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陈王宗雋雪来香异
1.储君
绍兴四年五月,赵构复选太祖六世孙赵子彦六岁的儿子伯玖入宫,交予吴婴茀抚养,隨后为其改名为璩。赵璩长相比赵瑗更为漂亮,性情也比赵瑗活泼开朗,婴茀完全视同己出,爱如珍宝。但柔福却对赵璩无多大好感,平常入宫也仍旧只去看赵瑗,提起赵璩她很少称其名字,而是说“婴茀的孩子”。
左相吕颐浩任相以来虽一直主张对金及偽齐用兵,但用人喜用亲友旧部,有意培植党羽,而且肚量较狭,坚决不起用人望很高的李纲,颇失民心,遭人詬病,赵构亦越来越对其不满。绍兴三年九月,侍御史辛炳上疏弹劾吕颐浩不恭不忠,败坏法度。吕颐浩一气之下称病辞官,而殿中侍御史常同接著对其穷追猛打,列出“循蔡京、王黼故辙,重立茶盐法,专为谋利”,“不於荆、淮立进取规模,唯务偷安”,“所引用非贪鄙俗士即其亲旧”等十项罪状,赵构便顺势將吕颐浩吧为镇南军节度、开府仪同三司、提举临安府洞霄宫。
吕颐浩一倒,朱胜非孤掌难鸣。绍兴四年秋江南霪雨连绵,赵构詔求直言,侍御史魏矼趁机向赵构劾奏,说朱胜非“蒙蔽主聪,致干天谴”,朱胜非遂自请去职。绍兴四年九月赵构將朱胜非免官。隨后赵构重用政绩卓著的参知政事赵鼎,先任其为知枢密院事、都督川、陕、荆、襄诸军事,不久后又进为左通议大夫、守尚书左僕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兼知枢密院事。
张浚被召回临安后一度被免职,謫福州居住。赵鼎较为赏识张浚才能,任相后奏请赵构復用张浚。赵构准奏,召张浚为资政殿学士。张浚奉旨入朝,赵构与其议谈当前国策战事,张浚许多见解颇合赵构心意,於是赵构立即手詔为张浚辩诬,復命其知枢密院事,视师江上。绍兴五年二月,赵构再命尚书右僕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赵鼎守左僕射,知枢密院事张浚守右僕射,並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兼知枢密院事、都督诸路军马。由此赵鼎与张浚二相併立,共同主政。
绍兴五年,金天会十三年二月九日,金太宗完顏晟病逝於京师明德宫,諳班勃极烈(皇储)完顏亶即皇帝位於灵柩前。
完顏亶並非完顏晟的子孙。当时金国的皇位继承制为兄终弟及,故而太祖完顏旻(阿骨打)死后是由其四弟完顏晟继位,即金太宗。完顏晟登基后立其同母弟完顏杲为諳班勃极烈,但完顏杲於天会八年薨。完顏晟有子,在皇弟薨后有立自己儿子为储之意,无奈左副元帅宗翰(粘没喝)、右副元帅宗辅和左监军完顏希尹极力劝阻,称在没有兄弟可继位的情况下,应立长兄的嫡子或嫡孙才符合兄终弟及的惯例。完顏晟最后只得放弃立自己儿子的念头,於天会十年詔命太祖嫡孙完顏亶为諳班勃极烈。
金国皇位更替之事亦引发了南朝大臣们对储君的关注。张浚率先奏请赵构早定主意,確立正式储君。赵构不明確回復,只隱约其辞地说:“朕已收养艺祖后代二人,年长者今年九岁,朕即將为其择良师命其就学。”隨后命赵鼎在宫中新建一所书院,命名为“资善堂”,以供赵瑗读书之用,並亲自选定了两名经学深醇、名德老成的著名学士,宗正少卿范冲和起居郎朱震负责教导赵瑗。绍兴五年五月,赵构封赵瑗为建国公。此举贏得朝臣盛讚,赵鼎等人藉机进言委婉劝说赵构立赵瑗为储,但赵构始终未表態。
绍兴六年春某日,柔福入宫见驾,赵构带她去书斋看赵瑗的习作,柔福见十岁的赵瑗已能写一手好字,且论及诗书文章已有自己的见解,不免欣喜,当下多加褒奖。赵构闻之也颇愉快,含笑道:“瑗不仅勤勉好学,德行也极佳。平日恭敬持重,处事谨慎,豁达大度,又不像璩那样终日调皮游戏,年纪虽小,还真有些国公气度。”
“这建国公九哥自然封得对。”柔福对赵构微笑说,“九哥为宗庙社稷大虑,晋封瑗为建国公,上承天意,下应民心,实是空前盛德之举。”
得她讚扬,赵构很是舒心,又道:“我如今年届三十,可惜无亲生子。沿袭仁宗皇帝养子旧例,让瑗建节封国公,也符我本意。这事做起来其实容易,但以往歷代皇帝却多以为难,现在我做了,倒无端贏得你们这许多褒奖。”
柔福顺势说下去:“將养子视同亲生子一般看待並非所有人都能做到,自古帝王均以此类事为难,而九哥行之却很容易,足以说明九哥心襟胸怀之宽广远胜那些君主。立储之事关係重大,而九哥却能看透,不存私心,瑗瑗十分佩服,並为大宋深感庆幸。”
赵构听她提及立储,適才的愉悦瞬间消失,知她一反常態地恭维自己意在劝自己立赵瑗为太子,当即隱去了笑容,淡然道:“怎么,九哥很老了么?已到了必须立储的时候?”
