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权势最巅峰的时候,都不至于说谁反对他,就直接下诏狱弄死。
最多就是贬谪。
但几乎每一个权宦,刘瑾、魏忠贤等,都这么干,而且肆无忌惮的这么干。
大明好不容易才从洪武年间摆脱了出来,谁都不会允许大明再走回去。
李显穆也不会允许。
但并不妨碍他用这件事来为他真正想说的话背书。
蹇义等人最大的一条理论倚仗就是“祖宗之法不可变”,李显穆则是用一个“最锋利的反例”要攻击这条理论。
日后一旦有人再提出这句话,立刻就把《洪武大诰》取出来。
蹇义等人提出了一条论据,李显穆用一个存在的反例击溃这个论据,它就站不住脚。
蹇义等人脑门上开始出汗了,他们都是聪明人,自然明白李显穆这番话的恐怖之处。
同意再次执行大诰,那就是找死。
不同意的话,那祖宗之法不可变就成了一个笑话。
如果祖宗之法能够有选择性的变,那为什么不能建立内阁,不能给内阁加票拟之权呢?
忠诚不绝对就是绝对不忠诚。
祖宗之法要么是绝对不可变,要么就是都能变,没有中间地带,没有人说过哪方面能变,哪方面不能变。
朱瞻基好以整暇的望着殿中这一幕,脸上带着浓浓的玩味笑意,蹇义等人这般进退维谷的模样实在是有些让人忍不住想笑。
他的老师李显穆依旧是少年时期的风采,说话做事每每能够切中核心,让人无话可说。
望着众人颇为难看却说不出话来的脸色,李显穆施施然道:“看来诸位对祖宗不足法这番话,也不是真的不认可。
祖宗好的地方我们要学习,譬如我大明以忠孝治天下,我等事君以忠、以亲以孝,而后在天下之间广播仁、义大道,张子的横渠四句,乃是我辈读书人足以为万世法的言语。
祖宗那些错的、不合时宜的、以及当初未曾出现过的,便要依照如今而为。”
这番话让蹇义等人脸色稍缓,李显穆看来还是不想彻底激化矛盾,给他们留了一点脸面。
“内阁乃是太宗皇帝首创,太祖时期本就没有这项制度,这项制度从出现到如今,也不过才三十年而已,尚且还处于草创。
既然是草创,那陛下为内阁增添职权,岂非正常,又何来的不能改动,以至于还闹到陛下面前来,恍若真的国将不国了。”
李显穆微微笑道:“当初汉光武帝刘秀草创尚书台,而后经历后汉两百年,又经历了数百年,最终有了三省六部制度,以尚书省为核心,若是事事都说祖宗之法不可变,哪里有这一切呢?
诸公以为我所说,可否有理?”
李显穆侃侃而谈,所说有理有据,尤其是说明内阁乃是草创这一举动,简直让内阁立于不败之地,若是说内阁哪里不合适,那就是还在草创期间,可以增添删改。
简直堪称无法选中的无敌状态!
这一番番连环珠似的言语,让蹇义等人只觉苦不堪言,李显穆仅仅寥寥几语,就打造了一个进退得当的体系,让他们甚至有种无从下嘴的感觉。
蹇义沉思了一下,这才又缓缓开口道:“纵然守正公方才所言有些道理,但内阁倘若凌驾于六部之上,纵然没有宰相之名,也有宰相之相了。
我朝罢黜丞相,权归六部,就是担心有臣子权势过大,乃至于威胁皇帝。”
说来说去,还是认为内阁的权力会快速变大,但朱瞻基却早就已经听李显穆讲过内阁的一系列流程,心中甚是放心。
况且他又不是傻子,自然不会讲所有权力都交给内阁。
是以蹇义方一落下言语,朱瞻基便朗声道:“蹇尚书所忧虑的不必担心,朕心中早有韬略,内阁只有票拟之权,而无决定之权,朕会在内廷建立同外朝对应的诸衙门,此后决定之权,将在内廷手中。
只要朕不点头,内阁绝无可能发出任何一道旨意。”
李显穆下意识的望向了夏原吉,果不其然,夏原吉脸上闪过一道怒意,殿上其余诸人也深深皱起了眉头。
如今东厂掌印太监便已然势大相当大,锦衣卫在东厂面前如同狗,当今皇帝信重太监,让太监读书,甚至参与到各项事务中,现在竟然还要参与决策吗?
内外朝制度,古已有之,汉武帝时为了削弱丞相,便设置了这项制度。
而如今竟然又有。
在这时,蹇义等人才望向李显穆,却见李显穆脸上挂着一丝讥讽之色。
好像是在嘲笑他们。
你们就搅吧、搅吧,搅到最后内阁连票拟之权都没了,搅到大明朝的奏章交给太监去批阅,到那时候你们就高兴了!
他们脸色是越想越难看,若是他们的奏章让太监去批阅,那还不如落在内阁手中。
起码大家都是文人出身,虽然有派系之争,那也是人和人之间的争端,太监又是什么东西?
夏原吉脸色漠然,心中则不住的暗骂蠢货。
蹇义相当的保守,但保守也是厌恶和极端厌恶,他虽然厌恶心学,但更厌恶宦官干政。
眼见殿中没人应声,他左右瞧了瞧,出列沉声道:“陛下,方才您所说内廷衙门,可是十二监,以宦官干政?臣谏言……”
“好了!”
朱瞻基根本就不让他说下去,声音也转为低沉,“此事朕自有分寸,就不劳烦老尚书费心了,今日所谈,乃是内阁票拟之事。”
望着脸色阴沉的皇帝,再看看漠然立在群臣之前的李显穆。
蹇义有些茫然。
他本来是反对内阁票拟的,但被皇帝那一句话说的,他立刻哑了声,可皇帝又不允许他说宦官干政之事,非要他再说回内阁票拟之事。
蹇义只觉自己恍若身处一片汪洋大海之中,脚下仅仅只有一叶扁舟,他就这样漫无目的的晃啊晃、摇啊摇,却不知道自己从何处来,又应该到何处去。
奉天殿中的沉默,震耳欲聋。
殿外有风抚动屋檐下的风铃,叮叮作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