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初定,百废待兴,随着刘钦迁都改元,祭天告民,新生的朝廷在长安开启了大雍的元化新政。
征鞍甫解,比年一应辅翼之臣,无不分茅锡土,不吝爵赏。一时间,冠缨满路,朱紫填衢,黼黻盈街,长安城里一片盛景。
可在新生的盛世之下,忽然有数道弹章送上,出人意料地,这次居然不是冲陆宁远来的,而是秦良弼。
秦良弼是昔年从龙之臣,多年来更是南征北战,为国宣劳,当日叙官受赏时还得了天子亲口一句“厥功至伟”,放眼整个朝中,也无几人可比,也没人敢同他争功。
可“厥功至伟”这几个字本来只能由旁人来说,坏就坏在他自己竟也当真了。车架走在街上,他同人争路,见对方官位比自己低、立功又不及自己,却敢拦在自己前边,竟跳下车把人打了一顿,让人一道奏章就弹劾了上去,刘钦收到,颇感棘手。
他思索片刻,把秦良弼叫来,先不问他争路的事,当先道:“听说虎臣近日购置了不少田产?”
秦良弼想:陛下倒是关心咱的家事。一时有些轻飘飘的。可转念一想,又觉着隐约有些不妙,斟酌着道:“陛下也知道,臣多年漂泊,居无定所,好容易天下安定了,臣就置办些家业,晚年也是有个凭靠。”
刘钦笑道:“人苦不知足,既得陇复望蜀。赏你的那些田产还不够么?”
秦良弼听着调调不对,“够是也够!可臣家中人口毕竟是多,又有些余财,不置成土地,以后迟早让臣那几个不出息的儿子败光!”
“未雨绸缪,确该如此。”刘钦点点头,蓦地话锋一转,“可我近来怎么听说,你购置的田产,除了有在长安的,还有老家的,有河南的,甚至还有在建康的……朝廷赏赐的金帛再多,恐怕也禁不住这样用之如流水罢?”
他笑眯眯地接着道:“莫非虎臣是生财有道?”
秦良弼头顶一凉,忙跪了下去,没有立时说话。
刘钦既然说出了这几个地方,其他事情想必也清楚了。
给全军的一应颁赏,如何分配,只凭主将那一张嘴。现在毕竟不比往日,不是筚路蓝缕的时候,也不用鼓舞士卒效死力战,银子不是用来买他们的命的,自然也不用太多。所以朝廷的赏赐过手,秦良弼就轻轻一拨,先划出来点,进了自己腰包。
刘钦又问:“修筑房屋所用劳役,也未必是自己花钱雇佣罢?你营里士兵都是些壮小伙子……”
秦良弼这回两手也撑在地上了,不能不开口道:“陛下恕罪……臣知罪了!”
“‘使河如带,泰山若砺,国以永宁,爰及苗裔。’封赏诸位有功时,朕曾这么说过……”
刘钦见此事揭破,陡然将笑一收,惊得秦良弼不敢仰视,忙把头也低下去,然后就听天子向着他道:“如今天下向定,刀枪入库,马放南山,国家无事。无事之后,高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良狗烹——稽诸史册,似乎也是寻常之事,想你也定当听说。”
秦良弼额头汗出,心想听说是听说了,可到自己这儿未免也太快了点!就听刘钦又道:“可朕不欲如此。”竟是忽然转了话音。
“况且朕与你情同手足,不比旁人,既懋赏于你,又欲与你共富贵、同享太平,以全始终……你明白么?”
秦良弼哪还有不明白的,忙把发冠摘下来放在地上,“陛下这样说……臣明白!臣知罪了,回头……一定给陛下一个交代!”
刘钦点点头,向他抬了抬手,让他起来,脸上又向他现出几分笑意,“那就好,别让朕难做。”
秦良弼见他笑了,心放了放,晕头转向、一头冷汗地出来,一转眼就见吴宗义也进去了,又往前两步,看到陆宁远,也没同他招呼,忙不迭地走了。
自从入城典礼那一幕之后,他看陆宁远,总不敢正眼看。从前他暗地里总埋怨刘钦区别对待,待陆宁远明显与别人不同,尤其是比他更好,现在却也不提了。
他家里有九房姨太太,实在拈不得这个风,也吃不了这个醋,还是避其锋芒为上。
陆宁远在殿外等了一阵,见吴宗义出来,才拾阶而上。
他刚能自己走路不久,还走不快,同吴宗义两人路过时,互相行了一礼。
吴宗义恭敬道:“见过卫国公。”陆宁远也恭敬道:“见过世叔。”随后两人各自去了。
现在皇宫当中算是陆宁远第二个家,宫人见了他并不通报。他径直进去,就见刘钦坐在椅子当中,身体放松,好像松了一口气的模样。
见到他,刘钦就知道到了晚膳时间,站起来道:“过两天就把他送走了。”所指乃是吴宗义。
东南沿海并海外数岛,久不归王化,近来更是兴起盗贼,正要一员虎将前去布扬国威,吴宗义为正,熊文寿为副,这样安排,既是削弱吴宗义对关中的影响,也算是人尽其用。
陆宁远没什么异议,也没有毛遂自荐,应了一声,随后道:“走吧。”两人一块去吃饭了。
等到了夜里,刘钦在陆宁远鬓边的头发里翻了一阵,陆宁远低头任他动作,过了一阵,不由得问:“在找什么?”
