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343章  金瓯重圆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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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宁远从刘钦手中接过,仔细瞧了半晌,仍是摇头。

刘钦笑笑,“这是从之前你送我的小梅树上截下来的,我打算移栽到这边,一会儿咱们一起看看种到哪里。”

“啊……”陆宁远轻声道。

刘钦忽然又问:“你家里装饰得怎么样了?”

陆宁远一怔,知道他问的是自己在长安的那个宅子。

迁都以后,刘钦在长安赏田赐宅,要他先选,陆宁远选了自己曾经住过的、以前陆元谅在长安的府邸。

长安被夏人占领之后,那里被夏人官员暂住了几年,改动不小,陆宁远花了好大功夫,才将它大致改回自己之前住在里面时候的样子——

说是“大致”,是因为还有刘钦。

现在他知道了,刘钦并不喜欢圆角的家具,可喜欢什么,刘钦自己又不肯说。

陆宁远留心着宫中陈设,甜蜜地猜度着,五花八门地购买着,到今天只敢说基本完成,尚需进一步地调整。

可是他生性谦抑,听刘钦问起,只慎重地道:“完成近半了。”

刘钦点点头,“这样就够了。”

他想,自己该在陆宁远又把那里给塞满之前抓紧去看看,再过一月,恐怕就太迟了,当下同他定下日程,三日后就微服出宫,去那里小住两日。

陆宁远惊呆了。他推开椅子,不觉站起,面色乍白,汗如雨下,满背皆湿,问:“不再多过几天么?”

“就三日后。”刘钦道。

陆宁远原地转了个圈。

之后几天他都没住在宫里,和刘钦也极少见面,不知如何能忙到这般地步。刘钦好奇起来,反而特意没去探听他那里的消息。

等三天后,陆宁远特意换上了一身从没穿过的新衣服,又换了新鞋子,早早候在门口,等了半晌,才见宫里来的轿子停在后门。

他迎上前去,刘钦也刚好下来,对他笑着摇了摇头,向后示意。

陆宁远才瞧见,后面的轿子还有两只,随后刘崇和李氏陆续从里面走了出来。陆宁远不由一惊,询问地看了看刘钦,连忙上前行礼。

李氏早得了儿子嘱托,见了陆宁远后,笑得和和气气,慈蔼非常,甚至还让宫人捧来赏赐,当做见面之礼。

陆宁远两手接过了,托在怀里,顿感拘束,可还是打点精神应对起来。

刘钦却忽地反客为主,“爹、娘先请。”笑着向里面迎了迎二人,自己落在他们后面,和陆宁远站在一处。

陆宁远松一口气,把礼物递给下人,捏了捏拳头,忙也进去,因为要引路,几步赶到前面,刘钦却也快步跟上,仍是同他一起。

还没走出十步远,李氏就心里一惊,暗道:这孩子还是去打仗吧!

可见刘钦不时回头,笑呵呵看着自己,便装作认真听着陆宁远请来的人在前面的逐一介绍,不住跟着微笑点头,面露欣赏。

杂乱繁复的山水园林一一看过,陆宁远将几人请进厅中用饭。

落座之后,菜色尚可,李氏就着宫里带来的人送上的银盘洗了手,就见下人端来一道烧禽肉,酱色浓郁,满满一盆,上面只一点葱花算作点缀,粗犷至极,和其他极不相称,也看不出到底是烧得什么。

下人本想将它放在桌边,刘钦却指了指中间说:“放那。”

下人照做。刘钦对李氏与刘崇笑道:“这道烧大雁是靖方亲自做的,您尝尝。”说着让人给他俩布菜。

陆宁远一怔,不想刘钦竟还记得。满桌就只这一道菜是他亲手所做,刘钦却一眼就认了出来。

他不由向刘钦看去一眼,因为旁人在场,忍住了没有说什么,站着让人斟满了酒,举杯走到刘崇身前刘崇,正要开口,刘钦却招呼道:“靖方,今天是家宴,这么拘束做什么?过来坐。”

