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事实确凿,当年阳叔子下山动身中原,便是受故人所托此事。而萧砚李祚,他早已知晓自身身份,更知殿下你乃其亲弟。”
石瑶看着李星云,慢慢道:“然其心性究竟如何?李克用当年在太原拥立殿下为魏王,昭告天下,他可曾念及半分骨肉之情?殿下自太原辗转至楚,一路风霜,历经艰险,他可曾流露过一丝一毫兄长之谊?非但没有!反而视殿下为寇仇,必欲除之而后快。”
她不给李星云喘息之机,“更令人发指者——”
石瑶语速加快:“他明知陆姑娘乃殿下心系之人,是殿下师妹,此生挚爱,名义上更是他的……弟媳。却悍然将其囚禁于汴梁,以作诱捕殿下的诱饵。此等行径,人神共愤,其心可诛。他心中何曾有半分人伦亲情?其所作所为,与当年玄武门旧事何异?恐更有过之而无不及。”
李星云显然最不想深思的便是此事,石瑶不过稍稍提及,他便猛然抬头,目光死死盯着她。
但石瑶只是恍若不觉,目光看向李星云身侧的龙泉剑:“殿下,其人虽身负大唐太子之名,然其背叛的,不仅是李唐江山,更是人伦天道。此等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罔顾天理、囚禁弟媳之徒,纵有昭宗血脉,亦是天地不容之巨奸国贼。殿下若因这凉薄的血缘纽带而迟疑手软,岂非正堕其彀中?岂非置陆姑娘于万劫不复之险境?置天下苍生于水深火热而不顾?”
“不仁不义……罔顾天理……囚禁弟媳……”
这些字眼再次狠狠扎进李星云混乱的脑海。石瑶的指控,将血缘带来的第一抹本能的柔软彻底撕碎,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明的极致恐惧。
剑庐的那本手抄医书,师父下山后的不知所踪,师父可能道破真相后的沉寂……那日在汴梁街头,与萧砚短暂的对视。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威严让人不敢直视,却又带着一种……一种难以言喻的、让他莫名感到一丝熟悉和心悸的东西……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既往断断续续的线索终于连在一起,李星云握着扶手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咯吱声,手背上青筋暴起。然而,他的面上,却奇异地褪去了所有的血色,也褪去了之前的惊惶与痛苦,只剩下一种近乎死寂的平静。
“李兄!”张子凡也被这突然砸出来的真相所震撼,但他反应极快,立即就捕捉到了李星云那瞬间爆发又骤然归于死寂的平静,心中当即警铃大作,他猛地一步上前,几乎是用身体挡在了石瑶和李星云之间,右手更是下意识地抬起,做了一个有力的手势,直指石瑶,后者略略一怔,复而适时止声。
张子凡不再看石瑶,他转身,双手用力按在李星云紧握着扶手的双臂上,“李兄!看着我!愤怒无用,仇恨只会蒙蔽双眼。此刻,你必须清醒,必须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
他语速极快,字字清晰:“血缘?这血脉此刻不是羁绊,是武器。是萧砚用来击垮你心智、让你方寸大乱的武器。他囚禁陆姑娘,就是要乱你心神。他放任你辗转流离,就是要让你在绝望中失去判断。石瑶此刻所言,无论真假,其目的亦是如此——让你被愤怒支配,成为一个只知复仇的莽夫,而非一个能带领我们抗衡强敌的领袖!”
张子凡的目光紧紧锁住李星云,仿佛要将自己的理智强行灌注进去:“李兄,抬起头!看看这扬州城,看看殿外等候的江南诸公,看看你手中的龙泉剑。你肩上扛着的,不是兄弟阋墙的私仇,是光复李唐的万里河山!更是陆姑娘能否活着走出汴梁的唯一希望!”