“你头发倒黑。”刘钦确认过了,重新躺下去,“我看吴宗义,总觉着他和你莫名地有几分相像,尤其是拿眼睛看人的时候,只是他头发白得厉害。其实他四十多岁,也不算老,身量也笔直,戴头盔时看着也精神,可因为这头头发,显出老态了。”
陆宁远道:“他一人支撑四川多年,几次夏人都强攻入川,又被他夺回来,才保住西路一线,想必是呕心沥血了罢。”一面说,一面拿右手在刘钦脊背间轻轻捋着。
自从刘钦说过喜欢他这样做之后,闲来无事、两个人贴近了时,陆宁远就总爱这样干。
但刘钦当日只说了一半——他那时两眼失明,如惊弓之鸟,被陆宁远这样满当当一抱,放在怀里轻轻安抚,自然受用,其他时候再这样,就未免肉麻。
可陆宁远喜欢,他也就顺势由之了,起码两人当中有一人觉着满足非常。
过了一会儿,刘钦忽然在陆宁远身上一推,同他分开一点,把手放在他胸前问:“你说这老吴手握重兵,将来要是欺负我怎么办?”
他说这话时,神情十分认真,“欺负”两字咬字也重,让陆宁远不由得一呆,过了会儿怔怔地道:“吴世叔不会……这样干的……”
刘钦躺得更低,看着他时就需抬眼看,指头在他胸前不轻不重地转了两圈,指甲在上面一点、一点划过,故意一般,又问:“万一呢?”
陆宁远低头瞧他,一时蒙了,头顶发热,身上也热,胸口最热,肚子缩起来,磕磕绊绊道:“那我……我……就狠狠揍他。”
刘钦把他一推,哈哈大笑。陆宁远也跟着笑了。
刘钦笑过之后,却道:“你可要多活两年。要有一天你先死了,朝中这些有功之将……”他脸色寻常,可说的却不是玩笑,“怕也要跟着你走上一批。”
他不屠戮功臣,敢和他们同享太平,便是因为自信制得住他们。忌惮吴宗义,还能放他手握重兵,也是这个缘故。
可有朝一日陆宁远死在前面,这些嚄唶宿将,别无他法,只能或杀或废,以安天下。那时他们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被夺了兵权,做个闲散之臣,依无数前朝旧事。
陆宁远没有应声,瞧他一阵,低头吻来。
他真奇怪,明知道刘钦动动手指就能取他性命,可还是吻上来。
刘钦把住他肩膀,不甘示弱,只有吻得比他更凶。
半年之后,国家新政愈多,又有朝臣提议设教武堂。
刘钦听来,也觉有理,于是就将还都后新朝的第一榜武举,并着各军当中五品以下、并无战事与要紧军务的将官一齐召来,命人讲武,教授战法、兵略,还有安定地方之道。
授课者多是军功素著的大将,也有文臣,连夹了多日尾巴的秦良弼都高高兴兴地去讲了两天。
年轻的武举们刚刚考中,万事新鲜,但各地身负军功的将官千里迢迢而来,就为了听旁人纸上谈兵,心里本来就颇多微词,后来有天,见授课的竟然变成了文人,登时就轰地闹了起来。
周章站在原地,看着下面闹哄哄之景,只面无表情地等着。
这里是在京城,他们再如何闹,也闹不破天去,别看现在一时骚动,久后自会平息。
他自恃身份,并不欲同人争吵,但还没等声音降下去,陆宁远就从不远处的校场闻讯赶来。
当他不知道从哪出现,一瘸一拐地走到周章旁边时,站定了还没说话,屋中就蓦地一静,原本站起来的人都坐下去了。
当初平定刘骥、翟广之乱,两次周章都曾立下大功,后来他联结北方义军,更是探骊得珠,厥功甚伟。
单论战功而言,他居于文官之首,自无疑议,就是放在武将里面,其实也没几人能比。
