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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22章 骄傲

剑气长城,曾是一个买酒比打水还容易的地方。

如今闹哄哄的集市,犹如一页狗尾续貂的续写新书。

可不管怎么说,有比无好。总好过一片死寂, 单纯成为一个外乡人来此凭吊怀古之地。

不像老聋儿那么顾虑重重,七弯八拐,谢狗察觉到陈平安当下的异样,她便直截了当问道:“山主,咋个受伤不轻,对方本事通天啊, 需不需要我跟小陌帮忙找回场子?山主放心, 我跟小陌, 撇开剑术不谈,遮掩气机、更换容貌也是个中好手。我还有一手独门剑术,可斩因果,非是自夸,不比纯阳吕喦在天外抖搂的那一手逊色太多,保管教对方精通算卦推衍也顺藤摸瓜不得。”

若是个仙人,她但凡需要递出两剑,就算她配不上与小陌结为道侣。

一般的飞升境修士,她还是很有把握的,例如荆蒿之流,当真是纸糊一般。

陈灵均的那本路人集,前边十几页, 她早就偷偷翻过了。

除非是龙虎山大天师,或是趴地峰火龙真人,这类比较棘手的十四境“合道候补”,所以她才不敢把话说死,需要喊上小陌一起, 就很稳当了嘛。

陈平安伸手绕后,轻轻拍了拍剑柄,说道:“刚刚跟人打了一架,算是险胜吧,代价不小,鞘内夜游都被砍断了。不用你们找回场子,已经清爽了结。”

老聋儿还是懂一些人情世故的,只凭这番对话,便已心中了然。

高逸默不作声。

韦玉殿心乱如麻。

貂帽少女的一巴掌加一脚,让他体内气机翻江倒海,所幸没有伤到大道根本。

见对方依旧没有见自己的意思,高逸继续问道:“你心心念念的那个柳姓书生,到底是谁?能够让你至今割舍不下?”

陈平安看了眼高逸,“在十万大山以北、旧海市蜃楼以南的这片地界,我说话,比文庙管用。”

白景皱着脸,委屈万分,双手抱住后脑勺,再高高扬起头,望向远方,“此身原本不知愁呐。”

白景已经恢复常态,哈哈笑道:“知道啊,我跟他无话不说的。”

他还是第一次听说此事。

韦玉殿走到自家酒铺门口,她忍不住回望一眼。

流霞洲的汾州上庙村韦氏,是源远流长的道教世家,是浩然天下六大宗坛之一。那座大名鼎鼎的太符观,就是韦玉殿的家庙,道观内的彩色悬塑,内有三百六十五尊值日神君,独树一帜,冠绝一洲。

陈平安思量片刻,说道:“我有个建议,你让家族或是上巳剑派,帮你大价钱也好,耗费人情也罢,都要帮你寻得一把飞剑,你尝试着以剑炼剑。”

陈平安说道:“猜到了,不过这是你们双方家族、宗门的私人恩怨,好像跟我没关系吧?退一步说,根据避暑行宫的记载,距离上巳剑派最后一位剑修赶赴剑气长城杀妖历练,已经过去将近两百年了,至于其余两拨练气士,并非剑修,也无任何战功记录,总不可能是上代隐官萧愻故意遗漏你们上巳剑派的战功。”

高逸双臂环胸,默不作声。

老聋儿连连摆手,“道力不济,不敢揽事。”

隐匿于高逸心神中的郑姓女鬼剑仙,只是其中之一。

陈平安无奈道:“上巳剑派的开山祖师华芙蓉,也就是韦玉殿的师尊,她第二次游历剑气长城,跟宁府关系很好,是常客。”

所现之形,无瑕无垢,皆真金色。

郑居中笑着告辞离去。

谢狗以心声问道:“山主,咋回事?”

