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多的话都无从说起,一时也说不清,十几年的感情哪里能那么轻轻鬆鬆地就说完?不过陆终年的这句总结真的让他……有些苦涩,有些害怕。
瞿嫣然喜欢强取豪夺,和很多西方女子一样热情奔放,她想要做什么,会直接地说出来,或者心情不好的时候就想要钱,会去夜店里面玩,用不同的方式发泄,可以不用考虑別人的看法,或者眼光。
但顾曾不一样,她克制自己,很有礼貌,不会攻击別人,更多时候都以別人的心情为主。因为太怯弱了,所以都把希望寄托在缘分这回事上,所以,就他如今看到的、此时此刻看到的,有一种很直接强烈的感觉——她的悲伤症还没完全康復,或者她仍旧在生病。
他握著她的手,下意识地摩挲了几下,指腹贴在她的手背上,也是冰凉的触觉。他想了想,有些犹豫:“要不要改航班?”
顾曾疑惑地看著他,听见他说:“今天晚上和我一起回去,好不好?”
嗓音有些低,这不是他一贯的作风。
“阿岑,你在用美色诱惑我吗?”她动作很慢地抬头看他一眼,又看向手錶上的时间,嘟囔著,“现在出发的话会有些赶。”
此刻,他的眼睛又黑又浓,像洒在寺院墙壁上的墨,寂静中显露出澎湃。
她停顿住,看向不远处的小院,有了些笑意:“不过叫陆终年的司机送我们去机场,应该还来得及。只不过要麻烦你滥用职权,给我改一张机票了。”
他轻声说:“愿为美女效劳。”
晚上十一点的飞机,他们到机场时才刚刚九点。算了下时间,还可以去吃点东西。岑今日安排託运行李的过程中,她抓著手机给陆终年发简讯,编写了很多条,最后还是刪掉。
她低著头躲避著身边的人,不留神就被撞了好几下,差点把手机都撞飞。想了想,终於还是作罢,等回北京了再给他报平安。
把手机放回包里,正好看见岑今日从託运通道那边走过来。可能是因为机场灯光太亮,显得他整张脸都有些白,或者说,他常年以来都给人这样的感觉,白皙乾净。
“在这种地方,以后不要总低著头按手机,还记得亚特兰大机场那两个孩子吗?”
有时候会发生一些出乎意料的事,比如,刚刚的人要是跑起来,就会把她撞倒。
顾曾心虚地看他一眼,连连点头。两个人吃得都不多,很快就上了机。她这些日子睡得很少,刚沾上座椅就睡著了,醒来时发现他还在看杂誌,眉眼间很精神,应该一直都没有睡过。
她拿起水缓慢地喝了一口,下意识地看了眼四周,大部分人都已经睡著,极少数还亢奋著,东张西望,和她一样。
她缩回头,岑今日注意到,放下杂誌,轻声和她交流起来。
“要不要再睡会儿?”
她摇摇头:“现在还好,不是很困。你不想睡一会儿吗?”
“我也还好。”他微侧过身子,关闭他头顶的灯光,让两个人之间彻底地黑暗下来。他把她身上的薄毯往上拉了些,提醒她不要受凉。
“现在是什么时间?”
环境和气氛都太適合休息,她很羞愧地感觉到可能又想睡了。
岑今日说:“凌晨两点。”
她轻轻地喔了声,睡意又再度袭来,强撑了会儿发现好像也没有这个必要,乾脆闭上眼睛。很安静的机舱里,身边的人呼吸也很匀称,让浅眠的人觉得他应该也睡著了。但是,就会有这样的感应,在她特別困的时候还不停地刺激著她,让她感受到不对劲。这个环境太安静了,安静地过分,不对劲,忽然间又睁开眼。
不期然撞上他的视线,果然还没有睡,一直若有所思地看著她。
“阿岑,要和我说话吗?”