刘崇本来已举起杯了,闻言就也道:“好孩子,先坐,坐下说,只当是在……”后面没说下去,只微微一笑。

刘钦深恼母亲两次趁着自己不在,对陆宁远颇不友善,今日一同用饭,没有别的目的,就是为着让两边重见一次。来之前没和陆宁远说,特意和父母二人打了招呼。

李氏只有他一个儿子,事已至此,自然顺着他的心意来;刘崇子嗣倒是多,可当皇帝的只有这一个,审时度势,今天自然也只有好话。

因此一顿饭吃来,纵然陆宁远言语不多,在另外三人一唱一和之下,倒也是宾主尽欢。

尤其看着刘钦对其他菜色都不怎么动筷,只紧着中间那道烧大雁吃,李氏和刘崇便也连连让人下箸。

等吃完饭,刘崇和李氏回宫,刘钦留下,陆宁远自在多了,在刘钦身上抱了抱问:“怎么不提前和我说?”

“和你说了,”刘钦笑道:“你能怎么办?这几天不得更难受了。别怕,他们很喜欢你。”

陆宁远偏过脸颊,在他头顶蹭蹭,“这里你喜欢吗?”

刘钦微笑一下,“喜欢。”

“真的?”

“真的。”

“那你……准备住多久?”

“最近事多,今晚就得回去了。”

陆宁远张了张口,眉毛耷拉下去,却见刘钦促狭地看着自己,怔怔明白过来,低头吻他,在他嘴唇上用力咬了两下。

这么狠狠咬了一阵,刘钦摸摸嘴,破都没破,对陆宁远道:“其实我还带了一个人来。”

陆宁远心中乱跳,腹中发热,没戒心了,只问:“是谁?”

要他猜,料他也猜不到,刘钦索性不卖关子,“曾守忠。”

陆宁远呆了一呆。

这是上一世曾小云投奔他后,在他庇护之中诞下的同呼延震所生之子。

陆宁远给他取了名,将他抚养至九岁,视若己出,若无后来的意外,应当还会抚养他直至成年。

可这一世……

“是……怎么……”陆宁远愕然道。

“养了那么多年,再接着养吧。”刘钦拍拍手,就见朱孝抱来一个一岁多近两岁的婴孩,刘钦没接,让他直接搁在陆宁远怀里。

“这孩子我一直让人私下养着,没人知道知道他的身份。他不能再姓曾,你接回家,让他跟你姓陆就行。”

他所说的“让人”,其实说的就是朱孝。

朱孝至今还没成家,但刘钦看他当时拉扯小马驹拉扯得好,索性就把这婴孩也交给他,现在确定当真养活了,才带来给陆宁远。

陆宁远小心接过孩子,这样小,不知道该怎么抱。孩子在他身上待得不舒服,朝朱孝伸出两手,嘴巴一扁,看样要哭,含糊叫道:“爹……爹……”就要从陆宁远膝头爬下来。

这下屋中三人一齐尴尬。

朱孝犹豫,不知该不该接回,陆宁远也不知要不要撒手,刘钦不喜小孩哭声,听得眉头直皱。正僵持间,孩子见无人搭理自己,蓦地扯开喉咙放声大哭起来。

兵荒马乱之间,朱孝赶紧把他抱走了。

“你再考虑考虑。”等人走后,刘钦才松开眉头,对陆宁远道,“只是要改名字,‘永忠’也太不好听。”暗暗寻思:陆宁远取名,当真颇肖乃父,可惜似有不及。

陆宁远还没完全回神。

上一世他无论同谁都淡淡的,心里那个隐晦的愿望,到死也没实现,要说与谁的联系稍深,似乎就只有呼延震与曾小云的这个孩子。

他什么也不知道,真把陆宁远当做父亲,尊敬他、孺慕他。陆宁远征战在外,不常回家,每次回到家里,他都穿着新衣服跑在最前面,要陆宁远一进家门第一个就看到自己。

可是过了一阵,他还是道:“不用了。他和朱孝已经有感情了,把他接来,他们两个都不舒服。”

刘钦一怔,没想到陆宁远竟会拒绝自己,“朱孝那不必你管,小孩子能记得甚事?跟你几天就记住你了。”

陆宁远只摇摇头。见刘钦眼中仍有沉吟之色,迟疑着问:“你……你想要我来抚养他么?”

