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安看了眼谢狗,后者点点头。
白景淡然道:“练剑修道第一天起,我就给自己立下誓言,要以非神的人身,在天看地。”
不过准确说来,是她失约在先。
高逸心情复杂至极,只是再次望向那一袭青衫,姓陈的,你紧张不紧张啊?
郑居中笑问道:“陈先生要不要去白帝城看看?不然等你以后路过中土神洲,白帝城已经关门大吉了,何日再开,作不得准。”
有人一步跨入此处禁地,依旧是如入无人之境,“郑旦,白帝城缺一位阍者,你有无兴趣?”
她面露伤感神色,喃喃道:“过去的事休要再提。”
避劫成功,脱劫而出,伺机而动,终于要雨后天晴,重见天日了。
韦玉殿从袖中摸出一只锦囊,壮起胆子,红着脸递给那位久闻其名、心神往之年轻隐官,心中不断提醒自己加快语速,赶紧解释道:“此次下山远游,掌门总共给了我三只锦囊,一次让我在此挑选良辰吉日开店卖酒,风雷笺上边附有批命一语,‘遇龙则停,逢青则喜’。一次是让弟子王珂在某天夜游,王珂便得了双剑合璧的机缘,最后这只锦囊,掌门让我必须遇龙逢青再打开,但是反复叮嘱我不得观看文字内容,只需当面交给‘龙’、‘青’任何一位高人即可。”
老聋儿苦着脸摇摇头,没有解释,为师与落魄山风气并不相契啊。
陈平安点头道:“别忘了,高逸是剑修,不是来这里游山玩水、增长世面的一般练气士。剑气长城对浩然剑修而言,非同寻常,
一名剑修,会在这里说出那样的话,只有两种可能,要么就是年纪轻轻,就又是宗主又是剑仙了,志得意满,不知天高地厚,再加上恨极了上巳剑派和韦家,觉得忍辱负重将近百年,大仇得报就在眼前,才会得意忘形,一时失态,脱口而出。”
韦玉殿小心翼翼收入锦囊,如释重负,听到问话,她神色恭敬答道:“后学并非那种先天剑仙胚子,缘于家族有先祖早年出海,获得一位上古剑仙遗蜕和剑术传承,其中就有遗物是一把飞剑。代代相传,我因缘际会之下,年幼时得到了这把飞剑的主动认主,掠入一处本命窍穴自行温养,飞剑被那位先祖暂名为‘效颦’,我当年侥幸将其大炼之后,足足百余年光阴,至今只摸索出一种本命神通,就是模仿其他剑修的本命飞剑,却只能支撑一炷香光阴,时辰一到,就会立即恢复原样。故而遇弱则弱是真,遇强则强则未必。”
高逸说道:“你说你曾经在倒悬山止步……”
这道剑光,却是从外往内斩开,而是从内往外开门一般。
郑居中点头道:“那就后会有期。”
高逸说道:“你们这些得道之士,当真全无一丝七情六欲吗?如果说证道升仙,需要以此作为代价,长生不朽意义何在?”
高逸在修道之初,误认为她是一位地仙女鬼,等到他跻身了地仙,便猜测她有可能是一位传说中的玉璞境鬼仙,如今等到高逸自己就是玉璞境,便又猜她至少是仙人境,高逸不知将来自己跻身了仙人,她会不会还是比自己境界更高?
临行之前,郑居中笑望向白景,“白景道友,只要你肯斩陌生,便可脱劫合道。”
陈平安摇摇头,“得回宝瓶洲了。”
陈平安笑问道:“下这么重的手?”
陈平安停下脚步,转身问道:“韦剑仙还有事?”
如今浩然人间,机缘四起,比起当年浩然与蛮荒两座天下接壤开通,生发异象更多。
韦玉殿赶忙稳住道心。
白景咧嘴道:“听口气,是说小夫子不在了就要造反?”
她倚在门口,背对着屋内高逸,“现在知道为何他要多管闲事,我又为何对他们避而不见了?”
