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冤人分出三脉,除了各司其职的三位堂主,总堂却有两位领袖并列,身份职权不分高低。分别是持境者,提灯者。
顾璨说道:“事先声明,这次我们合伙赶来玉宣国碰头,是他的主意,我顶多算个帮闲。”
随后他便告辞离去,满脸笑容的老观主也没有挽留,只是心中暗暗下定主意,要去那座“鬼宅”碰碰运气,瞧瞧那艾草到底品相如何。
程逢玄略带疑惑哦了一声,显然是将信将疑,不敢全信,真有这等天上掉下来的好事?
陈平安继续说道:“贫道在这玉宣国京城内,事情已了,马上就要继续远游别地。永嘉县竹竿胡同那边,有一座以讹传讹的‘鬼宅’,门口悬有一株艾草,观主去到那边,望气一见便知。宅子主人叫薛如意,她虽是鬼物之姿,却是一心慕道,神光清灵。贫道在此地借住数月之久,与她关系匪浅,以道友互称。她与神号大纛的西岳佟山君,颇有私谊,正是沾她的光,贫道才有幸在宅子里边见过佟神君一面。程观主在炼丹之余,可以抽空过去一叙,就说与吴镝是道上旧友。”
陈平安有几分难以遮掩的神色萎靡,分明受伤很重,这种熟悉的场景,让顾璨脸色晦暗几分。
道士似有所悟,转头望向她。
陈平安点头说道:“那你速去速回,我就偷个懒,在这里等着你们。”
作为收徒礼,这位道人曾经分别送给他们一件礼物,分别是一长一短两把剑,解下悬佩长剑赠送给少年弟子,长约三尺四寸,
剑囊古旧,色彩斑斓,雕饰华美,师父却并未道破剑名,只说是一柄上古名剑,出自一座大岳某位陆地真人亲手铸炼,吹毛过刃,削铁如泥,此剑可屈伸,不用时只需缠在腰间,它曾是道人登山炼气之初,作防身之用的利器。
洗冤人与赊刀人,都极为神秘。而且相较于后者,洗冤人要更为行事诡谲,不为世人所知,就像白也所写诗篇赞誉的刺客一般,真正做到了十步一杀人千里不留人。以至于就连龙虎山外姓大天师的梁爽,老真人这种山巅大修士,都要去询问赵天籁,才可以知道些许内幕。例如洗冤三脉,分别是剑客身份的西山剑隐,还有几乎全是女子刺客的樱桃青衣,以及最后一拨在浩然八洲各国身居高位、庙堂要津的武将,这一脉笼统成为“锯碗人”,别称缝补匠。
钟山默默记下,面露喜色。估计是自家道观老旧,处处需要修补,宋师兄帮自己琢磨出来的那个理由,那句“会些砖瓦匠活计”,立了功,说服了师父。
其实一元婴一金丹,再加上一位即将跻身远游境的七境武夫,相当不差了。就这么三号人物,在任何一洲开山立派,只要不去跟老字号宗门比较,气象都不算小。只说几十年前,在书简湖,刘志茂的青峡岛,不也差不多就是这么一份家底?
顾灵验撇撇嘴。
程逢玄也懒得与此人兜圈子,身正不怕影子斜,大好光阴终究有限,不该消磨在这类虚与委蛇中,便径直说道:“明人不说暗话,敢问吴道友是来此探幽赏景,还是切磋道学,掂量贫道的斤两?”
