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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11章 泥瓶内的老酒

陈平安站在原地。

一个泥瓶巷的孤儿,吃百家饭长大,最终站在这里,甘苦自知, 一路走来,来之不易。

这处庭院占地极大,不愧是前朝宰相旧邸,树荫森森,日头高照,满地细碎的金光,如一朵朵金丝绣,缀在严丝合缝的青砖地面上边,如此铺砖,地面竟然都没有起鼓,匠人手艺显然不差,这里就是家主马岩的读书之地,面阔七间、进深八架椽的法式,约莫是仓廪足而知礼节了,这么大一座令人咂舌的书房,堆满了买来之后就再没有翻过的珍贵书籍,光是价值连城的古琴就有好几把,还有好几座半人高的玉山子、黄金楼船,来过这边喝茶、饮酒的京城达官显贵,都说文雅,郁郁乎文哉。他们再稍稍露出几分目眩神摇状,总能让主人觉得自己是个货真价实的读书人了。其实马岩一直想要在屋顶铺上碧绿琉璃瓦, 跟那些道观寺庙一样,瞧着就好看,但是被妻子劝下来了, 说这种勾当, 叫僭越,皇帝陛下又不是耳聋眼瞎,犯不着摆这种容易遭人眼红嫉恨的阔绰阵仗,家族祠堂内什么时候挂满了进士匾额,那才是真正的书香门第,哪天大儿子回家了,瞧见了才会高兴。马岩觉得有理,于是前些年才会让二子马研山去参加科举,果然考中了探,很是长脸了一次,若是马彻今年再一举夺魁,考中状元,家族就有了书上那种所谓的世代簪缨气象吧?

锦衣玉食的妇人,哪怕将近古稀之年了,保养得依旧像是个四十多岁的妇人,不愧是常年游走在一群诰命夫人丛中的,她显然比自己身边的男人更镇定,她还能挤出一个笑脸, 在那边假惺惺套近乎起来, 秦筝还算白皙的手腕上, 戴着一只翠绿欲滴的翡翠镯子,伸手揉了揉爬满鱼尾纹的眼角,似乎想要挤出些辛酸泪来,“陈平安?是泥瓶巷陈师傅的儿子吧?陈全当年可是咱们家乡那边数一数二的烧瓷师傅,还年轻,就有那么拔尖的好手艺了,当年在咱们金鹅窑,要不是他不藏私,带出了一拨好徒弟,真不知道怎么办呢,那可是咱们龙窑的顶梁柱了,我记得那会儿,窑工就都说只有宝溪窑的姚师傅,敢说自己烧瓷比陈全略好些,窑务督造署的那位林大人,眼光多高一人啊,就愿意经常跟陈全一起吃饭喝酒,很聊得来,多少窑口的老师傅羡慕都羡慕不来,陈全多好一人,怎么就没了呢,老天爷不开眼,好人没好报,就是苦了你了,是了是了,如果没记错的话,当年还是我婆婆去泥瓶巷帮忙接生,才有了你,所幸母子平安,如今你多出息,天大的出息了,比我们苦玄都要好,相信陈全和陈……”

秦筝的意图很明显,能拖就拖,这个走狗屎运骤然富贵的泥瓶巷贱种,赶来这边的速度实在太快了,宅子前边,养了一帮狗肉不上席的废物,竟然就这么让他走到了后宅这边。所幸方才马岩已经寄出几封密信,既有给玉宣国朝廷那位国师的,也有给京师城隍庙的。在这之前,陈平安暴起杀人的数量越多,这个好死不死怎么没直接死在蛮荒妖族手上的家伙,今天就越理亏。

杏巷马家这一支的发迹,就是靠着那座金鹅窑,而金鹅窑头把交椅的师傅,就是泥瓶巷的陈全。

正是陈全带着那些手艺精湛的窑工学徒,才让原本名次垫底、窑火几断的金鹅窑,开始慢慢有了起色。

一瞬间,青色身影来到这个名叫秦筝的女子跟前,既没有尊老,也没有念及同乡之谊,更没有男人不打女人的意思,直接一记手刀砸中秦筝的脖子。

力道不重,刚好打得马氏主妇跟灌了一口烧刀子烈酒似的,火辣辣疼得脸色涨红,秦筝满脸泪水,伸手捂住脖子,咿咿呀呀,她不知是在骂人还是诉苦,疼得她鼻涕都流出来了。显而易见,那个泥瓶巷的泥腿子出身,若真想杀人,她的脖子一下子就会断掉,完全可以让她脑袋搬家。

陈平安微笑道:“又没跟你叙旧。”

早已汗流浃背的马岩,都没敢擦拭额头汗水,颤声道:“陈平安,有话好好说,都是误会,你千万不要听信那些谣言。”

马苦玄又问道:“为何不用剑气长城的那副姿容现身,是觉得太过丑陋了,不敢见人?”