高逸黑着脸。
流霞洲,如今口碑一般,很一般。总体上,比扶摇洲和金甲洲都要差很多,只比桐叶洲略好几分。
等到三教祖师散道之后,各路神鬼奇异古仙,都如雨后春笋,纷纷破土而出。
白景的恐怖天赋,不止在炼剑一道,是方方面面的……变态,不讲道理。按照老瞎子的说法,若非某种天妒,她早就可以合道。
等了一会儿,见年轻隐官没有开口说下去,韦玉殿只得问道:“比如?”
见她依旧没有开窍,陈平安只好退而求其次,帮她解释道:“比如那位上古剑仙的转世今身,就是好像跟你处处事事纠缠不清的高逸。又比如不是高逸,而是别人,在你炼化额外第一把飞剑的时候,他可能就会走到你跟前,到时候你会怎么做?”
幽郁神色如常,心境无一丝波澜。
只是这种事,没必要告知高逸,免得他目中无人,一味托大,反而坏事。
陈平安算了算时辰,说道:“你们各自忙去,回头我们在落魄山再聚。关于仙人境修行细节一事,我会跟你们好好请教一番。”
说完这句话,陈平安摇了摇头,自顾自笑道:“是时候找机会去一趟真武山了。”
一剑瞬间斩开两座天地禁制。
就在此时。
陈平安说道:“礼圣希望前辈今后行事不逾矩。”
高逸坐回地面,开始呼吸吐纳,调整气息。
韦玉殿赧颜道:“我们上巳剑派当代掌门……”
老聋儿这才动手,蹲下身,伸手按住那厮的肩头,抖了几抖,让那位年轻剑仙的魂魄、筋骨、气机,悉数复归原位。
换成年轻时候的齐廷济,同样被他听见那番言语,估计这厮已经上路了。
对方却是老样子,无动于衷,将他的污言秽语大声咒骂视为村野蝉鸣而已。
谢狗突然转头,抬起手,吓得高逸往后一靠,贴住墙壁。
难道是一位驻颜有术、深藏不露的女子止境武夫?浩然天下,有这么一号人物吗?郑钱?那人是他?
陈平安说道:“你可以不服气,也可以口服心不服,都随你。我只是跟你阐述一个事实。”
郑旦微笑道:“前辈愿意怎么想是前辈的事。”
最怕万一见温柔。见过了,就会舍不得。
老聋儿还是点头附和,白景前辈此言不虚。
高逸后仰倒地,“不知为何,只是与他对视,就已经耗费我所有的精气神。这辈子就没遇到过这样的怪事。”
陈平安闻言一愣,转头望向白景。
陈平安也就不多说什么。反正已经帮忙把话捎到了。
老聋儿揉了揉下巴,奇了怪哉,先前都被白景前辈一巴掌拍飞了,这小子怎么还是不知道轻重利害,这么大气性摆在脸上?
那流霞洲最出名的大修士,不就是青宫山荆蒿和天隅洞天主人蜀南鸢,只此两位飞升境而已?一洲所谓山巅,也不高啊。
老聋儿轻轻点头,距离真相,差不离了。
陈平安想了想,问道:“关于这把来之不易的本命飞剑,丁掌门就没有给出卦语?”
陈平安笑道:“大概是被龙声前辈吓退了。”
高逸心神震动不已,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对方的名字。
陈平安转身离去。
而在金庭院内,此刻好似中宵笼月的景象,当高逸分出一缕神识来到此地的庭院堂屋,本来倚立户外的某人,便消失不见,只闻人行而不见人形,门外响起一连串木屐踩地的细微声音。
老聋儿闻言便是道心一震,倒抽一口冷气。莫非那落魄山,是与避暑行宫一般无二的风气?
谢狗咧嘴笑,这么好玩的本命飞剑,那位上古剑仙兵解之前,炼制起来,肯定干劲十足。
老聋儿以心声与弟子说道:“幽郁,到了落魄山,靠师父是靠不住了,你可能需要自食其力了。”
她幽幽叹息道:“你如果能够在此得到某条剑脉的认可,我就帮你争一争大道的一线生机,流霞洲荆蒿之流,尸位素餐,是该让位了。”
郑旦微微讶异,点头道:“陈先生谬赞了。”
天地间蓦然响起一阵春雷震动,反复回荡着“慎言”二字。
谢狗赞叹道:“山主目光如炬,见微知著哇!”