老道人抚须笑道:“只要你那叫白云的朋友,来咱们这儿打杂不收工钱,保证他一日三餐饭菜管够。他若是答应,就来这边帮忙,先当个短工,为师再观察他几天,如果果真性情淳朴,让他当个常住道士也不难,可若是觉得挣不着钱,便不愿咱们崇阳观,那就算了。”
钟山老老实实说道:“还可以的。”
只见小宅院门外,除了双手笼袖蹲在门口台阶上的陈平安,还站着一拨生面孔,看样子正在扯闲天。
顾璨说道:“未必会有典礼。”
如今修道小成,丹成有望,谁狂如贫道,炼丹已功成,不肯服金丹。
程逢玄让更为心思活络的徒弟宋巨川,领着高祝三人去观内住下。
修道之人就得有神仙中人的样子,不该将一颗本该光芒万丈的澄澈道心,放在烂泥潭里,自污神采。
魁梧道士摊开手心,观看纹路,分寸辨山岳,斗升观四溟。既是掌观山河人物,关键是还可同时望气。
顾璨说道:“知道你忙,只去得青杏国,去不得扶摇洲。”
萧朴神采奕奕,不愧是擅长见微知著的年轻隐官,她点头道:“陈先生所料不差,她确是候补之一。”
此人当下的真实境界?他与陆沉暂借境界的代价,就是从玉璞跌回元婴。
陈平安确认对方所言不虚之后,有些无奈,原来这条如鱼伏底的隐藏脉络,不在顾璨身上,而在己身。
莫说是传说中修道成仙的人,神满再不思睡,便是江湖上习武小成之人,精神内敛,也不该这般白昼困倦,昏昏欲睡。
道士以心声为她解惑道:“‘道士吴镝’离开道观之前,拍了拍钟山肩膀,就察觉到了钟山根骨的不同寻常。看似无意,原来有心。至于他是何时潜入此地的,我也不清楚。”
上古岁月,真人辈出,当时浩然天下的道家,曾有以楼观派最高、东华派最大的说法。
顾灵验嗤笑不已,哎呦喂,算是帮“先生”一语给出独到见解啦,黄老儿这么会溜须拍马,难怪能当个国师。
家乡蛮荒,自然是没有规矩的,但是并不缺豪情。因为缺了算计,那种生死莫逆的交情,说不定要比浩然更多。
她步入凉亭内,笑语晏晏,“你们就是刘师兄刚收的两位弟子吧,哪个是丰城,谁是景定?”
青裙妇幽幽叹息一声,不愿在这个话题上与刘师兄多做纠缠。他们虽然以师兄妹相称,始终同门不同脉。
萧朴帮忙回答道:“可崔瀺也没说不可以返回宝瓶洲啊。”
无视他们如临大敌的姿势,妇人自我介绍道:“我姓萧,论辈分,是你们的师叔。名字就先不说了,咱们师门规矩很重的。”
争抢已经成名、身在山上的人,立竿见影壮大宗门,当然也抢尚未入山的修道胚子,加深底蕴,争取百年千年徐徐见功。
女子问道:“高师叔,听贺师伯说世间有那仙家渡口、客栈和渡船,只要被人找到确切地址,就会瞧见满眼的修道之士、炼气神仙?”
刘桃枝面露笑意,说道:“任重道远。”
才当了大骊国师,架子就这么大?
道士说道:“可能是你的到来,泄露了行踪。”
陈平安笑着反问一句,“我也好奇,两位前辈是何时来到宝瓶洲的?”
道门之人,最是讲究一个“收神”,不会轻易散出神识,相传唯有那种步入天人感应境地的道门神人,才可以不动神,却通神,能够感知身外天地间的纤毫变化。
萧朴将这简单四个字细细咀嚼一番,只觉得余味无穷。
萧朴说道:“曾经有幸在北俱芦洲,遥遥见过陈山主与那拨北燕国骑卒和割鹿山刺客的厮杀风采。”
陈平安也只好假装听不见这个评价。
而且师父只说是尊奉师门之命,要去大骊西北鄠州度一个天生仙根的人,带回山中,异日定可光大门派。
顾璨笑道:“如果是他,想当个首席供奉,我都给。”
“就说我们门派的那位开山祖师,虽是天纵奇才,也需历经千辛万苦,功德圆满之际,终于炼成一把飞剑,百丈之内,青光耀眼,随意割取贼寇首级,如探囊取物,易于反掌,已是古时剑仙的境界。”
油水确实不多,总归是顿顿吃饱饭。
只是他们都磕过头,拜师学艺了,至今却不知师父的名字、师门,这是山上神仙们独有的古怪规矩么?
命理冥冥中,人事新如旧,长疑未到处,一一似曾经。
程逢玄摇摇头,“贫道足不出户,未曾见过这位少年。”
沉默片刻。
她追问道:“顾璨看不出,那个人呢?程师伯也真是的,自封道号‘回禄’,很容易让有心人起疑的。”
老道人想了想,有了主意,嘴上却是说道:“钟山,你觉得咱们道观伙食如何?”