况且他官居揆席,位高权重,真要有心记恨,屋中不论是谁,都不会有好果子吃。可惜他清正之名更甚于威名,待人又一向宽大,这一群不知天高地厚的武弁就把他当做了软柿子,徒留曾随周章一起参与过平叛的几个将领坐在那里干着急,恨不能钻地底下去。
陆宁远神情严肃,正在心中措辞,想要同这些作乱的人说些什么,但周章朝他点了点头,清清喉咙,随后就开始授课,他只得退到旁边。
他怕自己走后,这些人又再生事,就在旁边多站了一会儿,好像护法一般。周章并不分神瞧他,听课的人里却总有人频频偷眼向他看来。
这么站了一会儿,见没有人再生事,陆宁远正要走,忽然就听宫人通报:“陛下驾到!”忙和其他人一样跪伏下去。
天子忽然来了教武堂,武举和将官都心中怦怦乱跳,好奇者有,也有刚才闹事的人因为心虚,满身冒汗。
刘钦看着却心情不错,让人平身,问了问周章教授的内容,又勉励几句,随后向陆宁远悄悄招了招手。
陆宁远也悄悄过去。
所有人都瞧着他,他也不知是悄在了哪里,微跛着走到刘钦边上。刘钦向宫人示意,宫人便托来一只盏,呈到陆宁远面前。
刘钦低下声,用别人听不见的声量对他道:“我来看看,正好你在这里。这是太医院伐竹烤火沥出来的水,你最近不是咳疾犯了,趁新鲜喝了,应当能缓解一二。”
他带着竹沥水来,还有什么“正好”可言,陆宁远应了一声,举起来一气喝了,想自己今天、今年,或许永生永世都不会再咳嗽了。
他看也没再看旁人,喝完就站在了刘钦边上。刘钦对周章、对一丛武弁一视同仁,各说了几句话,便摆驾了,却也去得不远,同陆宁远一起去了旁边校场,一人取了一把弓。
“你先还是我先?”刘钦问。
“陛下先。”陆宁远答。
“每次都是我在前面。”刘钦随口道,也不介意,张弓搭箭,松手射出,一箭落在红心上面。
这是两人还在建康时,陆宁远启程赴江北之前为他制的几把弓之一,那会儿他和曾经的刘钦一样,亲手制了从轻到重的一整套,供刘钦慢慢复健。
此后他在来信中多次问过刘钦进度如何,却再没亲眼见过,只凭刘钦一张嘴,其实不知真假,再见到时,自己却也同样需要了,便把之前刘钦赠他的翻了出来。
自己一人在建康时,刘钦其实练习得颇为努力,几乎每日都要花上点时间,但身体虚弱,至今也没恢复到从前,拉不开原本能拉开的硬弓。到了陆宁远面前,难免露怯,便推说自己公务繁忙,一直以来不怎么有时间练习。
陆宁远重伤初愈,也要重新复健,邀请他每日一起。刘钦稍一犹豫,上下扫了他一眼,答应下来。
陆宁远在床上躺了半年,剩下半年是坐在轮椅上面,一上来果然仅能拉开最轻的两张弓,照他相差甚远。那时刘钦看着,但感怜爱。
但后来陆宁远恢复起来一日千里,这怜爱也就没了,再练习时,反而多了几分紧迫。
刘钦拿轻弓试射了几十箭,十张靶子的红心都填满了,换上重一档的那把弓,因为力有不逮,渐渐就射不准红心,只是今天勉强控制着没有脱靶。
等他试完,陆宁远才开始,照例比他少中了几箭。刘钦看着,没说什么,忽然就想起昨夜眼前所见、手上所摸。
为了之前他有意逗弄的一句,陆宁远习武颇为勤奋,除去和他一起习射之外,每天还要额外再花许多功夫,吃饭也十分努力,身上这才又有了昔日几分规模。
那么粗的手臂,那么高的胸脯,那么结实的背,却和他用一边重的弓,拉弓时还要着意咬牙、皱眉,演技也太拙劣。
但刘钦也不点破,摘下扳指,想想问:“比比剑?”