刘钦看着他,理理袍袖,神色寻常地道:“我怕你孤独。”

陆宁远坐在椅子中,蓦地一晃,好半天的功夫,他才终于能再开口,慢慢道:“我已经……我不孤独了。”

他站起来,走到刘钦边上,想要再说什么,可朱孝又跑进来,这次没抱孩子,手里拿着封信,却是开封来的讣告。

周维岳病逝了。

从永平朝到永固朝,到乾亨年间,再到现在这个崭新的元化年,周维岳已经走过四个年号,在十年的时间里,历任数省,跑遍百千里地,也曾守着一只箱子,独身挨过无数个孤立无援而又危机四伏的长夜,忽然一朝冤情得雪,放三光而照九州,从此不是河清海晏,却是更多的海雨天风扑面而来。

在江阴,他同魏大斗、同岑氏斗、同飞洒诡寄、手段百出的豪绅斗;在河南,他同天时斗、同土地斗,同霜降和灾荒、同吃人不吐骨头的富商斗。

经他之手,朝廷的第一条新政在江阴施行,也是经他之手,江北百姓才第一次真正相信了曾经弃他们于不顾、如今却又重来的新朝诚意。

在小心翼翼的观望之后,无数流民归乡,无数荒废的田地被重新开垦,元元之民便如赤子归其怀抱。

可是绛蜡自煎,一腔热泪,爇而长流,流之既干,身亦成烬。奔忙半生,现在到了他该休息的时候了。

天要收人,林九思也无回天之术,终究救他不得,只有在他身边陪他走完最后一程。

除他之外,还有一人同样守在周维岳病榻前,陪他到了最后一刻——那便是翟广。

从前,周维岳视翟广为反贼不可与语,翟广也一度目周维岳为腐儒无药可救,可曾经周维岳守着的那口箱子,却和曾落在翟广脸上的那把刀一般无二。

正如刘钦与陆宁远一般,他们同样像两条相同的河流,浩浩荡荡,奔流不息,崇山不能阻隔,高岭亦无法阻挡。穿过多少乱石急峡,他们两个终有一天还是要汇到一处的,只是或早或迟而已。

可惜竟这样短暂!

翟广坐在周维岳床边上,看着他油尽灯枯之态,半晌叹一口气,“像你这样的好人,恐怕再也找不着了,等你死了,真不知道世上还能有谁。”

他走南闯北,见惯了生死,颇为达观,虽然伤心,却也有度。周维岳躺在床上,同样平静,此时在他眼里,翟广甚至好像还看到了一点愉悦之情。

“还会有的,还有很多。”周维岳转动着干枯的眼睛瞧向他,“你知道陈亮么?”

“不知道。”翟广问:“他现在也在河南么?”

周维岳摇摇头,淡笑一下,“你也知道,我是心学门人……其实天地之间,何物非道?赫日当空,处处光明。闭眼之人,开眼即是,岂举世皆盲,便不可与共此光明?我死之后,也必有人能见我道、明我道、行我道……”说着饱含希冀地看向翟广。

对他话中之意,翟广没全听懂,可对他的眼神却看得明白,当下将他的手握住了,“你放心去吧。共事两年,你也识得我了。”

周维岳轻轻应了,便闭上眼。

他的妻子、老母、方明俊的妻子、一对儿女因没被他带到任上,现在并不在他身边,他没法同他们告别。不过他死之后,朝廷一定会对他们善加抚恤,让他们衣食无忧。

他没有可牵挂的了。他做完了所有他该做的事,来此一生,了无牵挂,了无遗憾,也了无亏欠。

现在他心里没有担忧,不含歉疚,只有深沉的平静,这平静像静静的水波,一点点淹没过他。

终于,他陷入到沉沉的黑暗里面,最后一次,他忽然想,方筠节,你可在前面么?