而陈平安的本意,是先帮着这位观主和薛如意牵线搭桥,让双方相互间有个照应,结一份香火缘。以后崇阳观真有什么难处,也能通过薛如意或是佟文畅,陈平安再来权衡,要不要帮忙,以及如何帮忙。
只是冥冥之中,他觉得此次丹成的契机,真就在那吴道长所谓的一棵艾草之上。
刘桃枝被这个回马枪杀得措手不及,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
进了自家公子的宗门,出门在外,就多出了一张护身符,毕竟所在宗门的“正宗祖庭”是那白帝城,是郑居中。
陈平安呵呵笑道:“你还挺骄傲?跟我显摆呢。”
双方擦肩而过。
比如齐廷济的龙象剑宗,就在跟年轻隐官争抢那拨隐匿在蛮荒天下的剑仙,当然这是一场君子之争,远远不至于闹个面红耳赤。
原来她还是萧朴的高徒。
汉子笑道:“市井露相不真人,这种人反而不太可能是神仙。等我们去了崇阳观,你们若是还有闲心,可以自己去摊子碰碰运气,假使那道人真是游戏红尘的奇人异士,也是你们该有的造化。”
顾璨一行人在永嘉县穿街过巷,国师黄烈是个一问三不知的,还是婢女顾灵验帮忙问路,才找到一条鸟不拉屎的僻静小巷。
刑部粘杆郎早就秘密增派人手,去宝瓶洲甚至是桐叶洲寻找各色修道胚子。
那位魁梧道士开口说道:“我叫刘桃枝,是西山剑隐一脉的掌舵人。”
那个宁姚,多半是又又又又……破境了。
能够让郑居中亲自邀请担任阍者的剑修,道行肯定不弱。
陈平安望向刘桃枝,微笑道:“不求名不求利,辗转折旋红尘中,寻人而度,扶危救困,替天行道,确实可敬。”
青裙妇顿时哑然。
凉亭内的少年少女,虽然听不见三人言语,却都对那位青衫剑客的身份来历,大为好奇。
道士问道:“总堂那边还有其它消息吗?”
顾璨介绍起身边刚招徕而来的黄烈,“黄烈,刚刚卸任国师一职。”
萧朴好像没听出年轻剑仙话语中的阴阳怪气,自顾自继续说道:“当年陈山主境界不高,神识敏锐程度,却是非同一般。”
归根结底,还是刘桃枝与崔瀺的治国理念,并不相同。
主要是担心顾璨无意间牵扯到了某种因果,陈平安需要一探究竟,亲眼看过才能放心。
那龙须刘海的俊美少年,面如冠玉,剑眉星目,此刻横一把长剑在膝,可以入书,当那才子,或是少年侠士。
顾璨说道:“实在不行,就让刘羡阳推迟婚宴。”
萧朴显然十分意外这个回答。
只是老道人很快补了一句,“贫道那两位徒弟,偶尔去往市井购物,说不定见过此人。”
竟然可以比顾璨、春宵更重要?
见师兄根本不愿搭话,青裙妇继续劝说道:“你都收了丰城和景定作徒弟,总要让师妹稍微沾点光吧,这些年我在北俱芦洲,忙前忙后,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该收个有出息的好徒弟了。”
其实不是她,是任何人才对。
中年道士点头道:“程师伯上一世修行太过顺遂,福缘深厚,这一世反成累赘,开窍更难。你回复总堂那边,至少两百年内,都不用奢望程师伯能够返山。”
虽然只说“某人”,道士却心知肚明。
刘桃枝欲言又止。
青裙妇跟随刘师兄的视线,望向一处,涟漪阵阵,来者终于现身。
是不是按照“原先”的脉络,没有被陆沉和陈平安发现踪迹的宁吉,会进入这座崇阳观,少年得到程逢玄的青睐,拜他为师,一步一步,最终走上修道之路?
陈平安哑然失笑。这算不算是自己半道截胡,抢了对方的得意弟子?