“哪里,”柔福见他不快,亦知巧笑温言化解,“瑗瑗只是觉得,九哥正值春秋鼎盛、年富力强之时,而能为宗庙社稷做如此长远考虑,由是可知九哥必將为神灵扶持,子孙千亿。”
“你的话听上去跟赵鼎、张浚说的很像呢。”赵构合上赵瑗的习作,看著柔福说,“艺祖皇帝开创大宋大业,竭尽勤苦,殊为不易。我选取其子孙养於宫中,想来可以仰慰艺祖在天之灵。至於別的,暂时不必考虑。”
柔福凝眉欲再劝,赵构却先展顏笑道:“瑗瑗,九哥很久没听你调箏了,现在为九哥奏一曲可好?”
柔福明白他这是故意岔开话题,避而不谈立储之事,也知道他的脾气,亦不敢再多说,答应了一声,命人將箏取来,然后坐下开始弹奏。
乐音依然悠扬婉转,但赵构听得漫不经心,一页页翻阅赵瑗写的字,却未必在看,神色悒鬱。
少顷,有內侍进来呈上自金国探来的急报,打开一看,是金国皇帝新近任命一批官员的名单,为首之人是新任东京留守,名字一看便知是金国宗室中人,只是略显陌生,赵构目光便停留在那名字上,一边思索一边不禁轻念出声:“完顏宗雋……”
一声短促的紊乱乐音划破了原本从容的箏曲乐章,像是错误的指法挑动了不相干的弦,那声音响得尖锐而突兀,听上去有如金戈之音。
赵构讶异地看过去,见柔福抬首朝他淡淡一笑,隨即又似专心致志地继续弹奏,然而她目透的神思与她所奏的曲调此后都变得有些恍惚。
“瑗瑗,你在金国的时候听说过完顏宗雋这人么?”曲终之后,他像是不经意地问她。
“没有。”她答,迅速而坚决。
他亦不再追问。
待她离去后,他立即查找到了关於此人的详细记录:完顏宗雋,本名讹鲁观。金太祖第八子,钦宪皇后所出,为完顏宗望同母弟……
2.张浚
张浚长於军事,获赵构重新起用后再次掌握军权,为相以来先致力於剿灭流寇、镇压国內农民起义,到绍兴六年初,国內形势基本稳定,不再有足以威胁朝廷的武装力量,於是张浚上奏赵构,认为安內目的已达到,以后可转而攘外,对金大举出兵,收復失地。
赵构同意张浚意见,张浚遂按计划调兵遣將,绍兴六年一月,命韩世忠出淮东进攻京东东路,岳飞出襄阳直取中原。二月,韩世忠进围淮阳军,金军与偽齐军联手对抗,韩世忠军队被迫撤回,但七八月间岳飞领兵挥师北上直捣伊洛,逼近重镇西京洛阳,形势大好。消息传来朝野振奋,君臣同庆,张浚顺势请赵构於秋冬季移蹕建康,抚慰三军鼓舞士气,以求取得更大胜利,上疏道:“东南形势,莫重建康,实为中兴根本,且使人主居此,则北望中原,常怀愤惕,不敢自暇自逸。而临安僻居一隅,內则易生安肆,外则不足以召远近,系中原之心。”
赵构此时颇信任张浚,有意接纳他的建议,但隨后得牒报称刘豫有南窥入侵之意,左相赵鼎力求稳健,主张圣驾暂不宜移往建康,进幸平江较为妥当。赵构再与群臣共议后决定进幸平江。
赵构此番巡幸仍欲按以前惯例,留宫眷於临安,身边只带婴茀同行,而柔福得知后立即入宫,请求他带自己同去。赵构摇头道:“进幸平江並非游幸,两军交战,形势难料,要有何变故,平江绝非安全之地,你还是留在临安为好。”
柔福却始终坚持:“正因为这样我才要跟在九哥身边。张浚那话说得对,『临安僻居一隅,易生安肆』,我久居其中,自感渐趋懈怠,安於现状,终日在府中赏调香,几乎忘了国耻家恨,偶尔照照镜子,都觉得这偷安的面目甚是可憎。而今九哥英明睿智,用人得当,前方捷报频传,九哥又不顾自身安危,决定进幸平江鼓舞士气,如此胆识气魄,令瑗瑗自惭不已,故而斗胆,请九哥带我同去。能日日伴於九哥身侧,看九哥从容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来日亲征北伐一雪国耻,是瑗瑗平生夙愿,请九哥务必成全。若真遇上什么危险,那也只当是命有此劫,瑗瑗虽死无憾。”说罢,又挨近赵构,神態依依地轻拉他衣袖,低声说,“而且……若我不在你身边,便会终日惦记著你。”
赵构听她前面之言虽明说她自己,却隱有讥讽之意,多少有些不快,但听到后来,知她很欣赏对金用兵之举,確是想留在他身边看他与金对抗。那最后一句,他不敢相信她是发自肺腑,但听后仍觉心中一暖,颇为受用。又见她秋水盈盈,满含期待地脉脉看自己,终於一笑,答应了她的请求。
九月,赵构带著婴茀与柔福乘御舟进幸平江。启程那日柔福久久立於船头旌旗之下,看御舟乘风破浪,笑得纯净而明朗。赵构见水上风大,怕她著凉,便劝她早些进舱,她却摇头,喜悦地握住赵构的手,说:“九哥,我们一定会贏的。”
她的手冰凉彻骨,然而双颊却嫣红如霞。
赵构到平江一月后刘豫即调动三十万大军分三路进攻淮西,赵鼎见偽齐军来势汹汹,担心宋军无力抵挡,便请赵构回蹕临安,並劝他手詔张浚,命其放弃淮西之地以保长江。而张浚得知此次偽齐南侵併无金军后援,对抗下去未必会得势,便力劝赵构留於平江,不可轻易回蹕以动摇军心。