陈平安好像本想给个惊慌脸色来着,只是蓦然而笑,“不装了,不演了,骗了你两次,已经很过意不去了。”

出门在外,钱喝酒,可以不问价格,就是闯荡江湖。

陈平安看了眼那柄长剑,说道:“好物件,不常见。”

鬼物书生趴在桌上,等了片刻,那位上仙似乎已经去往别处了,作为山泽野修,一贯是死道友不死贫道的做派,此地不宜久留,必须速速离开,他赶紧坐起身,只是他一下子就欲哭无泪,如丧考妣,颤声道:“龙虎山雷局!”

那个身份隐蔽的赊刀人,老者看到了杏巷内凭空出现一个摊子,有个中年汉子,卖着葫芦。

差点魂飞魄散的鬼物书生只得求饶道:“上仙恕罪,”

顾璨沉默片刻,“刘羡阳,你知道我最羡慕你哪点吗?”

“怎么说?”

得知那个青衫剑客是……落魄山陈平安,那些练剑的婢女一个个面面相觑,满脸匪夷所思,俱是不敢置信。

顾璨冷笑道:“我跟某个只会练剑的人不一样,还学了点望气术和推演的皮毛。”

一个仿佛比书上人物还要遥远的山上剑仙,就这么站在她们眼前?

最近几年,她们在私底下,凭借自家小姐的那些山水邸报,对于处州那座与北岳披云山相邻的落魄山,剑气长城历史上最年轻的末代隐官,与挚友刘宗主联袂问剑正阳山……她们都是知道一些的,而她们因为是纯粹武夫,又练剑的关系,所以对“陈平安”这个名字,何止是神往已久,换成任何一种其它处境,与之见面,她们恐怕都会情难自禁,激动万分,不辗转反侧夜不能寐个好几天,就算她们对那位传说中陈剑仙的爱慕崇敬不够心诚。

她视野中,一座巍峨青山孤立,山脚有条幽绿长河,山中建筑鳞次栉比,繁密且华美,空中仙鹤盘旋。

老人身形遁土不见,陈平安笑了笑。

马月眉咬着嘴唇,死死盯住那个纹丝不动的青衫剑客,沉默片刻,她神色复杂,开口问道:“你就是落魄山的那个陈平安?!”

只是不知为何,沈师傅好似置若罔闻,这让她有点懵,沈师傅如此豪杰气盛?竟是半点不惧那陈平安?

于磬小心翼翼祭出一件袖珍样式的重檐宝塔,轻轻抛向空中,护住自己所站立的一亩三分地,这才缓缓御风而起,尝试在高处俯瞰这处秘境,随着身形升高,于磬将前方那座白玉拱桥的全貌尽收眼底,桥栏望柱之上蹲有种种异兽,桥下还雕刻有一头披挂龙鳞的石刻霸下,趴地望水状。

一道矫健身影飞檐走壁如闲庭信步,最终站在墙上,老人身姿挺拔,两眼有精光,腰佩长刀,手捧一长条布囊,气势逼人。

下一刻,雷声大作,倏忽间天地极远处,被一条漆黑如墨的闪电撕开雪白天幕,然后是数十道数百道闪电,紧接着就是一只大如山岳的金色手掌如开门一般,从无尽虚空境界中扒拉开“一扇房门”,缓缓现出全貌,手持铁鞭、身披金甲的那尊巍峨神灵一步踏出,金身浑身缠绕着五彩颜色的闪电,每走一步,大地便随之震颤不已,神灵的头颅缓缓凑近那座行刑台,俯瞰那头瘫软在地的蝼蚁鬼物。

陈平安微笑道:“可以当真,可以不当真,都随你。”

鬼物书生错愕不已。

于磬疑惑不解,按照对方的计数,才一昼夜十二个时辰罢了。

宋瘠大开眼界,这就是你们所谓的自带酒水?

于磬低头一看,是一口不悬空反而贴地的古怪藻井?