陈平安揉了揉眉心。
中土于玄,皑皑洲韦赦,还有宝瓶洲贺小凉,桐叶洲黄庭,都是这类人。
青裙妇蹙眉不言。
祖师留下的那几卷道书,除了当代掌门,已经无人能够研习。
更早之前,秦不疑主动找到陈平安,打开天窗说亮话。身份、行事极为隐蔽的西山剑隐一脉,曾经想要将总舵放在宝瓶洲。
陈平安纠正道:“崔前辈拳法极高,却未曾大过学问。”
道士想了想,“程师伯福缘好,道气重,哪怕浑浑噩噩,也能自行隔绝天机,就像武学宗师的拳意庇护,各有神助,陈山主刚刚涉足望气一道,应该认不出。”
我这不是担心你折损道行,万一何处有碍道心了,聊几句轻松话,帮你解个闷。
陈平安自嘲笑道:“拿我跟郑先生比?能比吗?你就这么高看一个仙人境修士,就这么侮辱一位想要立教称祖的十四境恩师?”
刘桃枝是身份特殊,必须字斟句酌,言语不宜太过随意。
顾璨想起一事,问道:“知不知道这边有座崇阳观?”
来此兴师问罪?
老道人愈发惊疑不定,今日与这道士吴镝相见,难道真是玄之又玄的道缘使然?真应了对方那句话,理当开结果,瓜熟蒂落?
她一边与俩孩子闲聊,一边以心声与那魁梧道士说道:“刘师兄,怎么一下子变得这么热闹了?一天之内,就来了三拨客人?”
宝树是那鄠州女子的小名,她的全名是元朝仙。在总堂秘册上,评价极好。
但是神色萎靡,估计是跟马苦玄那一架,赢得很不轻松。
“好个走过路过不错过,好个既然撞见了就小惩大诫。”
陈平安问道:“据说西山剑隐一脉,当年是被我师兄礼送出境的?”
老道人听闻此说,一时语噎。与先前那儒衫青年的一句“钓者之恭”,确有几分异曲同工之妙?
老妪几个马氏旧人,还在揣测那位儒衫青年的身份。
后被挚友剑仙所斩,祈求兵解蜕化,来世转为人身。
陈平安在顾璨走后,便从袖中摸出一张符箓,化做一道流彩,飞快掠出宅子,符箓落地之时,便是一位中年道人吴镝,已经身在崇阳观墙外。
金精铜钱一物,陈平安是早有安排的,跟大骊宋氏打个商量,与北俱芦洲骡马河柳氏、三郎庙等做买卖,积少成多,总有路数可走,按照当时郑居中在天外的估算,陈平安“只要”再吃掉一千五百颗金精铜钱,井中月就可以提升到井口月的品秩,分化出来的飞剑数量,就有希望提升到八十万把,如果再乐观一点,陈平安甚至还可以想一想“百万”之数。
道士有些笑意,道:“再说了,萧师妹你所谓的高看,好像也高不到哪里去吧,不过就是位远游境武夫?而且与人言之凿凿,笃定他一辈子就只能拥有初一十五两把飞剑了?”
“你要是当年没有看走眼,在北俱芦洲与他有了交集,可能天下就不是现如今的世道了。”
陈平安问道:“他人呢?”
她有些意态阑珊,本来以为足够高看他了,不曾想到头来仍是小觑了他。
除了知根知底的顾灵验,其余几个,都是人精,立即嚼出余味来了,这是较上劲了?
曾经有高人打过一个很形象的比喻,程师伯就是个他不求财财自来、他不求运运自亨通的聚宝盆。
秦不疑在桐叶洲那边,曾经主动邀请陈平安担任西山剑隐一脉的首席客卿,甚至愿意与师兄刘桃枝,一起举荐陈平安成为洗冤人“总堂”的太上客卿。
察觉到顾璨的眼神示意,顾灵验立即就去烧水了。
程逢玄默然片刻,喟然长叹一声,露出些许感伤神色,“不曾想吴道友还知晓这等上古旧事,实不相瞒,贫道确实出自楼观派旁支,只是并非正统,同源不同流,源头之水早已枯竭,贫道所属这条支脉也是现如今这般惨淡光景了。”
陈平安心声说道:“还行,是一种能够接受的代价。夜游剑折断了,还有一件本命法袍需要重新炼制缝补,数十个不太重要的气府废掉了基础,需要修整。但也不是没有裨益,长远来看,肯定不亏。刚好借此机会,”
青裙妇心情郁郁,“他是我唯一看走眼的人。”
陈平安笑道:“我这个才叫打趣,调侃。”
“在桐叶洲那边,陈先生已经见过的秦不疑,她是樱桃青衣一脉的上任魁首,等她卸任后,位置空悬已久。”
顾璨点点头。
约莫是察觉到这位世外高人吴道长的玩味眼神,老道人便有些惭愧,自家道观内的饭菜,平日里确实油水不足。
当年从中土云游至宝瓶洲,老道人从北往南一路游历,期间停步,与那姚家山的当代掌门,聊得还算投缘。姚家山历史上出过一位金丹剑仙的开山祖师,只是立了门派之后,一代不如一代,如今掌门姚国珍,只是位洞府境练气士,更非剑修。如今好不容易找到一位良材美玉,估摸着是姚国珍自认难传真法,担心耽误了那女子的修道前程,就有了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的心思?哈哈,贫道倒也有这份成人之美的心思。
刘桃枝似乎觉得自己居高临下与这位陈山主对话,不太合适,于礼不合,便飘落下巨石。
陈平安点头道:“古称炼丹,是一处道气凝聚不散的风水宝地。路过几次,没有进去深究,单凭望气,大致看出是个精通火法的道士,在那崇阳观内筑炉炼水丹,估计是个敢将金丹内外双炼的异人,我猜观主境界未必有多高,外丹道力却是不浅。怎么,已经见过面了?”