接到张浚上疏后,赵构坐於平江行宫中沉吟不决。柔福每日相伴於侧,赵构虽从不主动与她谈政事,但这许多变故她也都默默看在眼里,见赵构在是否回蹕的问题上颇感犹豫,终於忍不住开口劝道:“九哥,我们来平江才多久?如果现在就回去,所谓的抚三军以鼓士气不就成了天下人一大笑柄?大敌当前,皇帝一味向后退,必大失军心,甚至將士藉口效仿,以惜命为由退而不守,事態便越发不可收拾了。”
她说得十分直接,赵构却也並无怒意,只淡然道:“能曲能伸,会省时度势以进退才是合適的处世之道。瑗瑗你个性极强,像一枝缺乏韧性的翠竹,遇风易折,若是男子,早死千百回了。”
柔福略一浅笑,说:“玉碎与瓦全,我舍瓦全而取玉碎。”
赵构亦朝她笑了:“有时候,我不得不佩服你的激烈,虽然那並不是我欣赏的特质。”
隨即重新展开张浚的上疏,提笔以批:“准卿奏,留平江。”
其后形势果如张浚所料,刘豫的出兵並未得到金军支援,在张浚指挥调遣下,其攻势最终被主管殿前司公事杨沂中的藕塘之捷,与岳飞的驰援化解。偽齐军班师北撤,倒引来金主遣使问刘豫之罪,並开始有废刘豫之意。
经淮西之战一事,无论赵构还是朝臣,都对张浚多有讚誉,赵构甚至公开表示:“却敌之功,尽出右相之功。”而赵鼎则大失人望,惶惧之下请辞相位,但赵构暂时未答应。
在淮西之战过程中,大將刘光世竟一度舍庐州而退兵。张浚得知后大怒,当即遣人连夜驰往刘光世军营,对其旗下將士宣布:“若有一人敢渡江退避,即斩以徇!”並一直监督刘光世返回庐州。击退偽齐兵后,张浚请求乘胜直取河南地,以擒刘豫父子,並向赵构进言说刘光世骄惰不战,不可为大將,请將其罢免。
赵构便问他:“卿可与赵鼎议过此事?”
张浚说:“还没有。”隨后找到赵鼎与他商量擒灭刘豫及罢用刘光世之事,但赵鼎並不赞同,说:“不可。刘豫倚金人为重,但不知擒灭刘豫,得了河南地,就可使金人不內侵了么?刘光世出身將门世家,士卒多出其门下,若无故罢之,恐失人心,惹来非议。”
张浚闻后颇为不悦。赵鼎施政行事一向以固本为先,不喜冒进,继续称国內兵力未到完全可与敌抗衡的时候,目前还是以自守为宜。见赵鼎主张与自己格格不入,张浚便有了排挤赵鼎之心。
在张浚示意下,左司諫陈公辅很快进言奏劾赵鼎。赵鼎早知当下事態不利於己,遂屡次向赵构辞官求去。赵构亦知他是受张浚排挤才辞官,虽未极力挽留,但却愀然不乐地对赵鼎说:“卿不必远行,只留在绍兴,朕他日有用卿处。”
绍兴六年十二月壬寅,尚书左僕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兼知枢密院事、都督诸路军马兼监修国史赵鼎罢,充观文殿大学士、两浙东路安抚制置大使,兼知绍兴府。
绍兴七年春正月癸亥朔,赵构接受张浚建议,在平江下詔移蹕建康,准备二月启行。此后不久任翰林学士陈与义为参知政事,资政殿学士沈与求同知枢密院事。张浚改兼枢密使,並引荐秦檜入朝为枢密使。
一日晚张浚入宫面圣,赵构问起各將所领军队的近况,张浚蹙眉嘆息,说:“而今诸將虽御敌有功,但多少都有些恃功而骄,未必总听朝廷號令,且有把官兵变为私兵之势。”
赵构追问详细情况,张浚遂道:“陛下復国於危难之中,初年外受金人威胁,內有流寇、乱民兴兵之祸,官兵数目有限,因此陛下默许诸將在平內乱时,將国內流寇溃兵整编入伍,也是不得已之举。现在这样的杂军渐渐集中到几位大將麾下,控制多年,那些兵卒越来越不像官兵,只听自己將领號令,倒更像是诸將的私兵。平日眾军相称必称某姓某家之兵,张俊的叫张家军,刘光世的叫刘家军,岳飞的叫岳家军,其余杨沂中、韩世忠、吴玠、吴璘等人的军队亦莫不如是,长此以往,必將不利於朝廷调遣指挥。”
赵构頷首:“这些朕亦有耳闻。此外,朕还听说,诸將以充实军费为名,擅自以军队经商,侵夺国家財利。”
张浚道:“正是。陛下即位以来一向重视安抚嘉奖有功之將,常赐他们高官厚禄及土地財物,诸將中杨沂中、吴玠、吴璘及岳飞都官拜两镇节度使,张俊、刘光世、韩世忠甚至加至三镇,诸將权势渐增,行事也日趋囂张,不仅经商与国爭利,甚至有人还纵容麾下兵卒抢劫平民百姓,有损宋军声誉。国家中兴固然需要武將建功,但一味扶持而不加以抑制,任其势力坐大却非朝廷之福,也有悖以文御武的祖宗遗训。”
赵构细思片刻,再问他:“依卿之见,该当如何?”
张浚一拱手,道:“陛下,臣以为已到谋收內外兵柄的时候了。”
赵构淡看张浚,目光寧和,不露喜忧:“卿是丞相,又掌军权,有些事可自行处理。”
张浚心领神会,躬身道:“谢陛下。”
与张浚议完事,赵构回到寢殿,却见婴茀面前跪著两名侍女,婴茀正在命內侍將她们各掌嘴二十。
赵构问缘故,婴茀嘆道:“臣妾管教不严,宫中侍女又隨意说话,影响福国长公主清誉。”
赵构怫然问:“她们又说什么?”