韦玉殿满脸不解神色,什么叫以剑炼剑,其中缘由又是什么?
谢狗使劲点头,咱们山主这脑子真灵光,她加小陌都比不过哩。
谢狗恍然大悟,“早知道有这么一层关系,我不得把那啥剑仙什么掌门打出屎来啊。”
远古岁月里,十四境之下,剑修白景确实要比小陌更无敌。
谢狗竖起大拇指,“自古高才受天磨,能过关者攒道力。山主经此一役,修行必定势如破竹,畅通无阻,直奔飞升境而去!”
像极了那种市井坊间的豪横少年,输人不输阵,即便被打得脑袋开片、满嘴是血开不了口了,还是要用眼神说话,你今天只要不打死我,我迟早有一天就弄死你。
陈平安笑道:“师兄让我趁年轻说几句狂话,试过之后,发现不太适应,还是比较别扭,以后能免就免。”
老聋儿点头道:“是这个道理。”
陈平安缓缓说道:“这种因果循环,讨债还债,躲避是没有用处的,无非是自作自受,不过是自解自消。不分山上山下,欠债还钱,化孽缘为善缘,就是修行,修在山中,行在山外。山上山下有路可走,就是道,性命人情合乎天理,就是法。合在一起,就是修行道法。”
若非只是一粒心神在此,并无形骸肉身,高逸估计就要汗流浃背了。
白景微笑道:“这位姑娘,有无道号,说来听听?”
谢狗哈哈笑着,“我这是救他命呢。”
陈平安面无表情。
韦玉殿赶紧解释道:“不敢隐瞒,我来此地,是为了避难,准确说来,是为了躲避青嵬派剑仙高逸的纠缠。”
这位年轻隐官,确有古时游侠的风骨君子气。
韦玉殿停下脚步,郑重其事稽首为礼,“铭记在心,谨遵教诲。”
郑居中点头道:“等到流霞洲事毕,与高逸结清债务,你就去白帝城守门。”
白景前辈真是不把自己当外人,年轻隐官也真是不把她当外人。
陈平安截下话头,说道:“知道,丁法仪,道号桐君,佩剑‘降真’,本命飞剑‘接神’,坐镇上巳剑派主山饭颗山。丁掌门擅长祝由科和梅易数,尤其精通闻声起卦,流霞洲王朝乡野,多有奇谈流传。是远古觋之一脉传人,据说可以咒杀同境修士不见血,也可以救人无形中,故而被山上称为见鬼人,不敢轻易招惹。除了这些表面上的,其实还有一些内幕,我都清楚。我猜肯定是丁掌门帮你起了一卦,要你来此静待机缘,趋吉避凶?还是说早就算准了龙声道友会仗义出手?”
陈平安终于明白为何礼圣要让自己来此了。
从那道门内走出一位背剑青衫男子,自嘲道:“都不当隐官了,却要做着刑官的事。”
这小子既然不是荆蒿或是蜀南鸢的嫡传弟子,难道是私生子?
她微笑道:“你这辈子?也才几年?”
陈平安说道:“我马上就要离开此地,劳烦韦道友有事说事。”
结果他失约了。
自己生性耿直,可不擅长这套言巧语,到了落魄山,岂不是要不合群,难道得在那边坐冷板凳?
既然暂时找不到剑仙高逸的踪迹,韦玉殿壮起胆子跟上那一行人, 近在咫尺,却听不见他们的对话内容。
陈平安提醒道:“有些山上事,既然非比寻常,那么得一缘法,就要受一劫。”
白裙背剑女子微微皱眉。
满虚空中,丈六金身,呈天人相。
高逸呲牙咧嘴,站起身,伸手揉了揉肋部,疼得他皱起脸庞,那个看着身材纤细的貂帽少女,力道惊人,什么境界?!
据说那青宫太保荆蒿此次远游别洲,就是为了暗中寻求强手臂助,才好稳压天隅洞天一头。
陈平安憋了半天,忍不住骂道:“他妈的,小陌这个傻子。”
白景埋怨道:“可不许这么说小陌啊。”
陈平安无言以对,下一刻,已经重返宝瓶洲,身在玉宣国京城永嘉县。
大概骄傲就是高高的城头,喜欢之人,就走在城头之上,脚下是骄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