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是太原城沉沉的夜色,几点稀疏的灯火在远处闪烁,如同他此刻纷乱的心绪。摊在案头的檄文他早已看过数遍,但当下脑中所想的,却是并不在檄文篇幅之中,却比起檄文本身更惊心动魄的言语。
“讨四方,诛不臣,又何需帝号?”、“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民心所向立处,敢叫日月换新天…”
李存勖沉默良久,低沉的声音却是终于在寂静的殿中响起,他像是在读,又像是在咀嚼:“终结百年乱世,兵戈永戢…破门阀之桎梏,立寒门之阶梯…废节度之专横,收兵权归中枢…”
他霍然转身,眼中精光闪烁。
他看向侍立一旁的郭崇韬,语气复杂难辨:“郭卿…真是好大的气魄,此人眼界格局,确非常人可及。无怪其人能三年使天下尽半了。‘民心即天心’…此乃治国安邦之真义。孤…当深以为鉴。”
郭崇韬俯身下去:“殿下能从贼檄中获得感悟,先王泉下有知,必敢欣慰。”
李存勖沉默片刻,走到案前,持起那份檄文抄本。“然本王仍不解……”
李存勖的声音陡然拔高,“萧砚既已痛斥朱温篡逆,自承昭宗嫡脉,手握重兵,威震中原,何不登高一呼,复辟李唐,名正言顺?反固守这‘大梁秦王’、‘天策上将’之伪号?岂非滑天下之大稽!”
他语速加快:“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此乃千古至理。此等自相矛盾之举,就不怕麾下离心,天下耻笑其仍奉伪梁正朔吗?以萧砚之智,岂能不见?”
他的目光扫过殿内,不经意间掠过坐在侧座、面色苍白如纸、精神萎靡不振的老臣张承业时,微微停顿了一瞬,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掠过眼底。这位以忠唐闻名、历经三朝的监宦,在听闻檄文内容后便成了这般模样。
郭崇韬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向前一步,迎着李存勖疑惑的目光,道:
“大王问得透彻,此正是萧砚其人之务实所在。其不行复辟,非不欲也,实乃以退为进,一石三鸟之良策。其深意有三:
“其一,承认朱梁法统,占据拨乱反正大义。”郭崇韬目光炯炯,“大王明鉴,朱温虽篡逆,然其受唐末帝禅让之礼,程序昭告天下,文书印信俱全,末帝固然是假的,然当时天下俱认才是事实。其建立的‘梁’,乃是一个法理上承接‘唐’的合法政权。萧砚若贸然复辟李唐,等于彻底否定朱梁政权存在的合法性。那么,那些早年‘屈身事朱温’的李唐旧臣算什么?那些以梁臣之身侍奉秦王的朱温旧臣又算什么?”
他顿了顿,继续道:“而萧砚如今,以‘大梁秦王’之名号发布檄文,痛斥朱温篡逆之罪,宣布自己忍辱负重终为君父复仇,并立志肃清朝纲、革新弊政、再造乾坤。这等于是在承认朱梁政权作为中央政权的历史合法性的前提下,将自己定位为这个政权内部的‘拨乱反正者’。其行为具有‘清理门户’的天然正当性。
更等于告诉尚未归心之梁系藩镇,如宣武旧部、河中牙兵,乃至天下尚有割据之心的旧梁势力:‘尔等的官职、权位、家业,只要效忠于我,便仍是这合法政权体系内的一部分,受我承认与保护。’此乃定海神针,安抚人心,稳住基本盘的上上之策。若行复辟,便是掀桌子,檄文中‘废节度’之论已令梁朝诸等节度使如坐针毡,若再行复辟,彻底否定朱梁法统,岂非逼着他们狗急跳墙,拼死一搏?而若以妥协安抚之策用彼辈确立新朝,来日萧砚又如何削藩镇废节度?此等取乱之道,非萧砚所为。”
“其二,名器已成,实用至上。”
郭崇韬的语气带着一丝叹服,“‘大梁秦王’之号,经其灭蜀平岐、掌控汴梁中枢、改制禁军、推行新政,早已深入人心,成为其身份、权柄最直接、最无争议、最深入骨髓的象征。汴梁中枢的旧梁文臣、河北的元从猛将、新附的蜀地将士,乃至天下百姓,提及萧砚,首先想到的便是‘秦王、天策上将’。
此二名号,对内凝聚人心,对外清晰标示其势力范围与无上权威。此乃已成之名器,其力磅礴。骤然抛弃‘秦王’、‘天策’之号,复以‘大唐皇帝’之名行事,必致麾下认知混乱,号令不一,新旧之间徒生隔阂猜忌。于南北大战前夕,此乃取乱之道。相较之下,皇帝之名,于其已掌控的绝对权力而言,不过是虚名累赘,远不如已成权威的名器实用。”
“其三,避虚名,行实政,破旧立新。”
