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高档餐厅,对残障人士的偏见,相对会少一些。
卧室的床上坐了一个女人,羽被遮住了她的腿部位置,他想象不到她是盘腿而坐抑或是别的,她不看他,侧着身子,白希的指间夹了一支烟,白色的烟雾后是她乌黑的发,她的神情被遮了大半,看不清晰。
蒋佳然躺在床上,眯着眼望着笼了雾的榕城,笑了:“红姐,你又没有听过这么一句话?”
满室阴沉中,江衍的睫毛几不可见的轻颤。
约莫过了五分钟,里面传来抽水的声音,随后,传来蒋佳然淡淡的声音:“好了。”
蒋佳然就当真没再坐起来。
确实没有别的落脚的地方。
他应该给她一个衣食无忧的下半生,这是他应有的责任。
江衍垂眸看了一眼腕表:“中午了,一起出去吃个饭,边吃边说。”
公共场合,这次,他没有抱蒋佳然,蒋佳然是坐了轮椅进去的。
蒋佳然要坐起来,江衍按住了她的肩膀:“在我面前不需要勉强。”
“欲擒故纵,方能手到擒来。”
“当年,后来那天发生了什么?”
蒋佳然认真想了一下:“那就把hr交给我好了,这个是我专长。”
江衍的思绪被打断。
那样高傲的人,有一天从九天之上摔到深不见底的泥泞之中,是种什么样的感受?
她曾那样优秀。
她不需要费吹灰之力,他们就会自己找上门来。
江衍接过,微微颔首:“谢谢。”
江衍抱着蒋佳然来到洗手间,把她放在坐便器上。
看着那双眼,他会想起九年前,佛陀山崖顶,在车里,她一双眼悲凄的看着他,她说,阿衍,你快逃。
这个动作看起来有些不可思议,因为她的双腿从大腿以下完全截肢,只余下大腿根部一小截残余肌肉,根本无法碰触到地面,看上去,好像只有半个身子在移动。
她扭过头来看他,一双眼透出浅薄的光:“阿衍你知道吗?我离开这里太久,太想念了,想念这里冰冷的雨,想念这里空气的味道,想念这里的......那个人。”
可如今,什么都没有了。
江衍折回身,红姐的手里端了一杯茶,茶香四溢,是大红袍。
他垂眸:“这个挺贵的。”
她想,这次,也一样。
江衍垂下头,平复几秒情绪,才抬起头,同她对视。
“老公,是我,你想我了没?”
他问:“你什么时候对这个感兴趣了?”
可就算知道,又如何?
可他怎么能心安理得?
“行吧。”
红姐从墙边拿了拐杖递过来,蒋佳然在红姐的搀扶之下意欲独自将拐杖置于腋下,这动作有一定难度。
蒋佳然从他面上移开视线,垂下头,动了动身子。
蒋佳然的上半身终于完完全全的撑在拐杖上,额角的薄汗在阳光里浅浅发光,而她回过头,朝着江衍嫣然一笑:“谢谢。”
他望着她,满眼愧疚。
可江衍知道,她什么意思。
蒋佳然点头。
“随我挑?”
蒋佳然没动,红姐拿了手机给她递过去,惊诧道:“还真是江先生。”
她朝着站在不远处的妇人招了招手:“红姐,给江先生倒水。”
纯白和风尘这两种最招男人喜欢的东西,在她的身上得到了完美的结合。
红姐接过碗,没急着离开,她盯着蒋佳然闲适淡然的模样,皱起了眉:“小姐,今天上午,你怎么就放江先生走了呢?少爷可是说了,你这次如果不能留着江先生的心,就要永远待在他身边了。”
这种宠溺和温和,曾经是她的。
身体离开床,一切便都愈发的明了,红色的连衣裙完全展开,裙裾像是飞舞的彩蝶,随着她的动作在空气中晃来晃去。
江衍看向她,她还是像从前那样,连怒都不动声色。
江衍是在第二天中午过来的。
江衍的脑海里,却清清楚楚的浮现出她的那张脸。
蒋佳然还是那副神色,不恼不怒,亦不过问,仿佛她真的对方才的这通电话漠不关心。
纵使如此,她依旧不卑不亢,像是她依旧完美。
家里有轮椅,不过她不大想用,太麻烦,每一次起身,都吃力的很,红姐年纪大了,抱不动她,在家里,大多时候她更喜欢用拐杖。
江衍没说话,只是微微拧了眉头,走过去。
没有一个正常男人,会想娶一个终生瘫痪在床的女人。
气氛稍稍轻松几分。
难掩的笨重。