陈平安粗略解释道:“除了鬼物管窥相对好些,其余两个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我就帮他们量身打造了几种小手段,设置雷局,给予火刑,武夫过心关,略施惩戒。”
道士看似敷衍一句,“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青裙妇脸色古怪,有些担心,“我就说为何会凭空失去公孙丫头的气息。该不会是被他?”
洪图转身忙不迭问道:“恳请前辈赐教,若是有人习武较晚,且非童子身了,果真能成武学宗师?!”
她随即笑道:“都成为天下第一人了,跨越天下,依旧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真是自由。”
强提精神,陈平安选了一处僻静巷弄,飘落在地,好久没有这种想要大睡一觉、睡饱为止的状态了。
豪阀家世也好,山中师传也罢,就怕成为一种旧风流。
青裙妇问道:“他是要与马氏报仇?”
却见那位不显山不露水的青衫客,施展了一门好似轻腾术的梯云纵手段,双脚在空中互叠劈啪作响,转瞬间身形便高出胡同翘檐,不见了踪迹。
汉子笑道:“说得轻巧,哪有那么容易遇见。你贺师伯,当年也不过是误打误撞,才偶然在荒山废观内遇见了一拨炼气士。”
道家法统繁多,只说外丹派和内丹派,在金丹境一层,就出现了一道分水岭,金丹之下,外丹得势,笃信飞炼黄白、服食成仙的道士们,假求于外物以自坚固,往往破境神速。而金丹之上,外丹虽说不至于变成鸡肋,却也并不如何重要了,不过事有例外,青冥天下那边,外丹一道,也有几条法脉,是可以直指飞升的。桐叶洲那边,陆雍的青虎宫,就属于典型的道家外丹一脉。
陈平安同样吃惊不小,看似随口问道:“贫道曾见一外乡贫寒少年,名为白云,他与爷爷曾经一路售卖春牛图,路过摊子,贫道便帮他起了一卦,是个有山上缘法的少年,不知靖师是否见过此人?”
“听掌门说过,自古以来,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陆地神仙之流,他们在学道之初,多有门规师命,教他们立下誓言,在凡俗面前不可随便显圣,不可在山外随意施展仙法,不可在山外红尘里沽名钓誉,贪恋世俗富贵,免得误人子弟,让他们误以为炼气修道是坦途,是什么捷径。”
她松了口气,试探性说道:“宝树那丫头资质真好,师兄不如让给师妹?”
那位不速之客,依旧不见身形,只是笑言一句,且毫不掩饰自己的讥讽语气。
至于那个根骨相当不错宜入山修道的女子,能不能成为真正的修道之士,难说。
萧朴却觉得那个陈平安话里有话,不像是句好话?
在这件事上,年轻隐官那可是名声在外。
顾璨说道:“刚见过,随便聊了几句,里边的观主,好像是位金丹地仙,胆子不小,竟敢自称道号回禄。”
原来他们刺杀有昼夜之分的讲究,一种是众目睽睽光天化日之下,当众杀人。替弱者复仇,沉冤得雪,复见天日。
陈平安没好气道:“你倒是讲义气。”
我赶来帮忙,求这些个?只是作壁上观一场,到头来你跟我谈报酬?
