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寻找某种东西,我也说不清那是什么。但我知道了解它对我来说十分重要,如果找到了,一切就会截然不同。那些修女或许知道,跟她们在一起的时候,我能感觉到她们掌握着某种不会与我分享的秘密。不知道为什么会觉得,如果见到这个满族女人,我就会略微搞清楚要寻找的是什么。她要是知道,也许会告诉我的。”
“你怎么会认为她知道呢?”
凯蒂斜看了他一眼,没有回答,反而向他提了个问题。
“你知道是什么吗?”
他笑着耸了耸肩膀。
“道。我们有些人在鸦片中寻找道,有些人在上帝那儿,有些人寻求威士忌,或去爱里寻找。这道终归只有一条,可它不通向任何地方。”
59
凯蒂重新投入到惬意的日常工作之中。尽管清早她觉得很不舒服,好在心气很足,不至于让这种状况扰乱自己的情绪。修女们一个个对她格外热情,这让她很是惊奇。那些修女从前在走廊里遇见她也不过是道声早安,现在随便找个什么借口就来她待的屋子里看她,闲聊几句,兴奋得像小孩子一样。圣约瑟修女跟她一遍遍重复说(有时候都让人厌烦了)这几天她都在想什么:“哦,我有点儿怀疑。”或者,“我不会感到奇怪。”然后,当凯蒂晕倒时,“毫无疑问,这一眼就能看出来。”她又跟凯蒂讲她嫂嫂生孩子的一桩桩冗长的故事,那些故事实在非同小可,听上去免不了心惊肉跳。圣约瑟修女用一种愉快的方式将她成长的真实环境(一条小河弯弯流过他父亲农场上的草地,岸上的杨树在微风中轻轻摆动)跟宗教传说紧密结合在一起。她坚信一个异教徒不可能知道天使报喜的事情,有一天便跟凯蒂讲了起来。
“每次在《圣经》里读到这一段时,我就忍不住流泪。”她说,“不知道为什么,但它就是让我有这种奇怪的冲动。”
然后她用凯蒂听来十分陌生的法语引出那段话,那精准的词句略显阴冷:
“天使进去,对她说,蒙大恩的女子,我问你安,主和你同在了。”
凯蒂怀孕的秘密像流连于百盛开的果园中的一阵轻风,传遍了整个修道院。想到凯蒂怀了孩子,那些不能生育的女人又是不安又是兴奋。她们有点儿害怕,可又对她着迷,带着农民或渔夫的那种天然粗俗的常识顾盼着她的身体变化。但她们孩童一般的心里充满了敬畏,为她的负担忧心忡忡,同时又觉得高兴,感到异常的欣喜。圣约瑟修女告诉她,大家都在为她祈祷。圣马丁修女说,她不是天主教徒太遗憾了。但院长嬷嬷斥责了她,说即便一个新教徒也有可能成为一个好女人——une brave femme(一个好女人)——她当时说,lebon dieu(上帝)会以某种方式安排一切的。
见自己引起这般关注,凯蒂深受感动,也很开心。让她尤为惊讶的是,她发现圣人一般严厉的院长嬷嬷也用一种殷勤有礼的态度待她。她们的关系一直不错,只是不太亲近。而现在院长嬷嬷对她温柔有加,其中带着母爱的成分。不仅声音变得柔和,眼里也忽然有了嬉笑的神情,仿佛凯蒂是个孩子,刚刚做了一件聪明又有趣的事情。这一切既新奇又感人,她的心灵犹如一片平静而灰暗的大海,波浪起伏,蔚然壮观,阴郁浩瀚令人畏惧,突然间,一缕阳光投射过来,让一切变得活泼、友好而快乐。现在院长嬷嬷傍晚时经常来凯蒂这里,跟她小坐片刻。
“我必须留意不让你累着自己,mon enfant(我的孩子)。”她说,给自己找了个堂而皇之的借口,“否则费恩医生绝不会原谅我的。唉,英国人那种自我克制啊!他心里高兴得不得了,可你跟他一说起这事儿,他却一脸苍白。”
她拉起凯蒂的手,亲切地拍了拍。
“费恩医生说他希望你离开这儿,可你不愿意走,舍不得离开我们。你真是太好了,我亲爱的孩子,我要让你知道我们很感激你的帮助。我觉得你也不想离开他,这样也好,你应该陪在他的身边,他需要你。啊,我真不知道要是没有这个令人钦佩的人,我们该怎么办。”
“他能为你们尽一份力量,我感到十分高兴。”凯蒂说。
“你可得全心全意爱他,我亲爱的,他是一位圣人。”
凯蒂微笑着,心里却在叹气。现在她只能为沃尔特做一件事,可不知该怎么做。她希望他能原谅她,不再是为了她的缘故,而是为了他自己,她觉得只有这样才能恢复他内心的平静。直接求他原谅不是办法,如果他怀疑这么做并非为她自己考虑,他那倔强的虚荣心会让他不惜一切代价加以拒绝(奇异的是,他的虚荣心现在已不再令她气恼,只是让她更为他感到难过)。唯一的机会就是发生某件意想不到的事情,打消他的戒心。她心里有个想法,觉得他也许乐于接受一次感情的爆发,将他从那怨怼的噩梦中解放出来。不过,按他那可怜愚笨的性格,到时他又会尽全力拼争到底。
人生何其短暂,世界本来就充满了苦痛,人们却还要折磨自己,这岂不太可怜了吗?