“萧砚之志,非小修小补,乃在革鼎三百年沉疴积弊,重塑乾坤。破庠序垄断、废节度割据、均田亩安民…此等举措,就算是当下,阻力亦如山崩海啸。若复辟称帝,他便是‘李唐皇帝’,一举一动皆需顾及麾下臣子、元勋,稍有不慎便有妥协之事发生。而以‘大梁秦王’之位行事,则反能超然于上。新朝未立,尚未定势,他手握绝对实力,以‘大梁秦王’总领军政之权,推行新政便少了无数法理和道德上的掣肘。名号是‘梁’是‘唐’亦或其他,于其开‘万世新篇’的宏图伟业而言,远不如‘名器’的实用与推行新政的雷厉风行重要。此乃真正的务实,真正的雄主气魄。”
郭崇韬总结,语气凝重、忌惮到了极点:“故,萧砚不称帝,非不能也,实乃以‘梁’之名,行革天下之实;借已成之权威名器,稳己方阵脚,安旧梁人心;避天子虚名之累,行破旧立新之实。步步为营,老辣深沉。其人不过二十弱冠,确难怪成这乱世中最大的变数……”
这番鞭辟入里、直指核心的剖析,一言一句的敲在殿内众人心上。
镜心魔垂手侍立,阴影中的面孔看不清表情。而侧座上的张承业,在听到此时,本就苍白的脸更是血色尽褪,枯瘦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浑浊的老眼中泪水无声地蓄积、滚落。他死死攥着扶手,指节因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咯咯”声,仿佛如此才不会栽倒下去。
李存勖本若有所思,英雄相惜,听见这一动静,目光却是终于带着一丝凌厉,落在了这位精神濒临崩溃的老臣身上。
他斟酌一二,缓缓开口:“张监军,你…素以忠贞唐室、克复宗庙为己任。今昭宗太子亲口宣告唐祚已终,欲开万世新篇…汝毕生所念,所忠…今安在哉?汝心…可安乎?”
张承业在听到“宣告唐祚已终”时便如遭重击,此刻,他挣扎着从椅上站起,颤巍巍走到大殿之中,但他并未看李存勖,而是面朝南方长安、洛阳方向,缓缓摘下头顶象征大唐三品内侍省监军使的进贤冠,置于地砖上。白的头颅深深垂下,浑浊的老泪大颗砸在地板上。
“老臣…河东监军使张承业…”张承业声音嘶哑,“受昭宗皇帝隆恩,委以监军河东、护持宗庙之重托…三十载矣,夙夜忧叹,未尝敢忘。今…今闻太子殿下亲口…言唐祚已终…”
他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中是无尽的挣扎与痛苦,嘶声喊道:“老臣无能,有负先帝啊——”
言罢,一口鲜血喷溅在大殿之上,身形摇摇欲坠。
李存勖脸色一变,快步下阶欲扶。张承业却猛地推开搀扶的近侍,踉跄站稳,用尽最后力气挺直佝偻的背脊,沾血的嘴角扯出一个惨笑,目光却死死钉在李存勖脸上,字字如铁:
“然。老臣此生,亦深受先王信重,托以河东钱粮民政。辅佐殿下,此乃臣之职分。唐室飘零,天命或在太子…然晋室基业,亦乃大唐宗室,乃先王一刀一枪打下的江山。是殿下你…继承的基业。臣张承业,生为大唐河东监军使,死…亦为晋王麾下掌书记。此身此心,忠于职守,绝无二志。若大王欲争这天下,老臣…愿效犬马之劳,直至最后一息。若天命终归汴梁…”
他喘息着,终是咬牙出声:“老臣…唯求一死以报先王知遇,绝不为贰臣。”
言毕,他不再看任何人,缓缓弯腰,拾起地上那顶进贤冠,紧紧抱在怀中,蹒跚走回座位,闭目不语,仿佛一尊瞬间枯槁的石像。鲜血仍不断从嘴角渗出,滴落在暗紫色的官袍前襟,触目惊心。
殿内死寂。郭崇韬肃然。镜心魔垂首更深。
李存勖看着张承业怀中紧抱的唐冠和袍襟上的鲜血,眼中凌厉尽化深沉,最终化为一声长叹:“张公忠义,感天动地。本王…明白了。”
他不再追问,目光转向殿外沉沉的晋阳夜色良久,而郭崇韬亦无奈拱手,沉稳道:“当此巨变,我晋国正可借势。江南李星云称帝,南北呼应之势已成在,之前之策,可用,然亦需变动。当命太尉与薛侯在草原上不惜代价扶持耶律剌葛搅乱大局,使萧砚北顾乏力;同时速遣密使联江南,共举尊唐之旗号,促其与萧砚死战。我大晋则厉兵秣马,坐山观虎,待其分心乏术…便是河东铁骑进草原、出太行、下河中之时。”
“……”
李存勖环视殿中,目光扫过郭崇韬、张承业,乃至镜心魔与其他并未出声的臣子,最后落回殿外沉沉的夜色:
“传令李存仁、李存礼。漠北之事,必要之时,可以展现锋芒,钉死述里朵部、梁军之元行钦部,本王自会派遣兵马与之策应。镜心魔,加派得力人手,十二时辰轮番紧盯太行各陉及易州方向梁军动静,片纸只字不得延误。江南…且看萧砚如何应对那摊浑水。
传谕三军:不惜一切,整军、备械、囤粮。萧砚的路还长,究竟能铺到何处犹未可知。况且我李存勖的路,也还没到尽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