婴茀说:“长公主適才为官家煲了些莲子汤,亲自送去给官家,也许是见官家正在与张相公议事,便在门外等了等。但这些婢女当真可恶,看见后居然私下议论,说长公主一直在门外凝神细听,专注如此,必是因张相公的缘故……”
赵构早已听得面色阴沉,再问:“关张浚何事?”
婴茀答:“这两个无知婢女又能说出什么好话来?无非是说张相公治国有方,人才又好,所以长公主见是他与官家议事,便听得格外仔细……都是一些混话。官家终日忧国忧民,长公主耳濡目染,关心一点国家大事也很自然,却无端受这些贱人非议,臣妾当然应为长公主责罚她们,掌嘴二十,应该不为过吧?”
赵构转目凝视她,冷道:“掌嘴二十?轻了。杖责三十。”
3.飘雨
由此可知,柔福一直在门外偷听他与张浚的谈话。赵构大感不快,却也並未因此责骂於她,甚至在她面前毫不提及此事。这样的事几日后再度发生。当日赵构白天接见了出使金国归来的问安使何蘚与范寧,当晚便召秦檜入宫议事。两人商议片刻后,赵构偶然侧首间发现门外有一熟悉的女子身影短促一晃,隨即隱於壁间,当即便朗声命令殿內內侍:“开门,请福国长公主进来。”
门一开,柔福亦不躲避,施施然走进,漠然一瞥秦檜,再向赵构行礼。
倒是秦檜有些尷尬,垂首不敢看她。赵构挥手命他告退,秦檜遂迅速离开。
出了门,想起適才柔福那冰冷的眼神,秦檜心中颇不自在。低著头走路,行到院中,才发现天已开始下雨,虽不甚大,但天寒地冻的,雨水一层层掩落於脸上身上,却也阴冷刺骨。
正以袖遮首疾步走著,忽听见身后有人喊:“秦大人留步。”
停下回望,见是一宫女持伞朝他跑来。跑至面前屈膝一福,对他说:“秦大人,吴才人吩咐奴婢为大人撑伞,送大人上马车。”
“吴才人?”秦檜先有一愣,隨即忙满面堆笑地说:“如此有劳姑娘。请姑娘回头替我谢过吴才人。”
宫女微笑答应,然后一路为他撑伞,直送至三四重门之外的马车上。
“九哥,你为何又重用此人?”待秦檜一走,柔福马上开口问赵构。
赵构不答,但说:“我尚未问你连续偷听政事之罪,你倒有理先来问我。”
柔福並不惊慌,还展眉笑了笑:“九哥既然都知道,那我就索性直说了。这两年张浚张都督指挥得当,安內攘外卓有成效,宋金战局大体稳定,可他被刘光世一气,却一时糊涂起来,不乘胜追击,继续大举北伐,倒先与九哥討论收诸將兵权的事。当然,对武將一味扶持而不抑制有违祖训,易生后患,但杯酒释兵权也不急於一时,在尚未恢復中原、灭金雪耻的时候考虑此事十分不妥。你们都知诸將几乎都已將官兵变为私兵,以某家某姓冠名,麾下士卒只认各自首领,若突然撤去他们將军的兵权,让一个不相干的人来接管他们,这些士卒会安心听命么?朝廷指派的新將能服眾么?另外,且不论被削兵权的將领会否反抗,唇亡齿寒,其余诸將见此情形难道会看不出九哥的目的么?届时他们一个个都故意与朝廷作对,猛地撂担子不干,让朝廷调动不起兵卒与金作战,那又如何是好?”
赵构也不与她爭辩,只淡说一句:“张浚行事一向很有分寸。”
“好,既然九哥如此信任他,那我暂不就此多说什么。”柔福点头,又道,“再说秦檜,他的政见最能与九哥相合之处莫过於『议和』二字吧?今日问安使刚从金国回来你就召秦檜入宫议事,议的肯定是与金言和的事了。想必九哥是要把这两年对金作战所获的优势,当作资本去与金人谈判,可是但凡由大宋主动提出议和,那些蛮夷金贼必会漫天要价,到时和议达成,签下的不过又是一卷屈辱条约。就目前两军状况,大宋打下去未必会输,但九哥若小胜即安,忙於求和,恐会让金人耻笑,並藉机大肆敲诈了。因此要议和不是不可以,但一定要在我们继续追击,打得金人不得不自己开口求和的时候再议……”
“瑗瑗,”赵构拋开手中的一份奏摺打断她,“你知道么?父皇驾崩了。”
柔福一怔:“父皇?……什么时候的事?”
赵构说:“前年六月。金人一直秘而不宣,直到何蘚范寧出使才探知。”
柔福沉默良久,最后隱露一缕浅笑,略显悽惻,却不很悲伤:“也好,终於解脱了。”
赵构没有忽略她脸上的所有微妙变化,说:“我以为你会哭。”
“我为父皇流的泪在金国就已流尽了。”柔福平静地说,再抬目看他,“你呢?你怎么也没流泪?”不待赵构回答她先自微笑开来,“哦,九哥的眼泪是要留到行卒哭之祭的时候吧?”
“放肆!”赵构脸一沉,“朕对你的宽容与忍耐不是没有限度的。”
柔福一咬唇,傲然侧首转向一边不看他,但继续开口对他说:“父皇驾崩,所以九哥急於达成和议,以迎回父皇梓宫?”