他的声音陡然压低,直视李星云的眼睛:“愤怒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只会让你做出错误的判断。陆姑娘的命,系于你的冷静。江南的存亡,系于你的智慧。李唐的未来,系于你的理智。此刻,你必须用最冷静的头脑,去判断,去抉择。唯有掌控力量,掌控大局,你才有资格去愤怒,去复仇,去救你想救的人!否则,一切皆是空谈,皆是飞蛾扑火!”
张子凡的话语,如同重锤,一下下敲打在李星云的心湖上。那张“死寂”的面容表面,终于出现了一抹神气。李星云那双空洞的眼眸中,正剧烈地挣扎着,愤怒与张子凡强行灌输的理智仿佛在疯狂地撕扯、对抗。
“李大哥。”马希声也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他亦是上前一步,站在张子凡身侧,目光坚定地看着李星云:
“子凡说得对。萧砚那厮,管他是不是你兄长,他抓了嫂子,想南下大江,就是我们的死敌。我马希声亦是顽劣了十几年,但我父王说过,大争之世,强则强,弱则亡。现在,诸侯难得的联合起来,你要救林轩嫂子,需要的就是这股力量,是脑子,不是光顾着愤怒。李大哥,振作起来,还有我们!”
石瑶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听着张子凡抽丝剥茧的分析和马希声掷地有声的支持,她的脸上非但没有被张子凡戳穿意图的愠怒,反而浮现出一丝几不可察的、近乎欣慰的神色。
她不再多言,只是趁着李星云被张子凡的话语撼动、心神剧烈交锋之际,从容地从宽袖中取出那卷用明黄锦缎包裹的檄文卷轴,安静地等待着李星云最终的决断。
厅内再次陷入令人窒息的寂静,只有烛火不安地跳跃着,映照着李星云脸上变幻莫测的神情。
良久,李星云抬起头,目光越过张子凡的肩膀,再次看向石瑶。那眼神,再无半分迷茫、痛苦或惊惶,只剩下一种近乎冷静的审视,如同在评估一件武器的价值。最终,这目光落在了石瑶手中那卷明黄的卷轴上。
“拿过来。”
石瑶双手捧着那方卷轴,将之交到李星云手上。
李星云深吸一口气,颤抖着手,几乎是下意识地接过了那卷轴。入手沉重,感觉比起龙泉剑来还要重。
他解开锦带,猛地将卷轴展开一截。
目光扫过,只见开篇便是触目惊心的词句:“伪梁巨憝萧贼者,李氏,讳祚,实乃大唐先帝,昭宗皇帝之故太子也……”
李星云冷着脸,竟是一字一句的将之完整看完,但正是如此,反而让他脸色愈加苍白,最后才猛地合上卷轴,额上冷汗涔涔而下。
他抬起头,看向石瑶,声音干涩嘶哑:“……若以此文传檄天下,萧砚……震怒之下,林轩她……”他的声音哽住,陆林轩的安危,显然是他此刻唯一还能抓住的稻草,也是他最大的软肋。
石瑶面色平静无波,仿佛早已料到李星云会有此一问。她微微躬身,道:“殿下顾念故人,大帅深悉,亦深为感佩。然大帅有言:‘名位早正,则大义早彰;大义既彰,则群雄归心;群雄归心,则贼寇震恐;贼寇震恐,则陆姑娘性命更添一分保障。’”
她直视李星云的眼睛,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自信:“萧砚若敢在檄文传檄天下、殿下正位大统之时加害陆姑娘,便是自绝于天下,坐实其绝人伦之恶名。此举非但不能震慑人心,反会激发四方忠义之士同仇敌忾,于我大业,实为莫大助力。此其一,”
石瑶微微停顿:“其二,为助殿下早定乾坤,扫清障碍,大帅已调遣得力人手星夜兼程赶来江南效力。如天勇星张彦涛,精擅水战江防,已秘密抵达寿州,正梳理江防要隘;天雄星崔承影,专司情报渗透,此刻当已潜入钱塘;天猛星李嗣骁,勇冠三军,擅攻坚破锐、护卫周全,不日将至殿下驾前听用。此等精锐,不良人中不知凡几,皆愿为殿下手中利刃,斩除奸佞,护卫周全。殿下正位,则彼等更能借天子威名,如臂使指。”
张子凡立刻抓住这关键推力,上前一步,语气急切而恳切:“天佑星所言,纵使惊世骇俗,然观萧砚所为,他不死则我亡。李兄,皇权之争,自古便是血雨腥风,何曾有过温情?太宗皇帝当年,亦是手刃兄弟,方登大宝。萧砚既已视你为死敌,囚禁陆姑娘,便是明证。此刻血缘,非是羁绊,实乃催命之符。当断不断,必受其乱。而今中原恰才大定,蜀地尚未安稳,一旦让萧砚缓过手来,江南危矣,陆姑娘危矣。”
马希声也用力点头:“李大哥,张兄说得对。那萧砚明明自知身份,却从未顾及于你,连嫂子都不放过,更欲借我大哥之手挑起楚国内斗,根本不配做你兄长。当皇帝,发兵,救嫂子!”
