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向陆安,然而让他失望的是,被他寄予厚望的陆九郎一直没有开口。
申王知道陆安这个人有才,不可能不会写策论——换句话说,你要去科举,不学策论怎么科举?
现在一直没有开口,唯一的可能就是,这个策题的类型,恰好踩中了陆安的弱点。
——陆九郎约摸是对霸王道这方面,没有很好的想法。
申王嘴角沉下,心里万分可惜。
既然如此,那也就没必要呆太久了。
申王心里估算着时间,随意听听那些士子说不合他心意的话——有的题眼倒是很优秀,放到科举里也是上乘之作,但并非是申王想要的那个答案。
反正,听得他直打哈欠。
随着几次哈欠打出,渐渐的就没有学子敢说话了,阳光炙热,滚烫的尘埃滚烫着众人额头,汗水慢慢渗出。
此时,申王方皮笑肉不笑地弯起嘴角:“本以为汉江雅集人才如鲫,未曾想,虚名者颇多。”
这话窘得众人下不了台,不少人还对申王恼下脸来,几要出讥讽之言了。
申王摆摆手:“算了……”
他抬脚,就往场外走去。
而陆安她在干什么呢?她在猜测申王的心思。
做过阅读理解的都知道,有的时候重要的不是答的漂不漂亮,而是能不能猜中考官的想法,只有无限接近对方想法的时候,你才能得到高分。
磨刀不误砍柴工,她并不着急道出自己的题眼。
根据她的观察,申王此人行事作风随性且轻佻,不修口德,与赵提学关系匪浅。而从他前面不耐烦打断米姓士子的行为来看,他应当是不爱听虚言,更喜实干。
行事作风有可能存在伪装,关系匪浅也说不定是人过于外向,和人相处不注重边界感导致的错觉,只有那个不耐烦……
她知道了。
陆安整理好了思路,出了声:“外儒内法,仁法双行,方为王霸杂用。”
仿佛雪霁天开,所有人,不论是场中还是场外,都唰一下看向陆安。就连申王也讶然回首,眼睛直勾勾盯到陆安脸上。
赵提学“嘶”了一声,转头和房州通判说悄悄话时,道出天机:“我就知道,先是心即理,再是外儒内法,这小子定然是离经叛道的种。”
外儒内法这种事,属于文学和政治上的双重潜规则,所谓我注六经,六经注我,文坛和政坛的大佬们都心知肚明,说什么遵从儒学,实际上儒学就是个框,你想往里面填什么东西就填什么东西。
别说外儒内法了。市面上的经典,还不知道里面藏了什么外儒内道、外儒内墨、外儒内兵呢。
但潜规则之所以是潜规则,就是很少有人摆到台面上来说,而且,经过朝廷不间断的洗脑,学子们是真的认为他们学的是儒家思想文化,认为自己在行孔圣人之道。
所以,在场学子没一个能说出“外儒内法”四字。
只有学得越来越多,学识积攒得越来越深,而且没有把自己学得思维僵硬,迂腐顽固的文人,才能看穿儒学真意。
——当然,跟现代人没法比,现代人是从小就直接把“外儒内法”当考点学的。
申王想要的,是既年轻又能看破现今儒学本质的人才。年轻代表有冲劲,敢想敢做,不像老油条,因为懂得利用规则从而不想打破规则。
*
陆安恍若未见众人行举,一句既出,便全身心投入这场策论中。
她上前问:“策论已成,可否道之?”
申王不复之前游戏人间的样子,一双眼睛锐利地盯着陆安看:“请。”
陆安微微颔首,沉吟都不需,只是一张口,此前所措文章,过往深厚所学,此刻尽数化为洋洋墨海,浪涛将起。
“《春秋左传》仲尼曰:礼以行义,义以生利,利以平民,政之大节也。
王道者,以义抚运,义立而王,重义、守义、讲义、崇义,故《荀子》言:义胜利者为治世,利克义者为乱世。”
“霸道者,法也。重法爱民而霸。
以霸治国,则以法治国。国无常强,无常弱。奉法者强,则国强;奉法者弱,则国弱。”
寥寥几句话,王道与霸道的差别及优势,便一下子显露在众人面前,摆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倘若有人要从王道和霸道之中二选一,端看此篇文章开头,便已可以辨出自己更喜欢“王道之义”还是“霸道之法”了。
赵提学下意识想要叫好,又怕打破陆安思路,断掉锦绣文章,便硬生生忍住了自己的呼声。
只是头皮发麻。
这九郎可谓是博览群书矣,他不止对儒学经典颇有涉猎,就连法家的经典,连《韩非子》都看过了?!
他到底是怎么学的?为何前几年在汴京时不见光彩?陆家,陆山岳又是怎么忍得住不把这枚明珠拿出来炫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