只见藻井中心位置雕刻有一朵金色莲,外边绕有两条衔尾黄龙,再往外是十六飞天,一圈圈图案,不断往外扩展,最终是一圈连她都认不得内容的古老铭文。照理说,以她的境界和家学,最不用忌惮这种幻境天地之属的阵法,可问题在于她在冥冥之中,都不觉得此地是一座阵法,而是某种真实存在的玄妙境地。理性和推演,告诉她这是阵法,感性和直觉,却告诉她这是幻境。

宋瘠神色慌张道:“不用买酒,小神今儿能够请裴宗师喝几坛折腰山自酿的盘鬓酒,是小神的荣幸和福气。”

她从磅礴大雨中走来,脚上那双绣鞋却是纤尘不染。

她伸手捋了捋鬓角青丝,转头望向一个坐在门槛的青衫……剑客?

她似乎有些疑惑不解,书上说君子远庖厨,马氏诸房子弟可不会来厨房这边,当然他们是因为觉得这边人多眼杂。

恍惚间,这头金丹鬼物好像来到了一座远古行刑台,天地茫茫,空白一片。

秦筝缓缓直起腰,竟是以心声言语道:“泥瓶巷狗杂种,你知不知道,通过一场镜水月,很快整个宝瓶洲都知道你今天的所作所为了?!”

月眉真是越长越好看了,不需要涂抹脂粉,天生的美人胚子。与当年家乡那个沿海小国的皇后娘娘,肌肤都白,白得像猪肉。

一座粪坑就只有屎尿了。

原来那位上仙在屋内留下了一座雷局阵法!

那个叫马彻的少年,是个天赋异禀的读书种子,朝野上下,都觉得他是板上钉钉的未来观湖书院贤人君子。

那位老妪模样的元婴境修士,是主妇秦筝的体己人,这些年管着马氏的后宅婢女杂役,今天见机不妙,就要溜之大吉。

屋内其余厨娘妇人,都离这个叫于磬的骚娘们远远的。

刘羡阳一口酒水当场喷出来,赶忙道歉道:“对不住对不住,我这个人脸皮薄,没见过世面,听不得这些。”

刘羡阳啧啧称奇。当年的小黑炭,都变得这么懂事了。

裴钱摸出一片金叶子,笑道:“与山神娘娘打四角市井酒酿。”

自以为脱离险境的老宗师沈刻,在他即将走出玉宣国京城的时候,突然转头。

于磬忍下心中异样,开口询问道:“敢问道友名号?”

只说一座元婴境修士的心湖,瞬间被大火煮沸,雾气升腾,修士心湖变成了一口油锅。

大致有数了,马岩和秦筝这对狗男女,确实是在给自己谋求退路,比如想要跻身玉宣国某地的山水神灵,不过更大可能,神、仙有别还是不太牢靠,估计还是希冀着在城隍冥官一道占据一席之地。如此一来,就真正做到了幽明殊途,若是可以在酆都冥府得了个正统身份,落魄山再想要出手,就属于一种坏了老规矩的僭越之举。由此可见,京师城隍庙文判官洪钟毓的高迁泠州,还带上了阴阳司主官纪小蘋,就是一种官场上的被迫让路,洪钟毓和纪小蘋一走,自然而然就会有一连串的官场变动,归根结底,是好给这对夫妇腾出位置,显而易见,马氏家族内,肯定有高人指点。

陈平安来到马岩身边,伸手掐住后者的脖子,拖拽到疼得满地打滚的秦筝身边,再将马岩摔在地上,陈平安抬起一脚,踩中马岩的脑袋,逼着他瞪大布满血丝的眼睛,使劲看着那只断腕,陈平安轻轻拧动鞋尖,马岩一侧脸颊顿时血肉模糊,白骨裸露出来。

有剑侍婢女想要以聚音成线的手段,提醒这位护院教头,今天来府上的寻衅之人,是那位落魄山陈剑仙。

妇人今天又在厨房忙碌,蒸了几屉包子,各种馅都有,比如甲鱼只取裙边,鳜鱼只取两块嘴后腮边的嫩肉,还有一种长在白蚁窝上边的菌子,味极腴美。

陈平安抬起一条胳膊,双指并拢,顷刻间,将十数位青衣婢女悉数拦腰斩断,尸体坠地,满院鲜血,惨不忍睹。

这一手“驭剑术”,是跟剑术裴旻学的。

这般道上雨幕伸手不见五指的惨淡光景,竟然来了两位客人,一个浓眉大眼的高大男子,一个雍容文雅的儒衫青年,都是身披蓑衣的冒雨赶路,到了酒肆檐下,各自摘下竹笠,宋瘠方才瞥了眼屋外道路,见那姿容气度皆如谪仙公子的青年,手牵一匹极为神俊的白马,四足风雨中。

陈平安笑道:“误会就误会了,又不是多大的事。”

当然,从杏巷马家变成永嘉县马氏,这个家族最大的依仗,从来都是马苦玄。

宝瓶洲武评四大宗师之一的裴钱!落魄山陈平安的开山大弟子!