要是换成别人,顾璨恐怕就要直接撂下一句“我不收废物”了。
陆沉是早就算到了这一层,要以那棵艾草作为补偿,间接帮助老道人炼丹圆满?了结一桩因果?
看来下次游历中土神洲,除了龙虎山天师府,有机会的话,还要再去一趟中土陆氏借书看书了。
有独鸟冲波去,浮光掠影。
所以对方要么是不请自来的翻墙而入,要么就是……真有神术的有道之士,能缩地脉,千里山川,目前宛然。
这就意味着蛮荒、青冥与五彩几座天下,肯定都有属于洗冤人三脉的暗棋,只是条条伏线有长短之别而已。
程逢玄接过书信,当场揭开,看过内容,抬头看了眼那个叫宝树的年轻女子,老道人点头道:“确是可造之材,以后她就留在观内随贫道修行,三年五载都是无妨的。”
你一个白帝城谱牒出身的新任宗主,我难道给你介绍一些祖训严苛的名门大派子弟、持身端重的正人君子?每天跟你光明磊落?
何况这拨人,刚刚吃过苦头,最是老实,你那新宗门拿去就能用。他们境界不高,个个心眼却都不少,既懂做人,又肯做事。
大骊朝廷送给落魄山的十六位天才,已经乘坐军方渡船,就快就会到达牛角渡。
其实当时秦不疑最有分量的,还是她那句“在其余天下亦有死士”。
开口说话费力气。
钟山陪着师父散步,想起一事,鼓起勇气小声说道:“靖师,我认识个朋友,他身世贫寒,是外乡人,逃难到了京城这边,与爷爷相依为命,认得药材,还能绘制春牛图,会些砖瓦匠活计,他很能吃苦的,弟子就想与师父打个商量,能不能让他来咱们道观打杂,当个常住道人?”
陈平安抬起手,轻轻拍了拍顾璨的肩膀。
厅堂简陋,主要就是一张八仙桌。
景定故作镇静,腼腆一笑。
需知上古钟山有神灵,道号烛阴,不受文庙管辖,相传道场自成天地,此君睁眼视为昼,闭目瞑为夜。
顾璨缓步前行,以眼神询问结果。
至于马苦玄就此陨落一事,她倒是没有太多意外。她先前只是不敢相信,马苦玄真就这么死了,这个消息,实在太过匪夷所思。
“何谓修行?”
她点点头。
他们站起身,与这位不知道从哪里蹦出来的萧师叔行礼。
虽然不晓得眼前儒衫青年的身份,可只要是陈剑仙的朋友,身份能差到哪里去?故而三人俱是受宠若惊的模样,纷纷还礼。
魁梧道士说道:“真正紧要的消息,不是顾璨和春宵,而是刚刚离开此地的道士吴镝。”
陈平安哦了一声。
“让美归功,此君子事。”
陈平安默不作声。
陈平安招呼大家落座,说道:“租来的地方,招待不周,以茶代酒。”
这就境界高的好处了,旁人心中密语响动如雷。
陈平安点头道:“只需定好了扶摇洲,就不用太过着急了,慢慢来。”
宝树听闻身后动静,转头看了一眼,只瞧见那抹青色衣角,她也不觉如何惊讶,问道:“师叔,是高手?”
萧朴笑呵呵说道:“陈山主,既然并非单是西山剑隐或是樱桃青衣一脉的首席客卿,那我就必须要与你解释清楚了,总堂的太上客卿一职,并非你以为的那种山上虚衔,权柄极大,是师门仅有三人之一,可以知晓所有人身份。”
不等陈平安说什么,顾璨抢先说道:“还是刘羡阳的意思。”
一条胡同内,双方走近了。
道士说道:“顾璨前脚离开,吴镝后脚就到,难猜吗?”
顾璨便不再言说此事,转移话题问道:“要不要我以三山符走趟真武山,把刘羡阳喊过来?”
