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风吹上甲板,那一丝被裹挟的咸腥味仿佛是血液味道的预热。
船头劈开浪涛,浪涛则泄愤般地疯狂拍打著船身,在拍打声中,两支船队迎面而行。
而几乎是在望见彼此的同时,两只船队的旗舰便默契地越眾而出,缓缓靠近。
汪直的船比许东的更新、更大,桅杆上掛著的大旗在风中猎猎作响,红底黑字的巨大【汪】字,如同一头自血海中升起的黑龙,朝著对面那幽潭中的金蛇,发出了愤怒的咆哮。
汪直的声音,也同样没有多少客气。
他站在船首,嘴角掛著讥讽的笑,“许当家,不要紧张,也不要害怕,我来这儿没什么別的心思,就是来问问,你这买卖,怎么越做越差了啊?”
关心的话,从来都得分谁问。
汪直此刻的言语,就好似姦夫询问苦主,你怎么没守好你的夫人,许东的船上,眾人都瞬间怒容满面。
许东阴沉著脸,双眼微眯,大拇指缓缓摩挲著刀柄上的龙头。
他不屑地冷笑道:“被人养著的狗,不要擅自乱叫,小心给主人添乱子。”
汪直哈哈一笑,一脚踏在船舷上,身子前倾,“许当家,时代变了。只给人当狗,只会摇尾巴是不够的,要当一把刀。这刀啊,能帮著杀人,同时,还能帮著主人,杀了那条又老又认不清自己斤两的老狗。”
许东握住刀柄的手骤然握紧,心中不由升起了几分愤怒。
他虽然的確是仰仗著越王和江南商会的扶持,才从一个不入流的海盗小头目,成为了海上的一方霸主,並且作威作福了十多年。
但是,这些年他也没少帮王爷和商会做事,走私財货,杀人灭口,截杀抢掠栽赃,联繫倭寇入侵
如镇海卫倭乱这些逆转江南官场局面和朝堂政局的大事,都有他居中串联的身影,光是因为那倭寇们互相都不太通的语言,自己就养了几十號閒人以应付。
凡此种种,他许东可以说人有所值,对得起他们的扶持。
越王和江南商会能够將那些不投靠的官员和士绅困住、挤走、甚至坑杀,將整个江南的局势掌控在手心,少得了他的出力?
可现在,他们就因为自己觉得应该“涨点工钱”,就毫不犹豫地扶起了汪直,试图敲断自己的脊樑。
如今,更是连最后一口饭都不给他吃了?
他不信。
许东的身旁,二当家愤然道:“大哥,跟他狗日的干了吧!他就十来艘船,咱们有的是法子弄死他!”
“哈哈哈哈哈!”汪直伸手拍著船舷,“许当家,你听听,你的兄弟都在叫你动手呢!你看看,我这儿就这么点船,你壮起胆子试试,说不定就弄死我了呢。”
海浪撞击著船舷,发出沉闷的响声。
许东和汪直两个海上巨擘,隔著数丈距离,对望的目光,仿佛刀剑相交。
“汪直!”
许东冷喝一声,“双屿岛不是你想来就来的地方,今日我给你背后之人的面子,立刻给老子滚!再有下次,定让你尝尝老子的船坚炮利!当狗也好,当刀也罢,记得自己的斤两和本分!”
汪直的脸上露出几分不屑,依旧是那一副居高临下的姿態,“许东,老子如何做事,用不著你管,老子亲自来这儿,就是明明白白告诉你一件事,双屿岛,老子要定了!”
他站起身,唰地一声抽出腰刀,刀尖直指许东,“至於你的狗命,暂且留你几日,好好享受享受你最后的日子吧!”
直到看著汪直扬帆而去,许东依旧没有下达攻击的指令。
不仅如此,他甚至一言未发,只是沉默地站著,那架势,仿佛是在目送著一位老友远行。
一旁的二当家气得直跺脚,但好在还有军师。
“二当家,莫要心急。岛主是那等贪生怕死胆小怕事的人吗?他之所以不动手,想来是担心汪直此行的背后,另有阴谋啊!”
军师的好处,不止在於建言献策,很多时候,是从一个第三人的口中,说出一些老大不好说出来或者说出来也没人信的话。
比如此刻,听了他的话,二当家当即便是一愣,脸上那快要压不住的愤怒也迅速消散,看向大哥的背影,“大哥,真的啊?”
许东无语地看了他一眼,嘆了口气。
军师又宽慰道:“岛主,咱们不是给王爷送了信嘛,等王爷看了信,想必也能明白岛主的心意,到时候,咱们就可以放开手脚了。”
既然是越王的狗,那便是要爭食也得得到主人的同意。
若是主人不许你爭,你便有万种委屈,也只能饿著,忍著。
谁让你是被人豢养的狗呢。
许东当然明白这一点,深吸一口气,长长一嘆,“希望如此吧!”
