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我一度想开口说话,但嘴唇就是不听使唤。沉默了几分钟后,母亲突然说:‘我实在无法理解你朋友的所作所为,对她那些亲近的人一句话也不说就走,这我可不喜欢。这种做法太像做戏,太讨厌,太没品位了。一个有良好教养的妇女不该做这种让人说三道四的事。如果你要离开我们,给我们留下巨大痛苦的话,我希望你别像犯了罪似的偷偷逃走。’”
“这正是说话的机会,可我偏偏那么懦弱,只是说了句:‘哦,您尽管放心吧,maman(妈妈),我才没那个胆量呢。’母亲没有回答,我懊悔自己竟不敢解释心里的想法,似乎听到耶稣对圣彼得说的话:‘彼得,你不爱我吗?’唉,我多么软弱,多么不知感恩!我爱我的舒服日子,我的生活方式,我的家人和我的娱乐消遣。我迷失在了痛苦的挣扎中。过了一会儿,就像紧接刚才的谈话似的,母亲对我说:‘尽管如此,我的奥黛特,我相信你这辈子不过得既痛苦又隐忍,是不会罢休的。’”
“我还沉浸在焦虑和思索中,那两个表姐默默地干着活,全然不知我的心怦怦直跳。突然间,母亲让手里的坐垫滑到地上,直愣愣地看着我,说:‘唉,我亲爱的孩子,我敢肯定你最后要去当修女的。’”
“‘你这是当真吗,我的好母亲?’我回答说,‘你真是一语道破我心深处的念头和渴望。’”
“‘mais oui.(当然。)’两个表姐不等我把话说完,便嚷了起来,‘这两年来,奥黛特就一心想着这件事情。但你不会准许她的,ma tante(我的姨妈),你可不能准许她。’”
“‘我亲爱的孩子,如果这是上帝的旨意的话,我有什么权力不准许呢?’母亲说。”
“我的表姐们想把话题变成笑谈,便问我打算怎么处置我的私人物品,欢快地争吵着到底哪件东西该归谁所有。但这种快乐只维持了很短的时间,我们就开始哭了起来。接着,父亲上楼来了。”
院长嬷嬷停顿了一会儿,叹了口气。“这让父亲很难接受,我是他的独女,男人对女儿的感情往往比对儿子更深。”
“拥有一个心爱的孩子是极大的不幸。”凯蒂微笑着说。
“将这个孩子奉献给耶稣基督之爱,便是莫大的幸运。”
就在这时,一个小女孩朝院长嬷嬷走过来,十分自豪地给她看一件不知哪儿弄来的古怪玩具。院长嬷嬷把她美丽纤细的手放在孩子的肩膀上,孩子朝她依偎过来。凯蒂注意到那笑容如此甜蜜,又超然于世,一时很是感动。
“看到所有孤儿都这样爱您,真是太美妙了,院长嬷嬷。”她说,“我想,如果我能激发起这样深切的钟爱,会感到非常骄傲。”
院长嬷嬷再次露出那疏离而美好的微笑。
“只有一种办法赢得人心,那就是让自己成为人们会去爱的人。”
61
这天晚上沃尔特没有回来吃晚饭。凯蒂等了他一会儿,因为每次在城里耽搁了,他都会设法给她捎个口信,最后她只得独自用餐。尽管瘟疫流行,供应不便,中国厨子还是出于礼仪做了好几道菜端到凯蒂的面前,但她只是装着吃了一点儿。随后她来到敞开的窗边,往那张长长的藤椅里一躺,让自己沉溺在星光璀璨的美妙夜色中。周遭的静寂让她得以安然休息。
她什么也不想读,各种想法在脑海的表层漂浮,犹如倒映在平静湖面上的一朵朵白云。她深感疲乏,一朵也够不着,只能跟随着,任自己混入那一连串的思绪中。她隐约有些好奇,不知跟修女们的交谈留下的诸多印象对她有什么意义。奇怪的是,虽然她们的生活方式深深打动了她,但导致这种生活的信仰却未曾感染她,难以想象自己会被炽烈的信仰所捕获。她轻轻叹了一口气,如果让那伟大的白色光芒照彻她的灵魂,一切就容易了。有一两次她真想把自己的不幸原原本本告诉院长嬷嬷,但是不敢:她无法忍受这个严苛的女人把她往坏里想。对院长嬷嬷来说,她做的事情自然是无法原谅的罪孽。奇怪的是,她本人并不将其当成罪孽,只不过是愚蠢、丢丑而已。