岑今日调整了下姿势,手从薄毯下伸进去,握住她的手,想了会儿很认真地说:“如果你还有精力的话。”
她完全清醒了,黑暗中反握住他的手,点头:“可以,我现在不困了,一点也不困。”
“继续上次那个没说完的话题,关於我为什么会变得、唔……算是温和吧。”他的眼睛很专注,“我之前和你提过,曾经在亚特兰大一次行动中,边境维护挑起了敌方的恶意相对,那时我心情不太好,一念之间曾想过就这样被轰炸掉,但其实……不只是想法。”
她彻底清醒过来,很低地抽了声气。
黑暗中他的声音更加清晰直白:“那时候想要一了百了。”
明明看不清他的面孔,可还是觉得有些难过。
“因为我的失误,歼击机受到连番攻击,同伴为了维护我,反被盯住,最后他所驾驶的直升机被击落,坠在湖里。”他说得很慢,每一个字眼都非常清晰,並且残酷。
“他是因为救我而牺牲的,我说过的,那个苏丹的战友,他只给我们洗了一年的衣服,不是因为他调任了,也不是退学了,而是离开了。后来有很长一段时间,同学们洗澡的时间都很短,衣服堆在一起,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洗,即便洗了,也很节制。那一整年,我们宿舍是全栋楼用水最少的。”
顾曾小心地解开安全带,捧住他的脸,黑暗中不知是谁打开了手机,就在这么微弱的光线里,他们四目交接,让她看到他眼眶的红,隱含著淡淡的压抑。
“我变得温和善良,是为了赎罪。”
十年冷暖尽归此刻,他的面目,他的过去,已完完全全地向她敞开。
在那一年里发生了很多事情,苏丹战友牺牲之前不久,瞿嫣然第一次嫁了人,只给他发了一条简讯,通知了婚礼的时间和地点。隨后在行动前,因为一些小事,整个宿舍都闹得很不愉快,更甚至在行动中因为彼此意见不合,大打出手过,到后来一起去那条河里找战友。年关底里边境小城,荒无人烟,水里都快结冰了,几个男人抱头痛哭。捧著战友冰冷的身体,个个虔诚悲悯。回去后,他得了悲伤症。
这么多年一直都用冷水洗澡,说不上是为了什么。让自己保持时刻的清醒以记住当年那条河的冰冷,还是惩罚自己因为不懂得善待自己,而害死自己的战友?结果不会变。
他很冷静地重复:“在你眼里看来温和善良的我,曾经也很不堪,现在力所能及做的一些事,包括生活的態度,都是为了赎罪。”
顾曾回来北京三天,才约到晴雅和许慎一起吃饭。提起陆终年的病情,真的在好转中,秦晚风打电话来说他最近心情好了许多,还想要去看时装展。
晴雅一直咋舌,感嘆他性情大变,不停地说:“生一回病能让人看清许多东西,真是不容易。”
“一场病,一件事,很多诱发因子,都会改变一个人一生,这在电磁学中都是有解释的。”许慎用科学道理解释,磁场的效应。
她念书的时候就很喜欢看这些电磁场的书,觉得这世上的鬼神理论都是存在的,纵然她不信仰宗教,却觉得万物都可以用磁场来解释,所以她从来不伤春悲秋,也不追忆过往,只会一直向前看。
或许很多人都应该这样,她还有他。
但这件事里,科学道理没办法解释。那天下机后,他把她送回家,连开车回去的力气好像都没有了,在她那里睡了很久,醒来后只字不提。
“顾小白,你有心事?”
“嗯?”
“你两眼无光,表情呆滯,从我们开始话题到现在,你到底有没有听进去一句话?”晴雅瞪著她,用女人的第六感迅速地分析出来原因,“和机长之间发生了什么?”
许慎猜测:“是不是在巴黎因为陆终年,你们闹了不合?”
“不是。”她打起精神喝了口咖啡,看向面前两个好友,尝试著分析,“如果,我是说如果,三年前我得悲伤症的时候,你们因为没看紧我,而让我酗酒,遭遇不测,或者让我的生活比现在要糟糕很多,你们俩会是什么心情?”
她知道这个比喻打得不是很恰当,以至于晴雅用一种看著怪物似的眼光看著她。反观许慎却坦然多了,直接说:“没有这种如果,要真有,也是如果你从没遇见过陆终年,那就不会有后面的事发生了。”
晴雅点头:“这世上要有这么多如果,后悔药不早卖疯了。”
“小白,已经发生的事情是必然的,你会因为陆终年的一句话,一个举动而得悲伤症,这世上也会存在很多人,因为一个人一件事而生病,或者面临死亡,这都是不可改变的定向事件。”
“不可以改变吗?”她喃喃,“所以,真的没有如果。”
“你在念叨什么?”晴雅挠头看她。
“没什么,只是……”她把头抬高,望著天板,眼睛瞪得大大的,又忍住了什么,低声和自己说,“只是好心疼他。”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