陈平安接过锦囊,取出小笺,看了一眼,就放回锦囊,递还给韦玉殿,神色明显和缓几分,说道:“你接下来就放心在这边做生意好了,以后我若是游历流霞洲,会去上巳剑派和汾州韦氏做客。至于韦道友何时能够返回流霞洲,以后等丁掌门书信通知。”

谢狗心中了然,摩拳擦掌道:“山主怀疑他是蛮荒未曾启用的棋子?”

韦玉殿喜悦神色,溢于言表。

陈平安说道:“至于是怎么个讨债法子,以何种方式出现在你面前,就看你与那人的宿缘了。比如……”

谢狗又开始询问一般供奉了,“龙声道友,听得懂么?”

韦玉殿犹豫了一下,说道:“掌门每次算卦,都要折损道行,耗神极多,即便如此,掌门还是为我起了一卦,但是卦语比较笼统,只有一句‘一而再再而三’。掌门为人算卦,历来有一事不可二解的宗门祖训。”

郑旦点头道:“礼圣在,规矩在。”

谢狗好奇问道:“为何不喊来韦玉殿,与这位躺地上呼呼大睡的剑仙,来个鼓对鼓锣对锣,当面说清楚?”

只知她姓郑,具体境界不明,但是剑术极高,高逸几次身陷险境甚至是死地,都是她暗中出手相助。

她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感谢这位年轻隐官。

高逸只得心中起一念,算是与她低头认错,顷刻间大放光明,这一粒心神恢复自由,他按照约定,不敢跨出门槛,进入门外那片被她化作禁地的天地,高逸盘腿而坐,自言自语道:“是你说此地还有几股残留剑术道脉,依旧盘桓不去,是我机缘所在,在此,才有机会返回流霞洲,帮你夺取那桩苦等千年的天大机缘,结果呢,我还没登上城头,就受此奇耻大辱,当年你我结契,才让你脱劫,都说主辱臣死,你就视而不见?”

堂堂一洲山上领袖,不惜自降身价,勾连别洲山巅修士,显然荆蒿对这座遗址是势在必得。

陈平安说道:“假设高逸真是韦玉殿的讨债之人。有我们在旁边,韦玉殿道心深处,难免有恃无恐,修道之士,人力未曾穷尽之时,不可以凭恃外力脱劫。此事于修道有碍。”

就算她肯如此,他也看不上自己啊。

她说道:“等你攒够外功,白日拔宅飞升,再分道扬镳。”

关于那座成道之基的洞天遗址,只要陈清流不出手,其实她胜算不小。

郑旦与来者敛衽行礼,毫不犹豫道:“我愿随郑先生修行大道。”

老聋儿本想说一句这么深入浅出的道理,有什么听不懂的,只是碍于“远古白景”的积威深重,老聋儿话到嘴边还是改口,“听不太懂,只觉得道理高明。”

披发赤足的高逸走到门槛那边,说道:“隔着两座天地,你至于这么谨慎吗?何况你亲口说过,自己的身份,又不是见不得光,曾经有功于人间,故而文庙不会管束,酆都不来拘押,无非是失去了肉身,需要在我心神中开辟府邸,建设道场,维持一点真灵不灭。”

谢狗满脸无所谓,仙人破境跻身飞升,简单得很,她只是疑惑道:“不太像山主的行事风格。”

她望向虚空处的某个方向,神色晦暗不明,道:“他们一行四人,其中两位剑仙与我同境。但是真要出手的话,我恐怕只能赢过那位年轻金丹剑修。”

白景咧嘴笑道:“在老瞎子那边闭关的时候,就想到了,只是这种合道之路,下乘了些,么的意思。”

高逸这一粒心神芥子说道:“他就是陈……”

只说流霞洲,近期就出现了一座应运而显的上古残存洞天,不是玉璞境,休想参与争夺,地仙之流,敢趟浑水,打牙祭都不够。

高逸双拳撑在膝盖上,眼神炙热,突然开始破口大骂,一口一个娼妇贱婢,迟早睡了你……

她没来由想起一句师尊经常临摹吟诵的诗,今交如暴流,倏忽生尘埃。古交如真金,百炼色不回。

郑居中说道:“可惜了,本来既然命定道侣都可斩,人间何物何人不可斩,一路剑斩至人间悉数是断剑,斩得天下再无剑修,白景就有一线机会跻身十五境。”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韦玉殿赧颜道:“晚辈后学不敢自称剑修。”