赵构长嘆一声,道:“父皇北狩多年,身为儿臣,始终未能在他有生之年迎他归国,已是十分不孝,而今父皇龙驭殯天,九哥怎可继续任由他的梓宫留於金国,不得魂返故里?父皇的噩耗也让我越发牵掛在金国的母后。母后年事渐高,北方苦寒粗陋之地,岂是可以安居的?想必她这些年亦受了不少苦,不早日设法接她迴鑾,九哥寢食难安。”
柔福微微冷笑:“父皇在世时的確曾日盼夜盼地等九哥接他回来,但等了这么些年,想必耐心也等出来了,就算龙驭殯天,也会在地下慢慢等,不著急。九哥什么时候彻底打败金人,让他们乖乖地主动送父皇梓宫回来,那才叫风光,父皇在天有灵,必也会觉得有面子。至於太后娘娘……你怎知她在金国过得不好?”
赵构闻言当即惊起,几步走来捉住柔福手臂:“你知道我娘的事?她在金国怎样?”
“我不知!”柔福猛然挣脱他的掌握,“我说过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是猜的。她对所有人都很温和,又是九哥的母亲,金人应该不会为难她。”
赵构黯然缓步回去重又坐下,一阵缄默。
“九哥,”柔福挨近他,轻轻跪下,將双手置於他膝上,仰首殷殷地看他,“暂时不要跟金人议和好不好?等我们再多打几场胜仗,不要让他们看出我们急於求和。”
赵构看著她,渐露微笑:“你以为是九哥一厢情愿地想议和?其实金国好几位权臣也在盼著这事达成。”
“是么?”柔福凝眉问,“都有谁?”
“挞懒、金太宗长子完顏宗磐……”赵构紧盯柔福双眸,“或许,还有完顏宗雋。”
不出所料,他注意到最后那名字引起了她瞳孔的瞬间收缩。
她很快低首,没再说话。
“完顏宗雋是个值得注意的人物。虽然他现在不在朝中,出任东京留守居於辽阳府,但我想他离一揽大权掌握朝政的那天並不很远。”赵构继续说,“金太宗完顏晟死后,继位的完顏亶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少年,朝中大权一度完全掌握在於立储问题上有功、又合併了燕京与云中两处枢密院的权臣完顏宗翰手中,完顏亶对他多有忌惮。但是,这小孩很快找到了一个聪明的办法,借改革官制的机会,以相位易兵柄,任宗翰为太保、领三省事,把他从中原调回朝廷,同时任太宗长子宗磐为太师,皇叔宗干为太傅,与宗翰同领三省事,並把宗翰的心腹都调入朝中,以便控制。如此一来,宗翰不仅兵权全丧,连政权也被严重分散。如果我没预料错,现在挞懒和宗磐大概正在策划著名对宗翰的最后打击。”
“这些……”柔福继续低首,轻声问,“跟完顏宗雋有什么关係?”
赵构道:“我感兴趣的是,以完顏亶那涉世未深的小孩头脑,怎么能想出这么聪明的办法解除宗翰兵权,並设计让挞懒与宗磐来对付他。”
柔福默然无语。赵构隱约一笑,说:“刚开始,我以为是教完顏亶习汉文、学汉礼仪及文化制度的启蒙先生,汉儒韩昉教他的。后来一想,觉得未必如此。韩昉虽有学识,但过於迂腐,据说终日教予完顏亶的不过是仁政爱民等寻常论调,改革官制以解兵权就算他能想到,但挑拨起挞懒宗磐与宗翰的矛盾,让他们鷸蚌相爭,完顏亶渔翁得利,这种精明有效而又带一丝阴刻的招术,却不是一介腐儒所能想出的了。”
握了握柔福的双手,发觉异常冰凉,便轻轻拉过,合於自己两掌中,赵构接著说下去:“我在金国亦有不少探子,这几月他们传回的消息有一点较有意思:完顏亶与他的八皇叔完顏宗雋书信往来甚密,宗雋不时会寄一些汉人的书给他,例如《贞观政要》,而每次完顏亶做出重大决定之前,必是先收到了宗雋从东京传来的信……”
柔福忽地站起,问:“你跟我说这些干什么?”
赵构浅笑道:“你不是对男人做的事很感兴趣么?那我就讲一些金国的政事给你听。”
“我不太舒服,先回去了。”说完,柔福转身离去。
目送她远去后,赵构自一迭文件中抽出数张信笺,盯著上面密布的“宗雋”之名看了许久,然后徐徐攥於掌中,狠狠揉成一团。
4.风云
次日赵构在朝堂上宣布了道君皇帝驾崩的消息,未待说完便慟哭失声、哀不自胜。群臣纷纷出言劝慰,而赵构神色始终戚郁。张浚见状遂迈步出列,奏道:“天子孝义之表现,不与士庶相同,凡事应以宗庙社稷为重。如今道君皇帝梓宫未返,天下涂炭,臣愿陛下挥涕而起,拼將一怒化作中兴雄心,恢復中原,以安天下之民。”
赵构这才略微止住,鬱郁頷首,命张浚草詔將此消息告諭天下。张浚又请命让诸大將率三军发哀服丧,赵构讚许地看他,当即答应。
此后赵构一面准备移蹕建康,一面与张浚密议削夺诸將兵权的事,其间对张浚信任无比,赐诸將的詔书,往往命张浚擬进,阅后即发,未尝易一字。绍兴七年二月,赵构与张浚商议后任命岳飞为湖北京西宣抚使,並將一道写著“听飞號令,如朕亲临”的御札交予岳飞,让他带去颁发给刘光世的部將,借岳飞的声望稳定刘光世统领的淮西军之军心,並消除岳飞及其余诸將对朝廷要罢他们兵权的疑忌。
岳飞起初以为这是將淮西军並给他统领,自是喜不自禁,很快向张浚提出再要部分兵卒,让他统兵十万大举北伐的请求。此言一出,张浚与赵构均大不悦,赵构回应道,淮甸之兵乃驻蹕行在的保障,不可轻移,若淮甸失守,朝廷何以存身?
