出手打断了泥瓶巷少年的长生桥。
人生飘若陌上尘,杨著水万浮萍。
年少时曾经无比憧憬江湖,只因为江湖里有个只知姓陈的青衫剑客。
紧接着柳赤诚就挨了一脚踹,挨了句骂,嗓音熟悉至极,“丢人现眼的玩意,还有脸跑去落魄山?每天穿得这么骚包,你怎么不干脆刻一行金色大字在额头上边,就刻‘我师兄是郑居中’?”
后来还是每天忙碌得跟陀螺转似的袁正定,还有那个自称点卯勤勉、从不贪杯的督造官曹耕心,两位上柱国姓氏子弟打配合,才 撬开了铁板一块的四姓十族,帮着朝廷在这边真正打开了局面。他们都以旧龙州作为官场起步的两位同龄人,如今论官声,不相上下,论仕途,都算平步青云。
少年曾经有一次离乡再返乡,带给帮忙看家护院的阮姑娘一件礼物。
这么一个问答,其实“崔瀺”就已经泄露了很多的天机。
神职降水,雨师烧火。女子雨师,男身苏旱。
后来的苏店,一个小名胭脂的姑娘,跟桃叶巷的石灵山,一起成为了杨老头的徒弟,平时在药铺打杂。
人吃土一生,土吃人一回。
这天黑猫再次做客杨家药铺,跃下屋脊,轻轻落在长凳上。方才在一条巷子里,胡沣得到了那只蝉蜕。
阮邛心中始终存在了一个巨大的缺憾,只因为在那些弟子当中,有个曾经让他寄予厚望的人物,这名徒弟叫柳景庄,修道资质很一般,当初在风雪庙那边破境很慢,但是少年心性极好,很对阮邛的胃口,好到让阮邛觉得让他当关门弟子都可以。但是此人最终不但与阮邛断绝了师徒关系,甚至还脱离了风雪庙谱牒,从此不知所踪,泥牛入海一般,好像宝瓶洲就从来没有出现过这么一号人物。
阮邛这些年偶尔会想,是不是当时少想一点,不怕将错就错,秀秀就会留下,那么最终跟随周密登天离去的,就变成了李柳?
阮邛摸出一壶酒,是早年从小镇买来的市井土酿,胡子拉碴的汉子,闷了一口酒。
道号紫清的葛姓道士,望向顾璨,点头赞许道:“学者须是如此,才能修道得法。”
蛮荒十万大山的那个老瞎子,在登天一役中出力极多,他因为不满于后来的内讧,觉得原来翻了天的人间,也好不到哪里去,失望透顶,作为人族修士,却选择留在距离剑气长城不远的蛮荒天下,曾经自剐双目,丢到了蛮荒天下之外的广袤山河,化作了两只野猫,一黑一白,游荡在人间,冷冷看着世道的变迁。
崔东山撇撇嘴,没说什么,只是嘀嘀咕咕,大骂老王八蛋不是个东西,狠起来连“自己”都骗。
顾璨再次打了个稽首,“是晚辈贻笑大方了。”
魏本源点点头,拉着白裳一起走入书房,一张异常宽大的桌案上边,堆满了竹制长条块,就像一条盘踞蜷缩的青色长蛇。
李希圣和李宝瓶的爷爷,早年偏好符箓一道,等到骊珠洞天破碎坠地,对练气士的大道压制随之消失,于是老人很快就跻身元婴境了。
白裳笑道:“果然炼丹画符都不如练剑。”
哪怕十四境道法各有高下、手段各有长短优劣,可那也只是十四境之间的事。
作为浩然天下最小的一个洲,宝瓶洲历史上只有一位武将跻身中土武庙,只是陪祀岁月很短,此人便是神水国名将张平,也就是如今的处州城隍庙的城隍爷高平。张平与魏檗,一个曾经享受过天下香火的武庙陪祀英灵,却沦为红烛镇附近那座馒头山的土地爷,一个堂堂山君,金身被砸碎沉水、再被人打捞而起一部分碎片金身,降为棋墩山的土地公,却与神水国柳氏国运一般沉沦,成为山水官场的底层胥吏,抬个眼皮子就能相互望见的昔年同僚,真是一双难兄难弟。
在家乡那边,魏本源经常拉着李希圣一起下棋,赠送了几本棋谱,反复念叨那几句棋理。
崔诚留给暖树的那只小书箱,里边装满了佛家典籍,这也是老人为何会带着小黑炭一起游历藕福地,最终选择在南苑国京城内那座心相寺歇脚的缘由,只因为老人在垂暮之年,已经诚心向佛。
道士点头道:“主要归功于李希圣赠送给魏师弟的那两张符箓。”
坐在青色石崖畔,吃着糕点的青衣少女,看着那个初次相见的草鞋少年。
陈清流哈哈笑道:“不知多少聪明人,到头来白忙一场。不愧是东王公,不愧是男子地仙之祖。”
无异于登天之难吧。
最后看似心情不错的娘娘腔,就问少年为什么在山上第一个见到自己,却不跟姚师傅他们报信?