石瑶看着李星云眼中剧烈的挣扎,知道火候已到,便再次出声:“殿下,所谓名号,无需再做思量。萧贼李祚,乃昭宗皇帝生前钦定之太子,名分大义,煌煌然在其身。此乃其将来替代伪梁,蛊惑人心之最大依仗。”
“殿下虽为昭宗皇帝嫡出血脉,身份尊贵无匹,然天下愚者,或为萧砚其‘先帝太子’之身份所惑。以为其乃正统所系。此刻若殿下仅居监国之位,名不正则言不顺,如何凝聚天下之力?如何以大义之名,碾压此獠窃据之正统光环?如何令四方豪杰景从,与这窃据大义名分之巨憝抗衡?!”
她迎着三人的目光,又道:“且妾身已得密报,漠北烽烟已起,梁、晋、草原各方马上便会陷入乱局,萧砚之精力财力正被北方战事牢牢牵制,此乃天赐良机,千载难逢。”
看着张子凡若有所思的模样,石瑶的声音陡然拔高:“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殿下,唯有顺天应人,即刻正位大统,登基为帝。以大唐天子之名,号令天下,发此讨逆檄文,方能以大义之名,彻底碾碎其太子虚妄。方能令天下忠义之士,知所效命。亦唯有如此,方能最大程度震慑萧砚,使其投鼠忌器,纵有千般恶念,亦不敢立时加害陆姑娘。”
她的目光扫过张子凡和马希声,最后牢牢锁住李星云:“大帅所遣之天勇、天雄、天猛诸位校尉,亦唯有在大唐天子麾下,方能尽展其能,为殿下披荆斩棘。殿下,帝业在此一举,陆姑娘安危亦系于此决。时不我待,乾坤只在你一念之间。”
“太子……正统……天子……震慑……救人……”
石瑶的话如同醍醐灌顶,又如同最后的审判,瞬间劈开了李星云心中所有的迷雾与侥幸。
他不得不承认的是,石瑶此言纵有万般蛊惑之意,但事实如此,面对拥有“先帝钦定太子”身份的萧砚,自己若只是“监国”,在法统上永远矮了一头,永远无法真正凝聚起足以抗衡的力量。唯有称帝、唯有成为“天子”,才能获得超越萧砚的绝对名分和大义旗帜,才能让袁天罡的力量名正言顺地为自己所用,才能真正……有机会救出林轩!