绍兴七年三月,刘光世被罢去兵权,淮西军也未移交给岳飞,而改作直属於张浚主持的都督府,由兵部尚书兼都督府参谋军事吕祉以抚慰诸军为名前往节制,並升刘光世的部將王德为都统制,流寇出身的另一部將酈琼为副都统制。
此前张浚曾与岳飞商议过淮西军的统领问题,张浚逐一问岳飞谁来接管最为合適,先说:“淮西军一向敬服王德,如今我想让他做都统制,再命吕祉为督府参议前去领导,你看怎样?”
岳飞摇头道:“王德与酈琼素有积隙,一旦王德地位高过酈琼,势必引发两人爭斗。吕尚书虽有才,但毕竟是书生,不长於军事,恐不足以服眾。”
张浚便又问他:“张俊如何?”
岳飞更是一向看不起张俊,立时否定:“他性情暴戾,有勇无谋,而且酈琼本来就不服他。”
张浚再道:“那么杨沂中应该可以了。”
岳飞还是不同意,说:“沂中视王德等同於己,岂能驭之!”
听得张浚颇为恼怒,怫然冷道:“我早就知道非太尉你不可!”
岳飞的脾气也隨之而起,反驳说:“都督认真地徵求我意见,我不敢不直陈愚见,岂是为多得兵马!”即日便上疏乞解兵柄上庐山为母守墓,赵构不许,岳飞却不管,让本军事务官张宪摄军事,自己撂下挑子径直上庐山了。
岳飞走后张浚即命兵部侍郎张宗元权湖北、京西宣抚判官,前往鄂州监岳飞军。无奈岳家军並不服他管,兵卒日日沮丧嘆息:“张侍郎已来,岳將军大概不会回来了!”既怀念岳飞,对张宗元便越发牴触,士气低落,渐渐不大听號令。
赵构对岳飞擅自上山守丧已是十分不满,听到这些事更是极度震怒。张浚入见,建议赵构就此罢去岳飞兵权,让张宗元正式取而代之。赵构负手低首在殿內大步疾行,良久,停在张浚面前,两眉深锁面色冷峻:“不,现在时机未到。”
隨即重新落座於御案边,亲自提笔写下手詔:“许卿以恢復之事。”命张浚遣人传给岳飞,促他早日下山统军。
张浚展开一看,见他写詔书之时分明满面怒色,但写下的字仍沉著浑厚、宽稳疏朗,洒脱清逸中不透半点恶劣情绪,当下佩服之余亦暗暗心惊。
张浚让参议官李若虚与统制官王贵带著詔书前往江州,敦请岳飞归来管军。二人在东林寺见到岳飞,传达了赵构旨意,岳飞才受詔赶赴行在。
至行在建康后,岳飞具表待罪,赵构却似毫不恼怒,心平气和地加以抚慰劝导。岳飞启程回去统军那日,赵构亲自出宫送他,温言对他说:“卿前日奏陈稍显轻率,但朕並未因此发怒。若真怒了,必会怪罪责罚於卿。正如艺祖所说的那样,『犯吾法者,唯有剑耳』。现在朕復令卿统军,任卿以恢復中原之事,可知朕確无怒卿之意。”
岳飞听了此话,遂放下心来,再度表明忠君爱国之心,才辞別赵构回归军营。
岳飞以前对酈琼与王德关係的分析没错,王德升为都统制后酈琼每每与其作对,终日联合部將在吕祉面前诬告控诉王德,吕祉忍无可忍,於是密奏张浚,乞罢酈琼兵权。张浚得知后遂决定召回酈琼,夺其兵权,並处其死罪。不料消息走漏,酈琼先於八月发动兵变,杀死吕祉,率四万多淮西军投降了偽齐帝刘豫。
此次叛变震惊朝野,张浚立时成了眾矢之的,朝臣们都认为是他在淮西军问题上处理不当才导致今日之祸。赵构亦被此事弄得焦头烂额,对张浚虽未加指责,但很快手詔命令:“观文殿大学士、两浙东路安抚制置大使,兼知绍兴府赵鼎充万寿观使兼侍读,疾速赴行在。”
是日,张浚入宫见驾。进到殿中亦不多言,在赵构面前跪下,伸手於顶徐徐取下乌纱,端端正正地搁於身前,俯首再拜,一举一动恭敬而严肃。
赵构知是他主动请辞,又见他形容憔悴,原本清雋的脸上似一夜之间滋生了许多皱纹,不免感慨,嘆道:“卿何有此举?朕並未怪罪於你。”
张浚直身道:“酈琼叛变,臣自知难辞其咎。若非臣当日率性而为,用人失当,亦不会有淮西之变。臣才识有限,幸蒙陛下不弃,屡加重用,臣即便肝脑涂地,也难报陛下知遇之恩。而今犯下大过,已於国於君造成莫大损失,岂敢再强守相位,使陛下英名因臣受损?请陛下將臣免职以息眾怒,但若將来再有变故,陛下觉可復用臣,臣当即日就道,不敢以老病辞。”
既听他如此说,赵构亦不再託辞挽留。沉吟片刻,问他:“依卿看来,何人可以代卿任相?”
张浚垂目,沉默无语不作答。
赵构便点名问:“秦檜如何?”
张浚当即否决:“近来与秦檜共事,臣始知其暗。”秦檜虽是由他引荐入朝任枢密使,但共事以来已看出秦檜不欲抗金,意在求和,故此坚决不同意让他接任丞相。
赵构再问:“然则用赵鼎?”
