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帝好笑道:“夫君直说便是,何必踌躇。”
他稍稍等了一会,才目光坦荡看向女帝二人:“述里朵在年前为阴山事重修旧好,将其女耶律质舞送至汴梁。此事……我瞒了你们。”
他话音刚落,一旁的千乌略略一怔,然后下意识地上前一步,张口欲言:“王妃,是妾身出的……”
“千乌。”萧砚抬手打断她,同时一把握住千乌的手,将她拉到自己身侧,目光却始终坦诚地迎向女帝和姬如雪,“此事与她无关。我与述里朵……有一些旧事你们或有所闻,而此女送来,是我心中作祟,怕你们多想,故才一时糊涂,让千乌行此下策,将人秘密安置在别院,并严令封锁消息。”
女帝凤眸微抬,虽有几分惊诧掠过,但神情依旧保持着平静,甚至带着一丝了然和些许好笑,她并未去看急于辩解的千乌,只是道:“夫君是我们的丈夫,这种事其实没什么好顾虑的……不过,既如此,夫君当下又何故坦然相告?”
萧砚握了握千乌微微发凉的手,思忖了下,道:
“因为思来想去,此事终究不该瞒着你们。夫妻一体,贵在坦诚。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更易生无谓猜疑。与其日后因旁人口舌或变故让你们知晓,心生芥蒂,不如由我亲口说明。”
他顿了顿,语气转沉:“且,漠北如今风云突变,耶律剌葛起兵,李嗣源率晋军深入,北疆大棋正值关键,此女留滞府中已成事实,后续如何处置,关乎北疆大局,亦需云姬、雪儿与我共同参详,更不该瞒着你们。”
女帝微微颔首,沉吟了一会,道:“夫君坦诚相待,妾身心感。夫君是天下共主,不过一女而已,又有何妨?但此人身份特殊,终究是漠北太后之女,不管当下亦或将来,意义俱是非比寻常,夫君之意是?”
姬如雪清冷的眸光微动,她沉默了一会,长长的睫毛垂下,掩去眼底深处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但她并没有纠结于萧砚与述里朵的旧事,只是关心道:“漠北如今战云密布,耶律剌葛叛乱未平,李嗣源又率军深入。此时若贸然送她回去,是否会打乱述里朵的部署?甚至……被有心人利用,反生嫌隙,让那漠北太后误会郎君的诚意?”
萧砚眼中闪过一丝赞赏,看向姬如雪,点头道:“雪儿所虑极是。漠北如今已成猎场,耶律剌葛是垂死挣扎的猎物,李嗣源是妄图火中取栗的恶客,我设下的元行钦、王彦章、鬼王、钟小葵等俱是持弓在侧的猎手,而猎手如何,亦需述里朵这个主人怎么配合,可谓牵一发而动全身。此时将奥姑送回,确有可能让述里朵分心,反生祸端。”
他目光扫过三位妻子,深思熟虑道:“奥姑留在手中,是柄双刃剑。用之得当,可增威慑;用之不当,反伤己身。我的意思是…暂缓送归。待漠北尘埃落定,局势明朗,再议去留。人依旧安置在别院,由千乌亲自负责,增派可靠人手,隔绝内外消息,视为特殊人质妥善安置。王府一应供给照旧,但务必确保其行踪隐秘,不惹是非。”
他看向女帝和姬如雪,语气带着一丝歉意,“此事…恐怕要委屈你们了。”
女帝轻轻伸出手,覆在萧砚放在案上的那只手上:“夫君以天下大局为重,以王府安稳为念,何来委屈?”
她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在萧砚手背上轻轻点了点,“况且,此女身份不同。她既是那漠北太后送来以表重修旧好诚意的人物,漠北神女、公主的身份摆在那里,若长久置于别院,形同软禁,反倒显得我们气量狭小,不够坦荡。”
她抬眼,目光平静地迎上萧砚略显惊讶的眼神,语气沉稳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雍容:“王府内苑地方宽敞,空置的院落尚多。既是客,何妨接进来住?不过是添双筷子,多间院子罢了。置于眼前,更易看顾,也省得千乌两头奔波,更显我王府待客之诚。”
她的目光随即转向侍立一旁的千乌,带着一贯的信任与倚重,“千乌心思缜密,办事稳妥,依旧由她全权负责照应。只是这照应的地点,换到内苑便是。选一处清静独立的院子,拨几个伶俐懂规矩的丫头过去伺候,一应供给,按……贵客之礼,不可怠慢,但亦需严加约束,可能做到?”