得多练练,熟能生巧,以后才好还礼裴旻。

马苦玄哀叹一声,“怎么又开始当哑巴了。”

马苦玄扯了扯嘴角,“输给我两次,再输给曹慈三场,陈平安,你别觉得如今多了几个身份,就可以找回场子了。”

陈平安笑道:“老话说得好,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沈老宗师该姓马的。”

不等老妪说什么,陈平安重返庭院。

“怕什么,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陈平安不还有我们嘛。”

他可是我们宝瓶洲历史上唯一一位身为武学大宗师的大剑仙!

“资质好,天赋高,心无二用,根本不用学那些乱七八糟的旁门左道,还有错啦?”

马苦玄站起身,“那就陪你玩玩。”

陈平安笑道:“那几位奇人异士,还不露面?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吗?”

宋瘠心一紧,认出对方身份了。

“她是陈平安的晚辈。”

一个桃眼瓜子脸的年轻妇人,刚刚从铁锁井那边挑水而返,老人呆若木鸡,浑浑噩噩,马兰怎的如此年轻了?

马家的厨房,因为家族不分家,如今四代同堂,枝繁叶茂,百余口的吃食,都是在这边捣鼓出来的。

宋瘠赶忙起身,施了个万福,“小神如今名为宋瘠,忝为折腰山神。”

陈平安笑道:“是又如何,能奈我何?今日永嘉县马氏的这桩灭门惨案,天不知地不知的。”

马苦玄恍然道:“这都被你猜到了?隐官大人的脑子真灵光,难怪可以坐镇避暑行宫。”

老人尽量让自己原地站稳,都忘记用上聚音成线的手段了,“打搅了,陈剑仙只管找人叙旧,老朽就不掺和这种私人恩怨了,这就离开乌烟瘴气的马府,若是陈剑仙觉得犹然碍眼,老朽可以就此离开京城,这辈子都不再踏足玉宣国了。”

气态温和的儒衫青年,伸手摘下门口那块木牌,随便丢在柜台上边,微笑道:“既然是开门做生意的,哪有有钱不赚的道理。”

只见身后那条熙熙攘攘的繁华街道上,所有人都不约而同笑望向他。

一个与秦筝面容有七八分相似的年轻女子提剑赶来,身后跟着一群英姿飒爽的青衣婢女,她们都背剑,雪白的剑鞘,金黄色的剑穗。她们每次在玉宣国京城现身,跟随马月眉一起策马,去城外踏春也好,游山玩水也罢,都是一道美景。

于磬只是怔怔看着那个莫名其妙的不速之客,至于厨房内其余的妇人,约莫是被此人的气态给震慑住了,谁都没敢吱声。

她们的佩剑,可是山上仙师精心铸造的符剑,手持这等有价无市的仙家兵器,斩妖除魔,不在话下。

沈刻洒然笑道:“既然是同辈武夫,何必作口舌之争,拳上见功夫便是了。”

陈平安淡然道:“身为死士,求死得死。是你们自找的。”

沈刻二话不说便丢了那把长剑,以表诚意,脚尖一点,身形长掠急急而走,当老人一路在屋顶上蜻蜓点水,不管是离开了马府,还离开这条街道,一路往熙熙攘攘的闹市而去,阳光普照,春日融融,当他置身于那条车水马龙的御街之上,沈刻终于长呼出一口浊气,鬼门关打转,活下来就好。

马苦玄看了眼“外界”,整座马府的真实处境,早就陷入了一种仿佛光阴流水停滞不前的境界。

一把油纸伞快若飞剑,穿廊过道,带起一片流萤,直接将那位一直偷偷施展掌观山河手段的元婴境老神仙,给戳了个透心凉,狠狠钉在墙壁上。

瞧见娘亲的可怜模样,闻讯赶来的马月眉怒斥道:“贼子大胆,竟敢登门寻衅!出剑迎敌!”