张浚仍不觉赵鼎是合適人选,可也並未出言反对,於是赵构命他擬詔召赵鼎入见。
张浚很快擬好詔书,双手奉上,然后跪下郑重再拜,起身,缓缓后退至门边,这才转身,长嘆一声,掸掸衣袍上本不存在的浮尘,迈步出去。秦檜这一年来对张浚十分諂媚,还道张浚必会向皇帝推荐自己为相,早候在外面,见张浚退出,忙碎步趋近,小心翼翼地观察张浚表情,轻声询问张浚入见情况。
张浚却並不理睬他。外间的阳光骤然洒在身上,微觉刺目,张浚轻闭双眼,再徐徐睁开,然后一拂衣袖,昂首前行,自始至终未转目以顾秦檜。不久后赵构遣人发布张浚適才所擬文字,秦檜这才明白他把任相的机会留给了赵鼎,顿时一脸错愕,悻悻而出。
绍兴七年九月,在以太傅身份率百官为赵佶及郑皇后上徽宗皇帝、显肃皇后諡册於几筵殿后,特进、守尚书右僕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兼枢密使、都督诸路军马、临修国史张浚罢为观文殿大学士、提举江州太平观。
隨后赵构再度起用赵鼎为相,並命徽猷阁待制王伦、右朝请郎高公绘赴金京师会寧府向金表示议和意向。
其间赵构陆续接到金国密探传来的密报:
六月,在宗磐等人的要求下,金主完顏亶將宗翰的重要心腹、原西京留守,尚书左丞高庆裔等人以贪赃罪下狱处死,连坐甚眾。临刑前高庆裔对前来哭別的宗翰说:“我公早听我言,事岂至於今日?我死后,公要善自保重。”
七月辛巳,金太保、领三省事、晋国王宗翰薨,年五十八,死因未明。完顏亶下有詔书,数其罪状,称宗翰:“持吾重权,阴怀异议。国人皆曰可杀,朕躬匪敢私徇。”
七月丙戌,夜,金京师地震。
同日,完顏亶封皇叔宗雋为王。
十一月,金以元帅左监军完顏昌(挞懒)为左副元帅,封鲁国王;宗弼(兀朮)为右副元帅,封沈王。
当月丙午,金人废刘豫为蜀王。
……
绍兴七年十二月癸未,王伦与高公绘使金归来,回稟赵构说完顏亶要求宋纳幣称臣,作为议和交换条件,金將归还徽宗帝后梓宫及送回赵构母后韦氏,並归还河南诸州。
赵构听说金人许还梓宫、皇太后,及河南诸州,不禁微露喜色。略一思索,再问王伦:“此番议事可还顺利?你们一说金主便答应了么?”
王伦答说:“金国朝中分为两派,宗磐、挞懒力主与大宋议和,但宗弼、宗干与左丞相完顏希尹並不同意。金主一时犹豫难决。后东京留守宗雋回京师述职,金主亲自出城相迎。次日,金主即通知臣等,金已决意与大宋议和,除还梓宫、送回皇太后外,还可归还河南诸州,隨后很快下旨废掉了刘豫。”
“宗雋?”赵构以指轻叩御案,沉吟著问,“他是个怎样的人?”
王伦道:“宗雋精通汉语汉文,才识过人,任东京留守以来政绩出眾。他在金太祖诸子中年纪较轻,但如今在金国已颇有名望,金主对他相当看重。”
5.红叶
探知金国亦有议和意向后,赵构进王伦为徽猷阁直学士、提举醴泉观,充大金国奉迎梓宫使,高公绘为右朝奉大夫,充副使,命二人再往金国商议和约细节。次后一年內,宋金双方多次遣使往来,逐条討论议和事宜。而赵构也於绍兴八年二月离开建康,还蹕临安。
赵构意在与金言和,心知朝中大臣反对者眾,欲加强主和派势力,便想以一向主和的秦檜为相,为此徵求了赵鼎的意见。秦檜自赵鼎復相后对其多方巴结討好,赵鼎此时对秦檜亦有了几分好感,何况他也並非反对议和,而是主张有原则、不屈膝地与金言和,故此也没反对赵构任秦檜为相,只说:“用谁为相,全由陛下决定。”有了他这话,赵构遂命枢密使秦檜守尚书右僕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兼枢密使。
在赵构宣布议和决定之前,赵鼎曾建议说:“很多士大夫均认为中原有可復之势,若因议和而放弃进兵机会,恐日后不免会引来非议,说朝廷白白丟失此机会。陛下还是先召诸大將入朝询问他们的意见为宜。”
赵构则道:“不须考虑这些。今日梓宫、太后及渊圣皇帝都留金未还,不和则无可还之理。”
参知政事陈与义也道:“用兵则须杀人。若因和议得遂我所欲,岂不贤於用兵?万一和议无可成之望,那时再用兵也不迟。”
赵构深以为然,闻言頷首。赵鼎见状也缄口不再辩。
议和决定一经宣布果然激起阵阵反对之声,大臣们上朝时在朝堂上慷慨陈辞激烈辩论,下朝后奋笔疾书继续写上疏劝諫皇帝。那时落职后被贬为秘书少监,分司西京,居住於永州的张浚更是异常愤慨,连上五十疏以示反对。赵构召韩世忠、张俊、岳飞等几位大將入朝问其意见,也只有张俊表示同意议和,岳飞极为坚决地反对,道:“夷狄不可信,和议不可恃,相臣谋国不臧,恐貽后人讥。”
面对一片反对声,赵构每每郁然解释:“太后春秋已高,朕朝夕思念,欲早相见,故而不惮屈己以冀和议之成。然有备无患,纵使和议已成,亦不可弛兵备。”
参知政事刘大中政见与赵鼎一致,不愿为议和而对金人卑躬屈膝放弃战守,因此常劝赵构说:“和与战守自不相妨,若专事和而忘战守,则是中敌人之计了。”
赵鼎虽同意议和,但在具体条约上绝不肯多让步。绍兴八年七月王伦再次赴金和谈之前,赵鼎向他说明和谈底线是岁幣不超过银绢各二十五万两匹,宋金以黄河故道(原北流)为界,且宋不向金称臣受册封。
金不同意这些条件,和议便迟迟未成,秦檜见赵构求和心切,便伺机排挤赵鼎与刘大中,先荐自己心腹萧振为侍御史,令其以不孝的罪名奏劾刘大中,赵构便將刘大中免职。赵鼎自然看出他们醉翁之意不在酒,对同僚说:“萧振意不在大中,不过是借大中开手罢了。”萧振听了此话后也不否认,亦对旁人道:“赵丞相可谓有自知之明,不待论劾,便自己考虑隱退之事了,岂非一智士么?”
