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也就罢了,此番薛姨妈信中又说,在金陵时常感觉孤寂,为薛蟠爙灾祈福时经常往左近育婴堂布施,她瞧一个婴孩面善,便生了收养之心。
宝姐姐早慧,又是个周全人。早先还不曾多想,待得了这封信,立时便想起年初薛姨妈深居简出,又时常乾呕不止。过后又固执己见,非要往金陵避居。
凡此种种联繫起来,结论简直呼之欲出!
早间那会子宝姐姐自个儿骇了一跳,一个劲儿宽慰自个儿,只当是多心了。可凡事儿禁不住琢磨,宝姐姐越琢磨越觉得此事有诡。
疑竇一起,便再也难以压制。奈何此事太过大逆不道,宝姐姐心下苦闷,又不知寻何人倾吐。黛玉处,宝釵只当了好姊妹,因著黛玉年岁小,心下一直拿其当做妹妹。倒是陈斯远这儿,一直是宝釵的依仗,因是方才心防鬆动,宝姐姐险些便要將此事倾吐出来。
好在最后关头宝姐姐念及此事还做不得准,不好胡乱攀诬母亲,这才將话儿咽了回去。
她却不知,若是那些话说將出来,定会將陈斯远嚇个半死。
二人又偎在一处浓情蜜意了半晌,宝姐姐这才红著脸儿告辞而去。这日再没旁的事儿,匆匆而过。
转眼到得腊月二十九,因还在老太妃丧期,是以贾家上下只洒扫了一通,连对联都不曾张贴。
这日辰时,贾雨村却突然到访。
二姑娘迎春正在辅仁諭德厅打理庶务,听闻贾雨村到访,立时打发人去告知贾璉。璉二爷忙不叠將贾雨村迎至向南大厅,又赶忙往东跨院去报信儿。
將养了数月,大老爷贾赦中风之症好转许多,如今不过是说话有些含糊,加之行走有些不便罢了。
贾赦得了信儿,忙来向南大厅见贾雨村。
甫一进得內中,贾赦便纳罕不已。盖因贾雨村身后竟站著个四十开外的妇人,瞧打扮倒也寻常,贾赦一时间闹不清贾雨村是什么路数。
彼此廝见过,贾雨村寒暄著问过贾赦病情,旋即便道:“年关將近,本官庶务繁多,昨日才知我那女徒弟有恙在身。听闻贵府太医不大中用,本官便四下寻访,请了陆女医来,代本官暂留府上照料一二。”
贾赦一怔,因不知內情,顿时抚须笑道:“时飞真会说笑,我贾家三位太医,虽非当世名医,却也非庸碌之辈,哪里用得著外请女医来照料玉儿……”
话没说完,一旁的贾璉咳嗽连连。贾赦抬眼见贾雨村虽笑著,眸中却满是肃然,顿时心下一紧。心下暗忖,莫不是这內中有什么自个儿不知的缘故?
贾雨村便笑道:“贾將军也知我与如海相交莫逆,本官当日不敢应承保著黛玉一生顺遂,可也曾发誓要护佑其平安喜乐。本官一时情急,还请贾將军多多体谅啊。”
“这……”贾赦扭头瞥了一眼,见贾璉如坐针毡,便知不好推却,思量一番自个儿又不曾做过什么,闹出事的估摸是二房?这般一思量,顿时心下一宽,便笑道:“时飞贤弟这般说就过了,既是贤弟一番好意,那老夫就代玉儿谢过了。”
“好说好说。”
此事定下,原以为別无他事,谁知贾雨村又道:“是了,本官当日护著玉儿进京,隨船带了如海家產,这家產合该算作玉儿嫁妆。本官手中还留存了一份单子,玉儿再过一年便要及笄,到时候合该对上一对。”
“啊?”这下子轮到贾赦如坐针毡啊。
林家家產大半被挪用,修了大观园,若是来日贾雨村前来对帐,贾家拿什么交代?