千乌立刻屈膝,神色肃然:“王妃放心。妾身明白轻重。定当挑选最妥当的院落,安排最可靠的人手,既不失王府体面,亦确保内外隔绝,万无一失。”
姬如雪听着女帝的安排,亦微微顿首,清冷的眸光微动:“王妃思虑周全,如此安排甚好。置于眼前,确比别院更稳妥。既是漠北太后的诚意,我们自当以礼相待。时日尚短,想来也无妨。”
萧砚看着二女,眼中先是掠过一丝意外,随即化为深沉的感佩与动容。他反手握住女帝覆在他手背上的柔荑,指尖微微用力,传递着无言的理解与感激。女帝和姬如雪的这份默契与担当,让他胸中涌起一股暖流,也夹杂着更深沉的怜惜,毕竟,二女当下可还在孕中。
“云姬……”萧砚踌躇许久,但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句沉甸甸的感慨,“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他看向姬如雪和千乌,目光同样温和,“也辛苦雪儿,辛苦千乌了。”
女帝感受着手背上传来的力道,凤眸中漾开一片温软的水光。她没有言语,只是用指尖在萧砚的手背上轻轻回握了一下。
而姬如雪眼底深处方才的复杂情绪已沉淀下去,化为一片清澈的平静。她抿了抿嘴,声音如清泉击玉,轻声道:“分内之事,何谈辛苦。”
千乌则立刻屈膝,姿态恭谨而温婉,脸上是发自内心的笑意:“能为郎君分忧,是妾身的本分,亦是福分。”
她看向萧砚的目光,充满了敬慕与满足,能在这样的时刻被纳入其中,对她而言已是莫大的安稳。
萧砚的目光缓缓扫过眼前的三张容颜——女帝的雍容坚韧,姬如雪的清冷执着,千乌的温婉妥帖。她们姿态各异,心性不同,却在这一刻,为了这个家,为了他肩上的重担,展现出了同样令人心折的担当与包容。那份沉甸甸的暖意,几乎要满溢出来。
正事谈完,厅内的气氛终于恢复了之前的温馨宁静。
炉火偶尔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如同安眠的呓语。新沏的茶香袅袅升腾,在暖融的空气里腾开一片清雅的芬芳。女帝膝上的枚果翻了个身,露出更柔软的肚皮,发出细微而满足的鼾声。角落里的虎头和雪爪也各自寻了更舒服的位置,彻底团成了两个毛茸茸的暖球,仿佛要将这份安宁也包裹进去。
萧砚看着眼前此景,心中涌动的暖流几乎要化为实质。他深深吸了一口这混合着茶香、暖意与家人气息的空气,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喟叹的舒缓:“好了,正事说完。路上回来得巧,春意正浓,给你们念首应景的诗吧。”
“……胜日寻芳泗水滨,无边光景一时新。等闲识得东风面,万紫千红总是春。”
女帝闭目聆听,嘴角噙着温柔的笑意,手轻抚着隆起的腹部,仿佛在与腹中小生命分享这份安宁的诗意。
姬如雪安静地坐在一旁,清冷的侧颜在烛光下显得格外柔和,她一手轻按在自己尚平坦的小腹上,另一只手则自然地提起青瓷茶壶,为萧砚微凉的茶杯续上滚热的香茗,动作优雅而静谧。
千乌坐在另一侧,嘴角含着恬静满足的笑意,目光不断流连在萧砚身上,享受着这一如既往的团聚安宁。窗外,汴梁城的万家灯火温柔闪烁,勾勒出一片静谧祥和的盛世夜景。
——————
翌日清晨。
秦王府笼罩在一层薄纱般的春雾里,露珠在新生草叶上滚动,折射着熹微晨光。昨夜的温馨仿佛还在湿润的空气中流淌,厅窗棂半开,带着露水清香的微风拂动着淡青色的帘栊。几案上,那盆春兰悄然绽放了一朵,洁白的瓣舒展,幽香更盛,沁人心脾。