未过多久,殿中侍御史张戒弹劾给事中勾涛。勾涛上疏自辩,称张戒之所以奏劾他,皆因由赵鼎主使,並誹谤赵鼎內结台諫,外连诸將,意不可测。赵鼎一怒之下遂引疾求罢,赵构也不挽留,绍兴八年十月,將赵鼎罢为检校少傅、奉国节度使、两浙东路安抚制置大使兼知绍兴府。
启程之日秦檜率僚属饯行,赵鼎与枢密副使王庶略聊了几句,而见了秦檜却不发一言,唯一揖而去。
赵鼎去后秦檜欲向赵构要独相之权,道:“臣僚畏首畏尾,不足与议大事,若陛下果欲讲和,臣乞陛下专与臣议其事,勿许群臣预闻。”
赵构便道:“朕独將大事委卿如何?”
秦檜假意推辞:“臣恐不便,望陛下三思!”
过了三日,秦檜再问赵构意见,赵构仍表示全意信任他。秦檜依旧请他深思三日再做决定。三日后,秦檜再问,赵构仍不变初衷,秦檜这才取出奏札,內书:“乞决和议,不许群臣干预”。赵构许可,决定独相秦檜。此后秦檜大肆提拔亲信、弹劾主战大臣,很快將激烈反对议和的大臣一一罢去,更加积极地与金议和。
金国政坛这时也风云迭变。宗翰死后,与挞懒宗磐政见相左的左丞相希尹也於绍兴八年(金天眷元年)秋七月被罢相,同年十月,金主以东京留守宗雋为尚书左丞相兼侍中,徙封陈王。
关於宗雋的消息总是很快便能传到临安,这是赵构刻意对在金国的密探所做的要求。接到这个最新消息时,赵构知道柔福正在宫中园內与赵瑗信步游玩,当即便去后苑寻她。他喜欢细探她在听到宗雋名字时的微妙表情,宗雋的消息於他有如一柄利刃,有足以割裂她严密守护的往日隱秘的锋利。
柔福坐在一片菊圃边的大石上,手持数朵晚开的白色檀心木香菊,浅笑嫣然地看著红枫树下的赵瑗引臂压枝,为她选折色泽美好的枫叶。
赵瑗如今十三岁,却已长得秀頎挺拔,与柔福一般高,穿一身素白襴衫,从容閒適地站在红叶烈烈的枫树下,竟有难以言喻的华丽感。他仰首细看每一枝红叶,选中了合意的,便以手压下,转目看柔福,唤她以询问:“姑姑?”若见柔福点头,就把那枝折下。
看见赵构,他们有短暂的默然,隨即相继过来见礼。赵构轻轻摘去落在赵瑗头顶的两片碎叶,和言对他说:“还没去资善堂么?范先生等你许久了。”
其实那时並未到念书的时辰,但赵瑗也不爭辩,答应了一声,转身默默把手中的红叶交给柔福,便启步赶往资善堂。
柔福捧著菊红叶,盈盈笑著举至赵构面前:“是不是很香?”
“金主完顏亶任完顏宗雋为尚书左丞相兼侍中,徙封陈王。”赵构径直对她说。
“九哥今日的漆纱幞头真漂亮,不如簪朵菊?”柔福似全未听进他的话,低首在所捧中一朵朵细细挑选。
“宗翰死后,宗磐日趋骄纵跋扈,常与宗干爭斗,甚至曾在完顏亶面前对宗干拔刀相向,完顏亶因此颁布了一条禁亲王以下佩刀入宫的禁令。宗磐是金太宗长子,曾与完顏亶爭夺过諳班勃极烈之位,完顏亶虽利用他除去了宗翰,但其后深感其豪猾难驭,急於寻找一个强有力的人来与宗干一起牵制他。”
柔福挑出一朵木香菊,附在赵构的幞头上看了看,摇头:“不好。此太过清美,不类九哥。”
赵构不理她此言,继续说:“於是,完顏亶召其八皇叔宗雋回京,封王拜相,意欲让他与他的异母兄弟宗干联手,制约囂张的宗磐。”
“哎,还是枫叶好。”柔福取一枝枫叶,细细摘下几片色泽艷丽形状完美的,簇在一处插在赵构幞头边。殷红的枫叶衬著赵构纯黑的幞头漆纱和白皙的肤色,雅致清艷,看得她微微而笑:“就这样,今日不许摘了。”
赵构负手而立,任她给自己簪添叶,依然凝视她淡淡说下去:“但大出完顏亶意料的是,宗雋在拜相后第二天即赴宗磐府,与宗磐及挞懒豪饮欢宴,通宵达旦。隨后几天,朝堂之上议事如有分歧,宗雋均支持堂兄宗磐而反对他的异母兄宗干。”
“怎么会?”柔福终於惊讶地轻呼出声,“他与宗磐一直不相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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