对陆林轩安危的极端忧虑,对“兄长”囚禁“弟媳”的滔天愤怒与恨意,对石瑶所描绘的“唯一生路”的绝望认同,以及所谓漠北战机带来的紧迫感……所有这些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流,瞬间冲垮了李星云心中最后一道名为“犹豫”的堤坝。
李星云眼中最后一丝迷茫和痛苦被一种悲愤与决绝所取代,再无迟疑。
他猛地转身,几步冲到书案前。他抓起案上那支上好的毛笔,俯下身,在檄文卷轴末端那预留的空白处,狠狠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张子凡看着那三个墨迹淋漓的字,心头剧震。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一切都将不同。他下意识看向石瑶,带着一丝询问:“李兄若登基称帝,江南诸候那边……千头万绪,仓促之间……”
“张公子且安心。”石瑶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旋即恢复成绝对的恭敬与镇定。她上前一步,稳稳地接过那卷由袁天罡亲笔的檄文,动作轻柔:“一切自有我不良人运筹。登基大典、诏告天下、联络诸侯、整备军需……诸般事宜,不良人自会为殿下铺平道路。张公子所需,是与我不良人遣来的诸位校尉同心协力,辅佐新帝,共襄盛举。”
石瑶的话语尤为从容,仿佛在陈述一件早已安排妥当的日常事务,她不再多言,将卷轴仔细收好,放入一个特制的、带有防水火漆的铜管之中。
最后,她对着李星云深深一揖,姿态恭谨到了极致:“殿下圣明,妾身即刻命人以八百里加急,飞传此檄于天下州郡。九州四海,必为此檄所震。伪梁萧贼,其日无多矣。”
言毕,在李星云沉默的背影中,石瑶的身影如同融入水中的墨迹,迅速而无声地退出了前厅,消失在庭院深沉的天色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而石瑶的身影刚消失在门外,马希声便立刻像绷紧的弓弦般弹了起来。他脸上跳脱的神情彻底敛去,几步走到李星云和张子凡面前,语速极快,声音压得很低。
“事不宜迟,李大哥既已决断,楚国必倾力相随。我立刻亲自去联络我们在扬州的渠道,用最快的速度,将李大哥正位、檄文发出之事密报父王。同时,我会动用所有能调动的楚国秘谍,全力配合不良人行动,确保楚国境内各军镇第一时间响应李大哥诏令。张兄,李大哥这边,你先照应!”
他说完,根本不等李星云和张子凡回应,对着李星云重重一点头,转身便大步流星地冲出了前厅,身影迅速没入夜色,
厅内一时瞬间只剩下李星云和张子凡两人,以及那柄在烛光下沉默流淌着光泽的龙泉剑。
张子凡看着马希声消失的方向,又转头看向依旧保持着签字姿势、背对着他的李星云,眉宇间笼罩着浓得化不开的忧虑。他走到李星云身边,声音低沉道:“李兄……”
他斟酌一二,低声道:“石瑶所言‘铺平道路’,只怕是以不良人之力强行压服。徐温、张颢、钱镠、王审知等,皆是老谋深算之辈,岂会甘心任由不良人摆布?仓促登基,若根基不稳,反受其害。且……”他顿了顿,声音更低,“那位不良帅调兵遣将,看似鼎力相助,然其用意深不可测。天勇、天雄、天猛诸不良人,究竟是助臂,还是……耳目?李兄,前路艰险,步步杀机,我们,恐怕需有万全之备。”
李星云缓缓直起身,放下笔。他没有回头,只是怔怔地望着桌上那柄在烛光下流转着光泽的龙泉剑,又低头看向自己刚刚签下名字、此刻已空空如也的桌面。
他的背影在烛光下拉得很长,显得异常孤寂,良久,他才转过身,看着厅外沉沉的天色,轻声回答了张子凡,又仿佛是说给自己听。
“万全准备……情报、兵马、心腹…不良人……,我们有的选吗?”
“联盟初始,于强梁高压之下,诸侯或当诚心,而希声只要顺利继位,楚国便下,吴国这边,徐温与张颢不睦…不良人能争则争…”
厅中烛火跳动,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投射在地砖上,向外延伸出去。
厅外,天色渐沉,夜色如墨,深不见底,清冷的月光洒落庭院,一片寂静。唯有远处仿佛有信鸽振翅的余音响起,在夜空中久久回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