陈平安继续说道:“韦玉殿在这边开铺子卖酒的时候,你就别来打搅了,但是只要她返回浩然天下,你在海上守株待兔也好,在流霞洲寻仇讨债也罢,各凭本事,后果自负。”

陈平安解释道:“如果没有猜错的话,眼前这位前辈,她叫郑旦,并无道号。据传拜师学剑于越女,越女剑术,曾与斩龙之人齐名。郑旦学道心诚,得其精髓,深谙手战之道,长短兼备,内实精神,外布气候,剑气截云霓。”

老聋儿只得再次蹲下身,将那位年轻剑仙弄醒。

一个清冷嗓音悠悠扬扬响起,“上古结契,大致分三种,我们不是主仆身份,你我只是平起平坐的主客之分,在我看来,你这副皮囊,就是一处蘧庐,我帮你从一个籍籍无名的皇族质子,在短短百年之前有此际遇,是你以前想都不敢想的机缘,若论住宿费用,我已经给够钱了,高逸,你不该得寸进尺,奢求更多了。”

高逸再不敢撂狠话,只是低头,伸出手指擦拭嘴角的血迹。

大概是这句话勾起了对方的说话欲望,门外凭空浮现出一位白裙缥缈的背剑女子,容貌极为冷艳,她是高逸年少时游历黄茅山时所遇……一头女鬼。

郑居中点头道:“如此白景,才是白景。不愧是登天一役,率先走入天门的女修。”

见那高逸醒来,陈平安说道:“你跟韦玉殿的私人恩怨,我听了个大概,韦氏所在王朝,确实有不讲道义的地方,不该毁约,你单枪匹马来到这里,找到韦玉殿,想要连本带利讨还回去,没有任何问题。我对这种恩爱情仇,不感兴趣,谢狗她之所以对你动手,是因为你不该在这里说……荤话。”

之后陈平安说道:“可能需要麻烦你盯着这家伙了,至少十天半个月。”

陈平安问道:“冒昧问句,韦道友怎么就不是剑修了?”

以前只听说那场登天一役,是人间第一位道士开路登高,而第一位进入大门的男子修士,是同为远古天下十豪的那位剑道魁首。

高逸说道:“现在怎么说?”

刹那之间,高逸失去了全部知觉,就像被囚禁在一处光阴洄沍牢笼中,漆黑一片,唯有心念思绪尚且存在。

陈平安只得耐心解释道:“可能这把飞剑不该取名‘效颦’,改为类似‘鸠夺’的名称,更为合适。丁掌门所谓的‘三’,兴许是说这把飞剑可以鸠占鹊巢三把飞剑,有机会同时拥有三把飞剑的本命神通。这也能够解释为何那位枯坐海上闭关至死的上古剑仙,为何兵解离世之时,宁肯以大毅力、付出大心血将其剥离出来,也不愿将其与自身魂魄融合,为来世增添一份仙家道缘,就在于他对这把本命飞剑十分自负和看重,一旦被熔炼为虚无,哪怕他犹有来生可续仙缘,能够开窍记起前身,重新登山修道,但是世间就注定再无此特殊神异的飞剑了。”

陈平安调侃道:“高剑仙,紧张不紧张?”