女帝已换了一身宽松舒适的月白云锦常服,身形在柔和的晨光中轮廓分明。她斜倚在铺着厚厚锦垫的软榻上,姿态慵懒而满足。姬如雪坐在她身侧,执一把玉梳,为女帝梳理着如瀑的乌黑长发,晨曦透过窗格,落在她清丽的侧颜上。
几只大猫则在铺着地毯的地面上追逐着从窗格透入的、跳跃的光斑,细碎的爪声和偶尔的喵呜声更添几分生趣。
萧砚坐在稍远些的圈椅里,手中捧着一卷书,目光却并未落在字上,而是带着暖意,静静看着眼前这幅宁静祥和的画面。他昨夜睡得极沉,此刻眉宇间的风霜已尽数洗去,只余下难得的松弛与安宁,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千乌气色极好,脸色玉润有光泽,在一旁的小几上安静地分着新送来的、带着晨露清香的时令瓜果。一瓣剥好的柑橘被她小心地递到萧砚唇边。萧砚张口接了,清甜的汁水在口中化开。
“喵呜~”雪爪似乎玩累了,轻盈地跳上萧砚的膝头,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团起来,眯起了眼睛。萧砚顺手放下书卷,指尖轻轻搔着它小巧的下巴,引得小猫发出满足的呼噜声。他抬眼,正对上姬如雪望过来的、带着柔柔笑意的眸子。
“今日阳光正好,雾散后园子里的杏怕是开了大半,午后可要去看看?”女帝突然出声,声音带着晨起的慵懒和惬意。
姬如雪也停下梳子,清冷的眸子看向萧砚,带着无声的询问。
萧砚正要点头应下,享受这片刻的、如同偷来的岁月静好。
一阵极其突兀、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突然由远及近从外间响起,打破了清晨的静谧。那声音并非寻常仆役行走,而是带着奔跑带起的风声和皮靴踏在石板路上的回响,速度极快,方向直指厅而来。
这动静瞬间惊得厅内几只猫儿警惕起来,枚果“喵呜”一声惊叫,敏捷地窜到女帝身后,小心地探出头。虎头猛地站起,背脊弓起,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威胁声。雪爪也从萧砚膝头惊起,耳朵竖起。
女帝脸上的慵懒笑意骤然凝固,凤眸中厉芒一闪,下意识护住腹部。姬如雪握梳的手猛地收紧,清冷的面容瞬间绷紧,眼神锐利如电。千乌更是霍然起身,一步挡在萧砚侧前方,目光如炬地射向门口。
萧砚抚着膝上惊起的雪爪,将其安抚下去,神情依旧沉静,只是眼神深处那抹松弛瞬间敛去,稍稍眯起了眼。
旋即,就见鱼幼姝几乎是踉跄着冲进了厅,她发髻微散,几缕湿发贴在苍白的额角,额上全是细密的冷汗,胸口剧烈起伏,显然是用了极致的轻功一路不顾一切地狂奔而来。广目天和阳炎天紧追在她身后,脸上带着茫然和一丝惊惶,显然未能拦住。
鱼幼姝手中死死攥着一个火漆已被撕裂、甚至边缘有些变形的细长铜管,那铜管上还带着夜露的湿气,仿佛刚从驿马身上取下,竟是不能用飞书传信,可见这铜管内的信息有多复杂。
“殿……殿下!”鱼幼姝声音嘶哑,扑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地,双手将那铜管高高举过头顶,“江……江南八百里加急!李星云…李星云在扬州,于昨日…称帝。并发讨…讨……”
她剧烈地喘息着,巨大的惊惶和压力让她几乎无法成言:
“……讨故太子李祚檄!檄文……已飞传天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