永嘉县马氏的私房菜,是能让玉宣国京城顶尖豪阀都要竖起大拇指的。好些清馋老饕,难得说句谁的好,嘴上总会挂着一句,为什么我们这里的白菜都要比外地香?因为灶王爷麾下的五味神只在京城呢。可他们只要尝过了马府私房菜,都会叫绝。

只因为庭院那边的景象,云遮雾绕,封禁森严,老妪竟然看不到半点内里景象,这让她惊骇万分,莫非是位……上五境?!

只是她刚要施展缩地成寸的术法,好像对方就在等这一刻,转瞬间就有一把材质普通的油纸伞,如长剑洞穿她的胸膛,巨大的冲劲,让她一路倒滑出去,后背撞在墙上,那种撕心裂肺之痛,让老妪状若疯癫,哀嚎不已,她双手就要将油纸伞拔出胸口,只是手指才刚碰到油纸伞,她便又遭受了一种剐心之苦,老妪脑袋向后重重一磕,原来那把油纸伞剑气瞬间暴涨,一条条金色的火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沿着老妪的手掌、胳膊再往全身蔓延开来,不但如此,那些如条条水脉流淌的火焰,在不伤皮肉筋骨丝毫的情况下,它们还慢慢渗入了老妪神魂当中,这是一种极为精粹的火法,世间竟有这等霸道的火法,导致老妪整个人身天地山河,宛如下了一场火雨。

顾灵验抬头望向门口那边,哎呦喂,正主来了。

站起身,陈平安走入厨房,从一处灶台上边拿起几头紫皮蒜,捏碎蒜衣,攥在手里,再给自己盛了一碗鱼汤素面,笑道:“吃面不就蒜,好比杀人不见血,终究差了点意思。”

陈平安斜靠灶台,下筷子之前,笑道:“杏巷马氏欠了我们家一笔钱,不多,八钱银子,不到一吊钱,不过在当时我们家乡那边,不算小钱了,我以前壮着胆子,厚着脸皮登门讨要过两次,还是没要到。路过杏巷,却没有敲门的次数,就更多了。吃过这碗面条,这第一笔账,就算两清了。马苦玄还是有心,请得动你出山,来此庇护马氏。”

这让妇人心中多出一丝不安。

如果不是她可以给马彻开小灶,而马彻又是公认的状元才,她未必逃得过某些马氏男人的手掌。

陈平安惋惜道:“可惜这些金身碎片都是虚假之物。马苦玄,你不是很有本事吗,为何不干脆请来这些神灵的真身。”

陈平安随手一挥袖子,地上那些被拦腰斩断的尸体,鲜血如退潮,缓缓流淌入尸体体内,那些断成两截的尸体则开始纷纷“退回”空中,摔落在地的匕首、长剑则重新被尸体收入手中,所有的轨迹,丝毫不差,尸体最终拼凑在一起,一一倒退回原位,重新活过来的那群青衣婢女们,依旧活生生站在原地。

“看得出来。”

陈平安摇头道:“杏巷马氏有今天的福分可享,前辈功莫大焉,这笔账,也是要与你仔细算一算的。”

庭院内,马岩和秦筝与那一袭青衫,可谓好话说尽,尤其是马岩更是言之凿凿,自称哪怕被陈山主误会深了,他既然百口莫辩,也愿意用自己的一条命换陈全的一条命。秦筝突然跪在地上,夫唱妇随一般,立即跟上神色诚挚的一番肺腑言语,陈平安,你若是觉得你娘亲的病逝,也与我们有关,那我就再赔给你一条命,只求你放过我们马家,求你不要迁怒旁人。

庭院内,家主马岩开始痛骂陈平安的滥杀无辜,有愧圣人弟子身份。

沈刻将那不知装了什么兵器的长条布囊,轻轻一戳墙头,笑问道:“那厮何在?”

沈刻解开长条布囊的一端绳结,再将其横提,伸手一抹,露出里边的兵器,竟是一柄长度夸张的青铜古剑。

于磬眯起眼,她双指捏住一张金色符箓,环顾四周,天地景象变幻,她好像来到了一处仙家府邸。

“这次不太一样。”

马苦玄再问道:“你知道我其实对马府存亡,并不是特别上心,就不好奇,为何我还是选择出现在这里?”

于磬嫣然一笑,“难道文圣弟子,就可以在光天化日之下,一通行凶滥杀吗?”