陆宁远犹豫了下,退缩了。
刘钦又道:“用木剑。”
陆宁远仍是摇头。
“只是活动一下。”说着,刘钦已经从朱孝手中接过两把木剑,其中一把向陆宁远扔过去。
陆宁远只得接下,心中紧张起来。
上次比剑,结局实在不太好,这次再来,恐怕也难测吉凶。陆宁远不知该胜还是该败,见刘钦已经攻来,只得接招。
日暖泥融,燕子巢来,飞蝶穿花,春光烂漫,暖洋洋活动开了筋骨,陆宁远才发觉刚刚有胜有败,但刘钦兴致仍然很高,只是因为累了才叫停。
刘钦兴致的确是高。
曾经他一度以为自己再也上不得马、拉不开弓了,还想自己或许要走在薛容与等一众老臣前面,不无悲观。
可时间过得足够久,再重的伤竟也能一点一点恢复过来,好像天下事仍是无不可为者。
宫人送了酪来,刘钦搁在边上,脱去护腕,坐下来先喝了两口茶。
他胸口起伏,喷出的鼻息没有打在陆宁远身上,陆宁远却好像能想象到那上面的热意,喉咙不由上下滚滚。
“愣着做什么?”刘钦招呼他,“喝点水。”
陆宁远应声过来,拿起茶盏,拇指在那上面无意识地划过半圈。
他想起,自己和刘钦还有那样长的时间,长到足够把之前所有让人不快、不安的事情重做一遍,拿每一个像这样的日子把它从心里换掉。
这样想着,手上的茶盏忽然有些拿不稳,在茶水洒出之前,他赶紧仰头将它全喝掉了,收腿坐在刘钦旁边。
刘钦不说话,靠在椅背上,一手摇晃着杯底残茶,让里面的茶叶转出一个旋。陆宁远这才发觉自己舌头、牙齿上都粘上了茶叶,于是也静静地不出声,悄然把杯盖扣上了。
现在寒气已尽,暑气未至,正是一年当中气候最好的时候。
阳光打在刘钦脸上,刘钦舒服地眯了眯眼,就和上一世陆宁远曾见过的那样。
他看看刘钦,又循着他的目光看看院里,最后又看向他。
鸟雀在校场外的树木里喧闹不休,不时有风吹过,地上的沙砾跟着滚过几圈,有的滚过他的脚,淡淡的香气从远方送来,不知是桃是李,又或者是什么别的,他要亲眼见到才能分辨。
陆宁远又看向远处。
从少年时,他就总是感到一种孤独,好像他只是寄身于世,却并不真正属于哪里。幼年的他孤身一人居于京城,远离父母兄弟,后来家人死去,天地间更只剩下他一个,就连刘钦也成为一道缥缈的影子,从此他再没有抓它在手。
李椹张大龙他们虽然与他要好,但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谁也不是和谁绑在一处。他自己也有妻子,可他俩也是彼此无关的人。
军中将士数十万,可让他们簇拥着,他也还是觉着孤独,夜里和他们睡在一间营帐里,等闭上眼睛,就还是只他一个。
他一个人生,终于也一个人死了。
他与别人,别人与他,只拿一根细细的丝线连着,可他内心深处,实在有种渴望。
那是刘钦给他寄来第一封信的时候。
他兵微将寡,外有翟广这般强敌,内受邹元瀚的辖制,拖着病体一路苦战过来,有天忽然收到刘钦的信,刘钦送他御寒的衣服,又关心他的那条病腿。
好像从那时起,一切忽然就不一样了。
在他与刘钦之间还远没有建立起他内心所期盼着的山河永固、固若金汤的联系之前,只是要他看见了隐约的一点希望,在他自己还没有感觉到的时候,内心的快乐就已经难以形容了。
李椹常说他不一样了,他不知道自己有哪里不同,反而感觉除自己之外的一切都在悄悄变化。
北方春天的风带着沙子,脏脏地打着人脸,南方的春天却更加潮湿,总是沾人衣服,夏天暑气蒸着人脚,秋天的天空好像更高,冬天雪落在人手上,仔细看时,原来带着小小的棱角。
以前它们也是这样的吗?以前它们也存在吗?世界在他眼中变了,他不再觉着自己空空的,只是暂时寄身于世,如一只独木浮于海上,他好像在一个地方扎下营垒临时住下,又好像从那时起,他才真正在这里了。
后来这感觉越来越强,将他胸口填得满涨涨的,总好像要溢出什么,只有在刘钦身上一下一下抚摸、一下一下亲吻,给他写下一封一封书信,才能时不时倾倒一些出来,让他缓一口气。
可是再后来,再后来……陆宁远两手放在膝盖上,用力捏了一捏,收回思绪,也收回视线,转头看了看刘钦。
刘钦也看他,在他发呆的功夫里,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根枝条。
“眼熟么?”
陆宁远回过神来,摇了摇头。
“再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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