也许要归咎于她天生愚钝,才把跟汤森的交往看成一件憾事,甚至可鄙可恶。但只要忘了就好,谈不上什么悔过。就像在舞会上绊了一跤,没法补救,也的确让人懊丧,但这事看得太重就不合常理了。想到查理她不禁一阵颤抖,他那华贵外套下的高大身架,那宽厚的下巴,还有胸脯前挺、隐藏肚子的站姿。细小的红色静脉在那红润的脸颊上纵横交织,显露出他多血质的性情。她曾倾心于他那对浓密的眉毛,现在想来就像动物的毛发,简直让人恶心。
至于将来呢?很奇怪,将来对她来说漠然无趣,她看不到一点儿将来的影子,也许会在孩子降生的时候死去。她的妹妹多丽丝身体比她强壮许多,可生孩子的时候差点儿死掉。(她不辱使命,为准男爵生下了一个继承人。凯蒂想到母亲心满意足的样子,不禁笑了起来。
)既然将来一片模糊,或许意味着她注定看不到了。沃尔特可能会让她的母亲照顾孩子——如果孩子活下来的话。她很了解他,可以肯定即便无法确定是谁的骨肉,他一样会好心善待这个孩子。不论任何情况,沃尔特的表现都值得信任。遗憾的是,他的品格如此伟大,深怀无私与荣誉,聪颖而又富于感性,可他偏偏不可爱。她现在已经一点也不怕他,只为他感到惋惜,同时又不禁觉得他有点儿荒唐可笑。他深沉的情感使他脆弱,直觉告诉她,有朝一日她会想出办法利用他的脆弱,诱使他原谅她。现在她脑中一直萦绕着这个念头,如果能使他的内心恢复平静,这就是她为自己带给他的痛苦所能做的唯一补救。很可惜他极度缺乏幽默感:可以想见,有那么一天,两个人都将为他们曾经如此互相折磨而哈哈大笑。
她累了,提着灯走进自己的房间,脱下衣服上了床,很快便睡着了。
62
她被一阵响亮的敲门声惊醒。一开始,这声音跟它搅扰的梦境交织在一起,没能让她跟现实联系起来。敲门声一直不停,她这才意识到有人在敲院子的大门。周遭一片昏暗,她的手表指针发出磷光,依稀可见时间是两点半。大概是沃尔特回来了——他怎么这么晚?还没能叫醒仆人?敲门声仍在继续,且越来越响,在夜晚的静寂中格外吓人。敲门声停止,她听见沉重的门闩被拉开。沃尔特从来没有这么晚回来过,可怜的东西,肯定累坏了!但愿他直接上床睡觉,别像往常那样去他的实验室工作了。
外面有几个人在说话,还有人进了院子。这就奇怪了,沃尔特晚归从不会打扰她,总是尽量不弄出动静。有两三个人匆匆跑上木制台阶,进了隔壁房间。凯蒂心里有些害怕,她一直担心这里会发生排外的骚乱。出了什么事吗?她的心跳变得急促起来。还没等到她弄清到底是怎么回事,就有人穿过房间来敲她的门了。
“费恩太太。”
她听出是沃丁顿的声音。
“我在,出了什么事?”
“你可以马上起来吗?我有事要告诉你。”
她连忙起身穿上一件晨衣,扭开锁把门打开。沃丁顿出现在她面前,穿着一条中式长裤,上身是一件府绸外套。一个仆人提着马灯,后面是三个穿卡其布军服的中国士兵。沃丁顿一脸惊恐的神色吓了她一跳:他头发乱糟糟的,像是刚从床上爬起来。
“这是怎么回事?”她倒吸了一口气。
“你必须保持冷静。现在没时间耽搁了,赶紧穿上衣服跟我走。”
“可到底怎么了?是城里出什么事了吗?”
他身后的士兵让她一下子想到了暴乱,他们是来保护她的吗?
“你丈夫病倒了,我们想让你马上去。”
“沃尔特?”她惊叫了一声。
“你先别着急,我也不清楚具体情况。俞上校派这位军官来叫我,让我立刻带你去衙门那里。”
凯蒂盯着他好一会儿,突然感到胸口一阵发冷,随后她转过身去。
“我两分钟就准备好。”
“我都没来得及换衣服,”他说,“本来正睡着觉。披上外衣,穿了双鞋就来了。”
凯蒂没听见他说的话。她借着星光穿衣服,摸到什么就穿什么。手指突然变得笨拙起来,半天才摸到衣服上的小扣子扣上,又把那条晚上常披的广东围巾披在肩上。
“我还没戴帽子。不用戴了吧?”
“不用。”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1 /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