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皇后未与昭德帝同葬,反而在帝陵三里之外的偏陵入土。
季皇后已逝,闔宫忌惮他的生母方太后吃味,只在年节焚香火,並不会如帝陵一般,在冥诞、生诞按时烧纸点香。
母后是个体面的讲究人,祖辈跟著太祖皇帝打江山,没吃过苦头,一辈子舒適大度,连书架上排列的古籍,也得一般高的排一行,绝不能错了高矮。
他不愿这样的人下了九泉,发现別的皇后都有的,她没有,和皇后们聊起天来,显得瑟缩寒磣。
水光眨了眨眼,像突然想起什么来,神色略透出紧张:“啊——我从未给我我娘烧过纸!”
徐衢衍有些寂寥的情绪又被打断:“啊?为何?宫外应当未禁百姓烧纸燃香吧?”
“我不知道.我之前记不得我娘的生辰和冥诞待记起来,我我又在这儿了”水光有些无措:姐姐应当烧过吧?若別的娘都有大把大把的钱,她们娘亲兜里还是没钱,又扣扣嗖嗖地捨不得吃鸡蛋,那她,那她真是太不孝了!
徐衢衍没追问水光话里的意思,反而探身从院子里捡拾起一根长长的枯木,果断地將眼前的纸钱堆哗啦出一半:“这一半给你娘吧。”
火星子四处跳。
水光满怀感恩:“谢谢你!”
小姑娘眼睛像星星,一闪一闪,很真诚地道谢——只为了那一半纸钱灰。
“我以为医者並不信鬼神。”徐衢衍浅笑道。
“是不太信。”水光躬下身,小心翼翼地从徐衢衍手中接过木棍子,让纸钱好好烧,转头,神色诚挚:“但一旦涉及自家亲娘,若能换她下辈子过得好点儿,什么鬼神佛道,什么誌异传说,都是愿意信一信的。”
徐衢衍的笑直达眼底。
隔了一会儿才道:“也不知不是亲儿子烧的纸钱,在阎王那儿通不通用。”
“不是?亲儿子?”水光蹙眉。
徐衢衍頷首:“是我养母。”
啊。
公公们的家事,原来也这么复杂呀。
水光心下感慨。
“养母?”水光不解。
“嗯,养母。”徐衢衍再次点头:“我娘生我兄长时伤了身,休养不到三年又生下我,身子骨更加不好,有几次险些大出血过身,她日日汤药不断口,自顾不上我,养母便將我接到了身旁”
或许也因心头厌恶著他。
听宫里的老人说,母妃生下哥哥雍王时,昭德帝十分高兴,由愉嬪晋位贵嬪;而因生下他时,母妃產后大出血,染血的被褥和绢帕一卷一捲地从殿中送出,將前来看望他们的昭德帝嚇了一大跳,妇人生產的血气让这位帝王当夜便做起了噩梦,受到了惊嚇。
此次母妃便没有晋升,反而遭受到帝王冷落的牵连。
再加上產下他时,母妃十分艰难、险些没命,几股火气、怒气、怨气交织,便迁怒到他的身上。
对皇子自不能打骂,但可以轻视和忽略。
他三岁还未吃白乾饭,更不能嚼硬菜,满口的牙错七错八,长得又瘦又小,说话更是含糊不清.因他出生时衝撞过帝王,母妃自有託词不带他出殿面见过生人,故而季皇后见到他第一面还以为是哪个身世悲凉的小太监.
眾人皆道,季皇后要养他,只是为了多一个皇子的筹码。
其实,哪有这么多的心思?
当时大哥还在,嫡长子当为太子,板上钉钉,季皇后何必非要拼著和母妃撕破脸,以势压人非要养他?非要养一个身体孱弱、不討父亲喜欢的庶出次子?
他自己知道,如若那日是一只孱弱的幼猫向季皇后求救,这个心善又大度的女人也会毫不犹豫地抱回宫,好好养育的.
“怎会有这样的生母?”水光低喃一声。
徐衢衍掛著笑:“我娘亲本性不坏,耳根子却很软,是她为人的过失,为人子女我不去评判。万幸,兄长比我年长近三岁,一直看护著我,否则我也活不到养母接我去养。”
只是母亲去得太早,许多事她都没看到:比如他要匡扶太祖皇帝諭令的决心、清扫朝中沉疴的恆心、扶民铲奸平外攘內的信心
母亲呀。
若母亲还在,看著他和“青凤”艰难过招、步步为营,一定很心疼吧?
徐衢衍仰起头看天,天上已有星星点点的亮光,星宿千变万化,连成线,也散成局,就像人与人的关係,聚散有时,变化莫测,皆有定数。
“诺——”
一只破破烂烂的桔子伸到他眼前。
贺水光的眼睛,跟星辰一样闪耀。
“这好东西,吴大监一定没给你留吧?”
水光笑眯眯,圆眼弯成笑眼:“是蜀中进贡的桔子呢,听说可甜了。”
还是有点捨不得,低声骂了一句:“虽然这几天天天吃萝卜乾,吃得人都要成萝卜精了.”
她也想吃。
给师傅分一半,哄一哄她那沉默寡言的半路师傅;给自己留一半,好好祭奠一下吃萝卜乾受委屈的五臟庙。
又抬起精神来:“但还是给你吧——吃了甜的,心里也会甜一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