陈平安哑然失笑。
顾璨看了眼陈平安,也没说什么,转头望向那几个,他如今待人接物可谓彬彬有礼,滴水不漏,抱拳笑道:“幸会,晚辈如今家业不大,若能得到三位长辈襄助,是晚辈的福分。”
陈平安神色如常,微笑道:“贫道本以为这桩仙家缘法,会落在程观主和崇阳观身上,如今看来,则未必了。”
听到这个答案,刘桃枝眼睛一亮。
陈平安抱拳笑道:“见过黄前辈。”
刘桃枝笑道:“萧朴当年暗中盯着陈先生一程,希望陈先生不要因此生气。”
横剑在膝的少年丰城,对那位不速之客冷眼旁观。
千气万象盘回处,古来仙真创此亭。
陈平安一笑置之。
我在的时候,你已经拿某人“敲打”过我两次了。当我不在的时候,如果你还敢如此行事,当天收你入门担任供奉、结果当天就清理门户,这种事情,别人做不出来,我顾璨可以做得很随意。
顾璨无奈道:“打趣,调侃,开个玩笑,当真什么。”
陈平安说道:“如果有的话,我们这会儿已经喝上酒了。跟人砍价,非我所长。”
老道士喜好清净,炼丹也最怕红尘侵扰,道观一年到头无异于关门谢客,不能偷不能抢,又不肯坑蒙拐骗,没点偏门财,哪来的多余银子,何况修道本就艰难,岂是什么享福事。这俩徒弟,虽说他们资质寻常,算不得什么天才,可程逢玄既然收了他们作记名弟子,除了顺着自家缘法之外,对他们还是寄予厚望的,不单单是道观缺俩烧火道童、洒扫杂役那么简单,老道人还是希望他们将来可以各凭道力重振师门,只不过山中修道之人,炼取外丹和服食之法,一贯是师承秘授的口耳相传,故而选择徒弟、传道授术极其严格隐秘,有些道脉,甚至会有那必须一脉单传的祖训。铅汞鼎中烧,炼成无价珠。只要修炼出一颗金丹,俗子服之可以益寿延年,仙师服用就可长生久视,常驻人间。所以那一炉子丹药,果真成了,恰好两颗,宋巨川和钟山,便是人手一颗的福缘,至于程逢玄自己,早已内结金丹,便无需外物增长道行了。
萧朴霎时间呆若木鸡,她再说不出半个字。
陈平安点头道:“就是他。如今跟在钟魁身边熬日子,迟早有一天是要恢复自由身的,你们两个估计比较对脾气。”
陈平安继续问道:“供奉于磬,她曾是樱桃青衣之一?”
洪图内心震动,见对方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兴许是在示意自己耳尖,凑巧听见了他们的对话,聊到了那个算命摊子。
对那儒衫青年的身份,愈发好奇几分。
顾璨以心声说道:“受伤不轻,回了落魄山,需要闭关一段时日?”
少年神色漠然,摇头说道:“师父怎么想的,我如何猜得到。”
钟山听得大开眼界,原来咱们道士的“穷”,也是有大道理可讲的?
吴道长看那高瘦道童,微笑道:“世俗有钱无钱在金银,我辈有道无道却在心。入山不易,修道更难。吃点苦不算什么,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然会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此乃修道得道的题中之义,欲想仙人的逍遥,必先挨过凡俗的苦头。这位小道友,既然已经身在观内修行,寻见了明师,莫要入了宝山却空手而返,你们切记心无杂念,虔诚向道,不可怨天尤人,连累身心踟蹰不前,要相信自有机缘在前等着你们。”
陈平安缓缓道:“有问必答。”
陈平安岔开话题,“临时走了趟剑气长城,见着了你师父,随便聊了几句,白帝城很快就会封城,他邀请了一位名叫郑旦的女子剑仙担任阍者,虽是鬼仙,剑术很高,大有来历。她的剑术传承,在近古岁月里,曾与周神芝的曲城一脉并肩。”
顾璨说道:“裴钱也来了,当下就在京师城隍庙。”
老道士随口问道:“你那朋友,姓甚名甚?”
刘桃枝点点头,“与陈先生提及此事,绝无晓之以理行不通、便要动之以情的意思。”
就像陈平安所猜测的,化名“白云”的宁吉,极有可能会被朋友钟山带入这座道观,再被观主程逢玄相中资质,倾囊传授道法,少年从此登山,破境神速,一骑绝尘,远超同辈。
一种是夜中潜行,悄无声息隐蔽杀人。哪怕夜幕沉沉,依旧天理昭昭。
刘桃枝心知不妙。
果不其然。
“崔师兄是不在了。”
陈平安停步转身,言语停顿片刻,微笑道:“在宝瓶洲,不分南北,很多事情,我说了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