她闭了闭眼睛:“你走吧,永远都不要回来,就当我蒋佳然,死了。”
这边的厨房一共十来平,里面只有一个燃气炉,条件差到不忍直视,这几天,想必蒋佳然都没怎么好好吃饭。
连她面上的笑,落在他眼里都变成了强颜欢笑。
江衍转身出去。
他折回身,朝蒋佳然微微颔首:“抱歉,我接个电话。”
她的身子很削瘦,夹着两只拐杖往前挪,背影看起来很心酸。
她曾那样高傲。
女人退了出去。
“嗯,是那场爆炸里没的。”
江衍站在原地,看着她带笑的眼,刺目至极。
蒋佳然没等他的回答,她转过身,不再看他:“红姐,送客。”
没有说话,只是将蒋佳然抱了起来。
江衍把蒋佳然抱进车里,发动了车子。
蒋佳然使了两下劲儿,感觉略微有些吃力,昨晚没睡好,今天浑身都没什么力气。
卧室里,蒋佳然一动不动的躺在那里,一双眼盯着江衍的背影出神。
“那你又为什么回来?为什么不跟他.....”江衍察觉自己语气稍稍有些强烈,顿了一下,才又开口:“过一辈子。”
确实也不用换鞋,这里是水泥地。
江衍没说话。
“我知道,什么事?”
蒋欣然将羽被从腿部扯开,露出红色的裙裾,只是,这裙底是塌下去的,在床上堆成一团,褶皱一层又一层,而那下面,什么都没有,空荡荡的。
这压抑,好似散去不少。
蒋佳然收了手,把书放到一边:“没什么,瞎看打发时间的。”
他问:“你想干什么职位?”
红姐双手穿过她的腋下,有些吃力的将她扶起来。
她将卡轻飘飘的扔在地上,直视他:“江衍,我从来不需要任何人的可怜,尤其是你。”
笑着笑着,她又不笑了,从眼底到唇角,那笑意一瞬间散去。
蒋佳然唇角的笑意扩大,她抬起手来,把那张金卡放在空气里打量,须臾,她伸手扣住金卡的两端,用力一折,卡从中间裂开来。
他有好多话想问她,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江衍垂下头,脑海里蹿出一个念头,他不能抛下她不管。
把金卡塞进蒋佳然怀里,他说:“这卡里有两千万,你......保重。”
她是一个从骨子里不可一世的女人,从来不屑于追逐一个男人,也不需要,从小到大,只要她想要的男人,就没有得不到的。
“好。”
蒋佳然盯着江衍,眼底最深处含着令人看不清的秘密,那是笃定,那是自信。
她在榕城举目无亲,不能工作,无法嫁人,如果他不管她,她要怎么活下去?
脑海里思绪很乱,杂且无绪,像是一个巨大的置物柜,填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
这话音刚落,桌上的手机响了。
他忍不住勾唇:“想了,给我打电话什么事?”
他坐下,同她之间隔了两个人的距离。
她似乎一如从前,对这样破烂不堪的环境不屑一顾。
红姐从远处走过来。
江衍沉默。
他忽然想起从前,她最喜欢穿着红裙跳舞,犹记当年,莺歌一曲红尘醉,有多少男人为了她发了疯。
为他失去双腿,为他颠沛流离,为他受尽委屈,她心甘情愿。
江衍透过窗户盯着窗外灰扑扑的天,他好像透过听筒想象到了秦挽歌的模样,她穿一身粉色居家服趴在床上,双腿在空气中轻轻晃着,她的面上一定带着笑意,笑的像个小呆瓜。
她的下肢刚刚没过坐便器边缘,恰好支撑着上半身不会掉下去。
须臾,他走上前去。
红姐虽是蒋南派到她身边的人,但并不向着蒋南这个人,蒋南为人阴晴不定,没少对蒋佳然动过手,而在她跟了蒋佳然的这整整九个年头,蒋佳然对她像是自己的亲人,她早已真心随了她。
她没说那个人是谁。
江衍神色一顿:“我不需要你还钱。”
蒋佳然重复了昨天的话:“江衍,我再说一遍,我不需要你的可怜,这钱,我一定还你。”
江衍看着她,她神色很认真,有着不容置噱的坚决。
半晌,他点头:“好。”
门口,秦挽歌和许安安拎着大包小包走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