原来他当年在倒悬山,双方道别之际,他确实就提醒过她,不要尝试合道,她确实忍耐了多年,终于还是按耐不住,自诩“信道不信邪”,结果就是合道失败,一次功亏一篑,就失去了肉身。

约莫还有小半炷香的闲余光阴,来到城墙根,陈平安看着那个快要散架的陆地剑仙,直到现在还没有半点清醒迹象,坐镇此地的那位文庙陪祀圣贤,也没有露面“劝架”的意思,就这么晾着一位年轻宗主。一个道龄不过两甲子的玉璞境,还是一位剑修,这么年轻就开宗立派,别说搁在流霞洲,就是放眼整个浩然天下,都是了不得的人物。

高逸惊骇万分,慌忙起身。

幽郁奇怪问道:“师父为何有此说?”

当年是否剑修,如今境界高低,隐官大人都是隐官大人。

谢狗还真就不惯着这种搞不清楚状况的二愣子了,一脚踢过去,鞋底板踩中年轻剑仙的额头,后脑勺一撞城头,导致对方再次晕厥过去。

陈平安与问了些她与高逸的前因后果,大致有数了,便说道:“就此别过。”

白裙女子神色冷漠,不置一词。

白景抿起嘴唇。

第一个登天过门的女子?

陈平安身边,出现一位早就不知不觉隐匿在此的存在,是个身材修长、有倾城佳人,她的容貌竟是半点不输那位白裙女子。

老聋儿倍感无奈。

难怪朱敛在山上会与小陌说那句,你见过比谢狗更骄傲的姑娘吗?

陈平安沉默片刻,以心声说道:“谢狗,小陌知道这些往事吗?”

在落魄山上,境界没用处,好不容易逮着个比她更晚进入落魄山的,而且还是个当惯了出气筒的妖族修士,不得薅他一薅?

老聋儿脑子又没有缺根筋,岂能照办。

高逸听到这句话,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有说什么。

算是帮助文庙提醒她几句,以后行事不要过界?

在高逸那道家所谓玄关一窍的天宫内院,开有三,高低依次悬在空中,可惜距离神气精混而为一的地步,尚有一大段距离,但是最高一朵金中,竟然开辟出一处宛如实物的庭院,大门朝向东方,极远处,云海滔滔,水文起伏,矗立有一棵参天神木,树上盘踞有赤螭与青虬,正是高逸两把本命飞剑的大道显化,东海神木,扶摇之枝。

原来她的剑修身份比较尴尬,因为本命飞剑来历不正,飞剑蕴藉的本命神通更是鸡肋。

陈平安说道:“把他喊醒,抓紧时间聊几句。我马上就要返回宝瓶洲。”

她曾经与某位旧人有个约定,不需要什么誓言,只是君子之约。

高逸背靠墙壁,仰头死死盯住那个位置居中的青衫男子,再以眼角余光打量着那个貂帽少女,冷笑道:“好手段,领教了,敢不敢报上名号。”

谢狗拍了拍老聋儿的肩膀,眼神怜悯道:“悟性差了点,难怪会跌境。”

总不能是那种才子佳人小说中无比烂俗的以身相许吧。

韦玉殿虽然很想多聊几句,但是他都已经下逐客令了,她只好告辞离去,突然想起一事,问道:“那个高逸?”

谢狗斜瞥一眼老聋儿,开始以次席供奉的身份对一般供奉发号施令了,“呲醒他。”

郑居中笑道:“道路下乘?何必自欺。以貂帽少女容貌示人,本就是先斩自己心神,再斩心魔陌生,先十四,继而以剑斩剑、剑斩天下的合道之路,再求十五,为何事到临头,反而后悔了?”

“要么就是高逸此人,对剑气长城早就不以为然,又有两种可能性,一是他有极好的秘密师承,与剑气长城不对付,例如高逸的传道人,早年曾经在剑气长城与谁问剑输了,吃过大亏,避暑行宫记载过这类剑修,为数不少。要么高逸就是蛮荒天下扶植起来的一颗棋子,当年用以流霞洲内讧。当然这两种可能性可以合在一起,就更合理了。”

高逸问道:“那你呢?”

大概这就是在劫难逃。天地改易,谓之大劫,在此劫中,人各有劫。

比起北俱芦洲火龙真人,皑皑洲刘聚宝,是要差上一大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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