这一天的海上,许东一炮未打。
但当天夜里的双屿岛,扔下了好几具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女子尸首。
尸首坠入大海,仿佛是许东向海神祈祷的祭品。
但这承载著他深重罪孽的祭品,註定无法回復他心头的期望。
经过一段不长不短的跋涉,齐政回到了他已经表面忠诚的杭州。
这一次,和之前都不一样,没有人迎接,但在瞧见他和他的队伍时,都是慌忙且真诚地行礼。
动作或许还远远谈不上敬,但畏是绝对够了的。
得知齐政回来,杨志鸿也立刻胆战心惊地出了府衙。
虽然定海那边每天都在向他们传递齐政的消息,但这位爷的手段,那可是真的防不胜防。
於是,在齐政返回宅院安顿之后,杨志鸿便立刻登门拜见。
他来的时候,齐政正在召集属官们询问这几日的情况。
得知没有出什么大问题,那位费老爷也暂时没再登门求见之后,齐政也愈发確定了对方有问题。
他正打算跟那个特別叮嘱过的属官了解些百骑司那边的情况,便听见了护卫的通报。
对於杨志鸿,齐政自然不会拒之门外,便叫上贺间一起,在府中的迎客厅接见了他。
“大人,此番巡视定海,旅途辛劳,下官晚上略备薄酒,为大人接风洗尘,不知大人可否赏脸啊?”
杨志鸿笑著开口,所求合情合理,不露半分破绽。
看著杨志鸿的笑脸,齐政的眼底闪过几分鬱闷,像是被定海的海风吹灭了几分囂张,冷冷道:“江南事务如此繁杂,杭州府难道没事做了?”
贺间坐在一旁,听著七窍玲瓏心的齐政,在杨志鸿面前表现出的不近人情和莽撞,心头暗自警醒,这小子心思著实有点多得让人分不清真假了。
杨志鸿也同样表现出了一个合格官僚该有的素养,面对这【我本將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的冷漠,並未表现出半分不快,依旧堆著谦卑的笑容,“大人教训得是,下官关切之心,胜过了公心,失於諂媚,的確应该警醒。”
齐政的面色一僵,仿佛一拳打在了上,略显憋屈道:“杨大人此来,不会就为了请本官吃个饭吧?”
杨志鸿自然也有准备,当即拿了几件公务出来,向齐政匯报了一番。
“大人,您看看这个案子,此人祖辈曾有功於国朝,下官有些拿捏不定。”
杨志鸿匯报了一个案子,神色为难地请求著齐政的意见。
齐政缓缓道:“凡是皆有国朝律法在,杨大人只要按照律法秉公处置,遵照事实案情,便能问心无愧,谁也说不出什么。”
说完他指了指贺间,“咱们贺大人就是都察院的御史,杨大人不妨与他询问一番。”
贺间连忙道:“侯爷之语,乃金玉良言,一语中的,都察院也是如此希望朝中同僚的。”
杨志鸿恭敬一拜,“下官谨记大人教诲,定当以事实为基础,以律法为准绳,秉公处置。”
说完了公务,杨志鸿便起身告辞,齐政看著贺间,“贺大人,替本官送送杨大人吧。”
贺间闻言,心头登时一动,但略一权衡,便生生按捺住了向杨志鸿告密的衝动,十分正常地將杨志鸿礼送出了府邸。
在他有意的留心下,才发现出府这一路上,到处皆是眼线和耳目,自己若是鋌而走险,怕是就要暴露了。
眼见如此形势,贺间只好按捺住心头的衝动,寻觅著一个合適的机会。
但他没想到,这机会竟来得这么快。
时间来到傍晚,齐政在院中召集了一场钦差队伍主要官员们的宴会。
宴会开始,齐政举著酒杯,“这一路上,大家都辛苦了,一直赶路,忙碌,本官著实感谢诸位的付出。”
“若非今日那杭州知府前来邀本官赴宴,本官都没想起此事,此乃本官之过。”
“如今,暂得空隙,今夜与诸位共饮!”
贺间与一眾属官轰然答应。
欢呼声过后,齐政又笑著道:“不过,本官的宴可不是那么好吃的,明日有个任务交给大家。”
“此番巡视定海,情况有些严峻,定海也被经营得铁板一块,本官一时也不知道从何下手。”
他伸出两根手指,“所以,本官打算,给诸位两日时间,不论你们以何种方法,通过何种途径,为本官搜集杭州与定海的相关情报。”
“对此事,本官只设大方向,其余皆不管,诸位尽展所能,若是哪一条能用上,本官定有重赏,且会为诸位表功!”
“跟著本官,或许会很累,但本官可以向你们保证的是,本官绝不贪墨功劳,你们所有的努力,都会有成果!”
听了齐政这番话,眾人也没觉得辛苦,反倒是多了几分期待。
齐声应下之后,宴会便在齐政当先一饮而尽之后,欢乐展开!
翌日,顶著宿醉的脑袋,贺间走出了府邸,在杭州的街市上閒逛著,先像模像样地走了几家商铺之后,走入了一间茶肆。
茶肆之中,掌柜在贺间进来的一瞬间便和他对上了眼。
他乃是越王在上次和他镜湖密见之后,为他可能得那条消息,专门安排的人手。
双方在镜湖见过,此刻一见,彼此的心,便猛然狂跳了起来。
贺间装模作样地扯著掌柜聊了一会儿,又跟小二说了几句话,瞧见掌柜站著的柜檯空了,便忽然捂著肚子,嘟囔著起身,对护卫道:“水喝多了,去个茅房。”
护卫立刻起身,恭敬地陪著他朝著茅房走去。
然后等贺间走进去,更是直接守在门外,摆明了要杜绝他与旁人的私下接触。
而这份谨慎也让贺间愈发確认了那个消息的真切。
茅房中,掌柜已经等在了里面。
贺间上前,迅速低声道:
“钦差在定海密会许东,许东已经投靠朝廷,本官亲眼所见,齐政欲以此为底牌,定江南大局,请王爷务必慎重。”
掌柜闻言,面色猛然一变。(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