刘羡阳疑惑道:“哪只眼睛看出来的?”

马苦玄笑道:“这是不是就叫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刘羡阳眼睛一亮,“说说看。我这个人有个最大的缺点,就是不知道自己的优点。”

陈平安斜瞥了眼屋内冷汗如雨下的马岩,就这么吃不住疼,想要成就神灵金身,只靠杨家药铺的那种秘制药膏,能成事?

她拿起铁钳,动作娴熟,拨了些旧灰压在炭火上边,身体前倾,伸手烤火,轻轻晃动一双白皙如雪的手,抬头笑问道:“掌柜嬢嬢,铺子里边有芋条或是粽子么?我想在这儿一边取暖,一边剪窗、纳鞋底哩。”

顾灵验眉眼弯弯,笑吟吟道:“裴姑娘,渡口一别,不曾想咱俩这么快就又见面了,真有缘分。”

秦筝则看似无意看了眼青衣婢女那边。

陈平安放下碗筷,打了个饱嗝,“登门讨债的味道真是不错。吃饱喝足,那就开工。”

“我叫陈平安,不惑之年的岁数,不算年轻了。”

武学宗师,只要跻身远游,距离山巅就只有一步之遥了,虽南面王不与易也。

老元婴是宝瓶洲南方那个旧白霜王朝境内,某个在战事中覆灭仙府的老祖师,这位老神仙从头到尾,都在闭关,眼睁睁看着祖师堂和神主毁于一旦,约莫是还算要点脸,大战落幕之后,没有着急恢复山门道统,而是一路辗转北上,绕过洛京,过大渎,最终进入玉宣国京城的永嘉县马氏,担任首席供奉。其余两位金丹地仙,一位阵师,一头鬼物,各有弟子随从,巴掌大小的地盘,窝着这么多的世外高人,也算马氏家底雄厚了。

不管是哪种情况,在文庙没有给出最终定论之前,在这宝瓶洲,宋瘠还真不相信有几个练气士,有资格在鹿角山辖境内,说常山神的风凉话。

等到老人重见天日,本该是那京城外折耳山附近才对,但是老人却发现自己站在了槐黄县城的……杏巷。

那些一贯眼高于顶的婢女为之容失色。

“陈平安做事情,有什么不放心的。”

高大男人朝柜台那边抬了抬下巴,儒衫青年便绕到柜台后边,从架子上边拿了两坛酒水。

陈平安神色淡然问道:“你知不知道当年的八钱银子,可以换多少文钱,我可以去杨家药铺买多少的药材?!你们知不知道,我为何会经常去你们杏巷,蹲在路边,为何会瞧见那个卖葫芦的摊子?”

神灵那双冷漠的金色眼眸,如两轮金日悬空,对于人间鬼物而言,还有比这更恐惧的景象?

阴阳造化主,高天有神明。

一处简陋书房,有个面容丑陋的中年书生坐在桌旁,一块蕉叶白大砚台,金不换的彩色墨锭,摊放在书桌上的一本书,是本专写狐仙水仙的文人笔记,文士手边还有一盘京城老字号铺子的糕点,一边翻书一边嚼着软糯桂糕,书生刚刚看到一句书上言语,忍不住叹息一声,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啊。原来是那句可怜青草生,一夕生意尽。

陈平安视若无睹,只是笑言一句,“你们何必继续拖延时间,意义何在?”

不如原封不动将俸禄退还马氏?就这么拍拍屁股一走了之?

一个能够硬闯马氏的,不管对方是什么身份、何种来历,好像都不是他一头金丹鬼物敢说十拿九稳礼送出府的。

女人们嚼着舌头变着法子骂她,男人们都想睡她。

宋瘠指了指门口的木牌,歉意道:“两位客官,对不住,铺子打烊了,恕不待客。”

青衫剑客微笑道:“如果能够带着我的脑袋去落魄山,学那豪素斩杀南光照做派,杀了人,丢下头颅在山门口,也算你本事。”

裴钱微笑道:“我们若是在宝瓶洲陪都战场相逢,就更有缘分了。”

折腰山那边的道旁酒肆,忧心忡忡的山神娘娘宋瘠,自顾自饮酒,心不在焉。

老人双手持剑,手腕拧转,抖了个剑,“剑下不斩无名鬼,说吧,姓甚名甚,有无师门,如果有,回头我就拎着你的项上头颅,去你师门登门送礼。”

如此一来,她们哪敢继续造次,一个个神色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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