贾雨村察言观色,说话点到即止,当下饮过一盏茶,起身便要告辞。贾赦心下慌乱,说著寒暄的话儿將贾雨村送出门外,待回程时已冒了冷汗。
贾雨村是谁?当今大司马,圣人特许参赞军机,说不得过二年便要补了哪位阁老的缺儿,乃是响噹噹的朝廷重臣!
贾赦先前还想著趁机与其攀了亲戚,好生结交一番呢,谁知不等其开口,情势急转直下……这要是来日对不上帐,贾雨村岂非要恨死了贾家?
就算贾雨村不出手,单是贾家挪用孤女家產一事传扬出去,就彻彻底底坏了名声。所谓牵一髮而动全身,这事儿再传进宫里去,以今上那眼里不揉沙子的性儿,哪里还会给元春好脸色?
到时候元春失势,连带著贾家也要倒霉。
贾赦心下忧急万分,偏生一声无法可想。待回过神来,才发觉自个儿已进了仪门,身旁的贾璉正一副欲言又止的为难模样。
大老爷顿时神色一肃,呵斥道:“不成器的孽障,有话便说,你这般模样做给谁瞧呢?”
璉二爷也是被骂惯了的,当下紧忙躬身回道:“父亲,这事儿不干咱们事儿,都是二房太太起了歹心。”
当下便將王夫人打发胡太医去诊治黛玉,胡太医又开了虎狼之药的事儿说了出来。
大老爷这会子已然过了慌乱劲儿,捻须一思量,这园子是娘娘省亲造的,挪用玉儿家產是老太太点了头的,虽说他也占了些好处,可大头都是公中挪用的。此番贾雨村登门问罪,明显是二房弟妹造的孽,算来算去……与他大老爷何干?
这般一琢磨,大老爷顿时理直气壮起来,又蹙眉教训道:“混帐,这等事儿怎地不早说?害得为父在时飞面前丟了顏面!”
贾璉一缩脖子,訕訕不言。心道:你老都中风了,我哪里敢乱说话?这要是再次中风,一顶不孝的帽子砸下来,他璉二爷可担不起。
又是一声冷哼,大老爷负手挪步直奔荣庆堂而去——上好的上眼药机会,他大老爷又怎会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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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这日黛玉用过药后,身子业已好转许多。许是那蕺菜素见效慢,直至今日才有了效用,是以黛玉的咳疾也好转了许多。
纵使如此,黛玉依旧神情懨懨。她冰雪聪明,舅母存的什么心思,黛玉又岂会不知?
黛玉便想起当日发引过父亲后,林家宗亲拿她当了齐货一般爭来抢去。那会子璉二哥百口莫辩,还是为官的老师贾雨村亲自出面弹压,散了一部分家財,这才得以让黛玉动身北上。
本道来了外祖母家中,日子总会好过一些,谁知还是寄人篱下,真真儿是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难不成要將她逼死了才罢休?
想到此节,黛玉又念及过世的双亲,不禁眼圈泛红,掉了泪珠。
紫鹃看在眼中,想要劝说,却不知如何开口。她自忖换了自个儿,只怕比姑娘还要为难。
正待此时,外间忽而传来喧譁声,旋即门帘一挑,便有迎春引著个四旬左近的妇人行了进来。
紫鹃慌忙迎上去,二姑娘就笑道:“林妹妹可好些了?”
紫鹃敛衽一福,回道:“瞧著比昨日强了些,早间用了半碗粥,这会子正歇著呢。”顿了顿,又看向那妇人:“这位不知——”
迎春笑道:“这位是陆医女,是林妹妹的老师特意请来的,说是要照料林妹妹一阵子呢。”
紫鹃又不是傻的,哪里听不出言外之意,顿时欢喜笑道:“那敢情好,陆医师快请坐,我去叫姑娘出来。”
说罢也不顾迎春、陆医女拦阻,兴冲冲便进了臥房,与黛玉笑道:“姑娘,天大的好事儿,大司马请了位女医师来照料姑娘呢!”
黛玉这会子心下正泛酸,闻言顿时熨帖起来。心下暗忖,好歹父亲临终时託付对了人,老师总还念著自个儿。
心思电转,立时便知定是陈斯远之功——错非其將此事说与老师,老师又怎会这般揭了贾家的脸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