这条路上,他自己一个人已经走了太久太久,异日再见,便可知他问心无愧。

消息传回长安,刘钦为他辍朝三日。

在周维岳最后的遗表当中,他写自己“中人之姿,才智驽劣”,能蒙恩见信,在有生之日做出一番事业,“虽万人所指而不见疑,平生心愿已足,了无遗憾”,只是“有负陛下恩遇重托,来世愿结草衔环,以报万一”。

刘钦读过之后,怅叹良久,但打开副启,不由愣住。

在生命的最后,除了遗言之外,周维岳还向他奏了一件大事。

早年在江阴主政时,在本省其他地方,他曾发现有同僚为求政绩,以加额为功,许多地方故意缩小了丈量田地所用量弓的尺寸,这样就白白多量出了一些田地,当做自己劝课农桑、鼓励开垦之功。

除此之外,有权有势的大户走门路,让人丈量自己土地时用大弓,量出的地就少;小民百姓无权无势,丈量他们时就用小弓,这样量出的地多。这样办事的人既从下面收了好处,又好向上面交差,因此这手段一被推出,就引各地纷纷效仿。

这些他一早就上奏过常州府,常州府大约也奏过朝廷,可一呈上去,就淹没进各地新政初见成效的贺表、各军发来的一封封捷报里了,常州府曾回书说定要严肃处置此事,可之后就没有了下文,周维岳又上书了几次,均石沉大海。

刘钦知道他与薛容与交好,料想他应当给薛也去过书信,可遗表中所写情况,薛容与从未对他说过,自己竟是今日才知。

除此之外,周维岳在河南时还发现,许多朝廷选任的官员,看似一力支持新政,嗓门极大,可新政的初衷乃是爱养元元,与民休息,他们却只是因为非如此不能得天子青眼,这才鼓噪行之。

落在实处,与民之害,不异往日,他尽量规劝、沙汰,也只能去其太甚而已。

刘钦放下遗表,没有马上叫薛容与来问话,慢慢站了起来。

他明白了,这些年来,他翻过了那么多座山,可他还不能够停下来歇歇,现在在他面前的,是比之前所有都要更高、更大、更难攀登的一座。

没有什么江山永固,他只要活着,就要永远争斗下去,同父亲、同兄弟、同夏人……不管他们曾经多么不可一世,这些强敌如今已经被他一一斗败,接下来又待如何?

辍朝三日一毕,徐熙和周章先后上表请辞。

这些年来,徐熙所做的事,除去进献新制火铳之外,桩桩件件都是不能为国史所书的,更何况他还有过出格之举,刘钦口中不说,账却迟早要同他算的。

徐熙隐隐觉出杀意,知道不是自己的错觉。

当初他骗出曾氏兄妹,本欲将他们灭口,可是出了点岔子,让曾小云逃脱了。

但因为所用之人,曾小云指认不出,此事做得还算干净,很长一段时间里也平安无事。

可谁知就在两个月前,崔允信忽然掀起大案,将他当日所用之人中的好几个全都抓捕起来,而后更又处死了。

徐熙便明白,事情败露了,刘钦已经知道是他所为,之所以暂时没动自己,一来大约是还顾念自己几分功劳,二是因为自己同江北许多人有所联络,天下初定,马上便处死自己,可能让这些人人心浮动,担忧朝堂有变,从而出什么乱子。

但今日不杀他,不代表往后不杀。如今徐氏子弟因着随他在江北联络义军之功,早已各据要路之津,树大招风,现在也该是他请辞的时候了。

他是聪明人,刘钦也是,看过之后,即允其所奏,甚至不曾有一二抚慰之言。

但对周章的辞表,他实在不解其意,原样退了回去,只当不曾见到。

薛容与可用,但不可使其擅专,周章在旁,对他既是辅弼,也是匡正,于国家计,刘钦自然不肯放人。

周章从宫中出来,请辞的奏表揣在袖子里面,心绪烦乱,似无别处可去,让车夫驾马到了曲江边上。但见得江畔仍是柳树依依,一如往年。

朝廷无事,许多百姓相携着来江畔游赏,行人如织,熙熙攘攘,笑语盈盈,终于又是一派多年不见的盛世气象。却不知何处荡起悠悠的歌声,被阵阵清波送来,仿佛不胜哀婉,不胜凄怆幽咽。

“浮香绕曲岸,圆影覆华池。常恐秋风早,飘零君不知……”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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