“姚师傅”,“药师佛”。
当年阮秀收到这件礼物之后,很开心,甚至她连那份开心都没有藏好,就连一旁的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都看得真真切切。
苏旱就葬在这里。
昔年在那河边的青牛背石崖那边,难得出门一趟的药铺后院杨老头,和那个与绣虎崔瀺平分魂魄的白衣少年,双方有过一番开诚布公的对话。看似身份、境界和家底都归国师崔瀺,是主,当时还没有给自己取名崔东山的白衣少年,是辅。这就意味着崔瀺的心智修为和棋盘上的计算实力,一定是远远高于白衣少年的,如此才对。
谢灵有点慌,他如今就是宗门里边唯二的玉璞境,他可对当宗主没有任何兴趣,赶忙说道:“刘师兄可以多栽培栽培煮海峰的李深源,我觉得那少年就有宗主之姿。”
阮邛转头看了眼披云山。
阮邛真正意义上的大弟子,其实并不是后来的龙泉剑宗首徒董谷,而是一个如今还在风雪庙潜心苦修剑术的元婴境修士。
陈平安在送信赚钱的时候,就曾给桃叶巷拐角处的魏家送过两封书信,老人还曾邀请少年进宅子休歇喝水,只是少年婉拒了。魏本源还曾提醒陈平安,闲暇时就去槐树底下坐坐,理由是捡着了槐叶、树枝,可以拿回家去防蚁虫蜈蚣等物。少年默默记在心里,在台阶下与老人鞠躬致谢。
草鞋少年眼眶通红,五指如钩,掐住邻居的脖子,他死死盯住那个骗自己违背誓言的宋集薪,恨极了这个明明衣食无忧偏偏还要害人的同龄人。大雨中,两个少年的脸庞上都有泪水,一个是仇恨和愤怒,一个是恐惧和悔恨。
道士笑道:“自求者多福。”
刘羡阳哑口无言,几棍子打不出个屁的阮铁匠,如今都会这么说话了,看来确实心里憋着气,还不小。
陈清流笑容古怪,“木已成舟,再推演个什么劲儿?既定事实就那么摆在了眼前,还要白白耗费功德和道气,意义何在?”
吴鸢是槐黄县历史上首位县令,是窑务督造官之外的第二个正经官职,作为县衙佐官之一的世家子傅玉,曾经陪着吴县令,在福禄街和桃叶巷那边碰了很多软钉子,受了很多的窝囊气。
山巅论道,看似虚无缥缈,实则凶险程度远胜大修士间看似搏命的斗法厮杀。
夜幕里,一只常年在杏巷附近逛荡的黑猫,通体漆黑,很难说清楚是家猫还是野猫,它脚步轻灵,无声无息,走在杨家药铺屋脊之上。
————
苏店点头。
看门自然是又需要看护的东西。比如……“守护那个一,让那个一,平平安安的。”
昔年小镇明面上的最大五桩机缘,与中土阴阳家邹子创建的五行学说,戚戚相关。
曹晴朗疑惑道:“小师兄问这个做什么?”
记起一事,阮邛放缓脚步,头也没转,说道:“既然我们都搬出处州了,羡阳,你回头跟大骊朝廷知会一声,那个练气士和武夫没有悬佩剑符,就不得在大山和小镇上空御风的老规矩,就赶紧撤掉吧,免得被人在背后嚼舌头,说闲话,说我们龙泉剑宗底蕴越浅,架子越大。龙泉剑宗再穷,还不至于靠着几枚剑符的入账过日子。”
那四个崖刻大字。
那位寄信人,正是在上古岁月里曾经名扬天下的“青君”,不过信上的落款人,却是“峻青”,魏本源当时并不知道这位寄信人的真实身份,误以为是早年离开家乡的某位祖上人物。而魏本源这一世能够走上修行道路,也归功于“峻青祖师”在他年少时寄到桃叶巷的一封家书。
黑漆漆的夜幕中,蓦然一个电闪雷鸣,心神大乱的苏旱借着好似老天爷给予的亮光,愣愣看着那个从树后绕出的干瘦少年,后者默默摇头,伸了伸手指,好像给他指了条生路。
更早之前,杏巷那个卖葫芦的摊子,汉子看着那个跑掉的路边孩子,邹子轻轻点头。
第一次置身于剑气长城,在城头上走桩练拳,可能是陈平安这辈子第一次如此心思坚定,如此认可自己,毫不怀疑自己。
想起在那金色拱桥之上,神仙姐姐说她并不是认可自己,只是因为相信齐先生,才愿意相信自己,她才去赌那万分之一的希望。
草鞋少年走在高高的墙头上,非但没有丝毫气馁,反而在心中自言自语,“有这个一,我是这个一,就足够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