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娘子等了许多日都没见有人卖笋,好不容易今日挑担卖菜的小贩来了,还有带着新鲜泥土的冬笋,胖胖矮矮,笋衣黄嫩嫩。她当即就想买,哪成想那小贩张口就是一两十文,虽说是打南边运来的,以往一斤顶天了三十几文,这不是坐地起价是什么?
若是从前,廖娘子眼睛不眨一下就把所有的笋包圆,说不定随手给的赏钱比菜钱都多,但今时不同往日,就剩那么点体己钱,世道又乱,谁知道会有什么事,但凡花出去一文,她都心疼不已。
于是,她不由得张口抱怨,“莫不是镶了金?一把笋也敢卖得这般贵,好生黑心!”
小贩也生气,插着腰与她理论,“娘子这话我就不爱听了,如今各地的船都不敢来汴京,船上的菜卖得贵,我自是跟着起家,哪能怪到我头上。这点还是我抢出来的,若娘子不稀罕脸面,也可跟我们这些做粗活的一道去抢些菜卖,也能整个三五文钱。”
这一通排揎,可是叫廖娘子赤红了脸,恼怒不已。
偏又驳不过人家,只好自个儿生气。
但到底还是馋那口,馋得揪心挠肝,廖娘子脸上表情忿忿,手却不情愿地扯开荷包,开始数铜钱。
若是为了满足自己的话,买上一两根笋就成,但家里人这么多,自然要多买一些,本来王婆婆就不收租子钱,犀郎又在学业上关照令耀。
廖娘子一咬牙,索性多挑了几根,足足买了两三斤。
小贩收钱的时候,廖娘子将铜钱攥在手里,足足攥了好久,才舍得放到人家手上。小贩一枚枚数起来,廖娘子还在抱怨,说自己可是好人,怎么可能为了几文钱昧良心。
小贩一枚枚数清楚了,把铜钱往钱袋里一放,一系,摸着鼓囊囊的钱袋,脸上的神情骤然转为轻快,削瘦的脸颊愣是笑出圆肉来,奉承道:“自然自然,娘子定是厚道人。”
做买卖就是这么一回事,只消有钱赚,什么都是好说的。
小贩正准备捞起扁担,重新担着菜走人,正巧迎面走来一个微驼背的中年男人,他遂停了动作,吆喝招呼,“新鲜的菜,菘菜、萝匐、水嫩的葱,官人可要看看?一水的鲜嫩,还有打南边运来的笋儿呢!”
不知道是不是小贩的吆喝让中年男人动心,他竟然真的停在了菜篮前面。
就当小贩心下一喜,觉得自己又有生意,准备张嘴说道的时候,却见那中年男人把头上的斗笠取下,泪水糊面,涕泗横流,长满青碴的脸激动得双颊颤抖,“娘子!”
廖娘子原本拎着草绳绑住的冬笋,正准备回去呢,见了中年男人的脸,整个人如被定住,直到他高声喊了娘子,她才手一抖,笋儿掉在地上,打了几个滚。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用手擦了擦眼,生怕自己错认,耳边净是嗡嗡声。
“你、你回来了?”
中年男人握住了廖娘子的手,边激动地哭,边应她,面容消瘦,眼睛惶恐,还带着点后怕,但边哭边笑,更多是看见亲人才有劫后余生的真实感,满脸的庆幸。
“是我,是我,我回来了,到了汴京打听许久,才知道你们遭了这么多事。”
廖娘子猛然如疯了一般,捶打着中年男人的胸膛,最后打得累了,抱住他嚎啕大哭,“你活着也不知道给家里报个信。”
旁边的小贩撇撇嘴,看来是做不成这桩买卖了。
他担起两筐菜,踩着石砖,扁担一走一抖,慢慢吆喝着往下一户人家去。但他风吹日晒而黝黑显老的脸上不自觉浮起些笑,眼角细纹隐现。
还是有运道啊。他在心里感叹。
这年月,都城里都闹哄哄的,能重逢都算好运,想当时官家御驾亲征,汴京多少人家的孩子都跟着出征,如今这样一闹,也不知道有几个能回来团圆。想他堂四姑婆的孙儿就跟着去了,关系是隔得远,好歹也是亲戚,听闻如今连个口信都没收到过呢!
而被担菜小贩夸有运道的中年男人,也就是廖娘子的夫君孙大官人,实际上经过官吏的一番磋磨,以及趁乱逃出后的颠沛流离,人从笑呵呵如弥勒佛般的白胖子,变得黝黑凹瘦,形容潦草。
任谁看都看不出他曾经的富贵,是南边首屈一指的豪富,只会以为是不知道哪逃难来的流民。
两人刚止住哭,眼下是多事之秋,廖娘子警惕地看了眼四周,见没什么人冒头,这才重新聚神和丈夫说话。
“你出了事,我那天杀的哥嫂非但不帮衬,还做局骗走了宅院钱财,如今,我身上只剩下些贴身的家私。当初幸而有陈家人收留我,我们六郎也是她家的孙儿带着上进读书,这才侥幸考中了举人。”
孙大官人连连点头,他能找到这里来,就是将事情来龙去脉打听得差不多了,但听到妻子亲口所言,仍旧止不住感慨,“她们是大恩人呐!”
廖娘子对失而复得的丈夫是又庆幸欢喜,又忍不住没好气,但比起这个,别在外头晃太久惹人眼才是最要紧的。但她也不能就这么把人带进去,自己是寄居,陈家又都是孀妇女眷,贸贸然带进去,就太冒犯且不知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