60
虽说院长嬷嬷跟凯蒂只谈过三四次话,其中一两次只有十分钟,但她还是给凯蒂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的性格就像一片乡野,初见时感觉辽阔而冷漠,但不久就会在巍峨山岭的褶皱间发现一个个掩映在果树丛中的欢腾的村庄,看见郁郁葱葱的草地上欢快流淌的一条条小河。这番宜人的景象会让你惊奇,甚至熨帖安心,但远处狂风劲吹的黄褐色高地尚不足以使你感到自如自在。要想跟院长嬷嬷亲密无间本来就不可能,在她身上有什么超凡脱俗的东西。凯蒂在其他修女身上也能感受到,甚至那位好脾气、爱说话的圣约瑟修女也不例外,但跟院长嬷嬷之间的障碍几乎就是明摆着的。它让你产生好奇,使你颤栗,也令你肃然起敬。她可以跟你行走在同一片大地上,处理世俗事务,却显然又活在一个你无法企及的高度之中。
她曾经对凯蒂说:“一个修女只是不断地祈祷耶稣还不够,她应该成为自己的祈祷者。”
这番话夹杂着她的宗教信念,凯蒂觉得这是她的心声,并非特意在向一个异教徒说教。让她奇怪的是,凯蒂对于上帝的无知是有罪的,而深怀博爱之心的院长嬷嬷,对此竟然放任不管。
某天晚上,她们两个人坐在一起。白日渐短,柔和的夜色在惬意中带着几分伤感。院长嬷嬷看上去非常疲乏,那悲戚的面容扭曲发白,漂亮的黑眼睛失去了光芒。浑身的疲劳将她带入一种难得的心境,想跟别人倾诉一番。
“对我来说今天是个值得纪念的日子,我的孩子。”她打破了长时间的冥想,“因为这一天是我终于下定决心投身宗教的纪念日。我考虑了两年,承受了这一召唤带来的恐惧,因为害怕我的精神再被世俗掳回去。但在领受圣餐的那个早上,我发出誓言要在天黑前把我的愿望通报给亲爱的母亲。领受圣餐后,我祈求我们的主赐予我内心的平静:你终将获得——主似乎在回答我——只要你不再渴求,它便降临于你。”
院长嬷嬷好像迷失在了对往昔的回忆中。
“那一天,我们的一位朋友,维尔诺夫人,没告诉任何亲戚便动身去了卡梅尔。她知道他们会反对她走这一步,不过她是个寡妇,有权选择自己要做什么。我的一个表姐去跟这位亲爱的逃离者告别,直到晚上才回来,她很受触动。我还没跟母亲谈过,一想到要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她,我就浑身发抖,但更希望信守我在圣餐时做出的决定。我问了表姐各种各样的问题,一旁的母亲似乎一心忙着绣她的坐垫,其实一个字也没有落下。我一边说着话,一边在心里想,如果我打算今天说,就一分钟也不能耽搁了。”
“奇怪的是,我对当时的情景记得一清二楚。我们围坐在桌边,圆桌上盖着红桌布。我们在灯下干活,那盏灯的灯罩是绿色的。我的两个表姐跟我们住在一起,大家都忙着修补客厅椅子上的坐垫。你想一想,那些东西自从路易十四时代买来后一直都没修补过,早已破旧褪色,母亲说这简直太丢人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