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流放七月(三)
文/冬筱
冬筱 最世签约作者
代表作:《塔岛》
我轻轻地叩门 /如同心跳 /你为我开门 /你默默地凝望著我……我的行囊很小 /但我背负著的东西却很重 /很重 /你看我的头髮斑白了 /我的背脊佝僂了 /虽然我还年轻。
——曾卓《有赠》
【塞繆(上):父亲】
里欧被护士叫醒,因为到了吃药时间。装药片的小盒子伸到他面前,他將红红绿绿的小药片倒在手心,接过茶杯,分两次咽下这些每天按时见面的伙伴。
他来到桌边,早餐是白粥咸蛋和酱菜。慢慢吃完,他把昨天莱易带来的报纸瀏览一遍,然后打开抽屉,拿出日记本,读完昨天写的,翻到新的一页:
“黄昏后,福克到来,竟为了文集。其实我早已不想此事,岂知上天眷顾,赐给如此机会,亦如福克所说,最后机会。感谢发起者。福克年轻的外甥女衾嬿將会负责文集编写,莱易从旁辅助,我也还须把一些遗漏的回忆补齐。
“告诉自己:又回到动笔的日子,被点亮般喜悦。昨晚和莱易开酒相庆,有些忘乎所以,晚上血压渐高,得不偿失了。自然还有些许兴奋,毕竟是大总结。有事情做,便也有了年轻的错觉,身体却是已不能再折腾的了。然而激情似乎正在归来,这仿佛是自己多少日子以来始终在翘首盼望的。
“忆起好友冷魄的一句至理,颇有所触:『人到老年,在这残存的日子里,只有回忆还在生长。』诚然,越老越是这样,只要意识尚清,就停不下回忆和怀念,这是我无法迴避的、活著的唯一方式。於是再次自语:人一个一个死了,难道许多事情就这样了么?就这样过去了么?谁再来说这些事情呢?所以,最后这道主菜,为了做好,不必怜惜血本。
“那么,从何而始?
“想来,七月尾巴的礼物,一天前,是文集,半个多世纪前,是塞繆。”
这不是个普通的名字。里欧怔怔地在窗边坐了许久,才开始补写第一篇回忆。
“塞繆,若我某日醒来之时,见你在我的床前站著,我就真的不用再追忆什么了,那会是个无比轻鬆的日子,美得像梦。可你就像我们身后的时间,在那儿,但永远不会再回来。
“1951年7月,塞繆降生,老大不小的我欢心得像孩童。记得那段时间自己正在对付一篇令人愤慨的批评短文,怒气冲冲地奋笔疾书。塞繆的到来让我欣喜若狂,將所有烦恼拋至九霄。我之所以对那些天的情景记得清晰,並非因为那是我首次身为人父,却是因为,在塞繆之后的全部生命中,我再未体会如此的快乐。
“塞繆出生后,各方压力渐渐变大,直到四年后风暴来临前,我都不太腾得出时间来好好和他一同玩耍。如今唯一能回想起来的场景是某年的国庆节晚上,我带他在南山路钱王祠前面隔著西湖看烟火,让他骑上我肩膀,哪里热闹就往哪里逛。他伸出小手,好奇地指指点点,咿咿呀呀地说话。那几年他过生日,我都会去买一个西瓜回家,他捧著一块西瓜在家门口走来走去,满嘴红色的瓜瓤,逗得邻居们开心地笑……
“不是我不敢回忆,怕自己流下泪水,而是我实在没有多少关於年幼的塞繆的记忆。他四岁时,这个可爱的孩子就失去了父亲。他几乎不曾有过父亲。
“我记得自己彻底失去自由之前最后一次见到他的场景,那时我已被隔离审查,上面同意我和儿子再见一面。
我来到託儿所门口,他看见我,喊著『爸爸,爸爸』,跑了过来。我蹲下,相隔铁栏將他搂住。他紧紧勾著我的脖子,小脸蛋贴著我的腮帮,哭了起来,將多日积累起来的委屈用哭泣向我宣泄。我离开託儿所时,他抹著鼻涕,朝我挥动小手,我心里塞满了他所不能理解的痛苦。
“多年之后听说,我被抓走以后没过几日,他就被託儿所退了回来。回来的那天,他高兴地对他母亲说:『妈妈,妈妈!阿姨们说,爸爸是个反革命,叫我不要再去託儿所了……』他以为自己再也不用去託儿所是件光荣的事,开心地在房间里跑来跑去,拉著她母亲的衣角问个不停:『爸爸是反革命,反革命能多买一个西瓜回家么?』那时他只知道西瓜,但慢慢地,他不仅忘记了西瓜,可能也忘记了自己有个长年没法回家的反革命父亲。
“好像是前几年的事了,莱易看我的文章时问,怎么不在反革命三个字上加引號?我说,不用引號的,在往后的二十五年里,这三个字完全实现了它的价值。
“灾难开始后,我再也没有见到过塞繆。1969年,他十八岁,从黑七类和狗崽子变成了『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停课闹革命,被分配了一条出路——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他在遥远的黑龙江插队落户,一去十年。
“这以后,我当然时刻为他的命运牵掛担忧,不过我在牢里更多地总是这样想:塞繆对我的情感到底是什么样的?我一次次推测,总没有答案,我无法体会他的心境。
然而有一天,当我问自己,你对塞繆的情感又是怎样的呢?我却发现,不要说站在他的角度来设想,就是从我自己这里出发,我都全然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它太艰涩,我费尽全力都嚼不动它,哪怕牙齿落光了,它依然纹丝不动。
“1979年,他回城,1980年,我平反。我见到了我的塞繆,一个二十八岁的陌生人。他並没有像別的青年那样大声高喊『青春无悔』或者『岁月蹉跎』,而是沉默著。这种沉默並非为了等待爆发的隱忍,而是一种真正的沉默。他沉默地面对两鬢斑白的父亲,这个客观上和他还算有些联繫的男人。
“我们偶尔交谈,却无法推心置腹,彼此之间从未建立起深刻的理解。那种期望和解,小心翼翼的努力被灾难开始之前残存的,以及之后缺失的回忆牢牢束缚,谁都无法再接近一步。空荡荡的家里,我们以一种擦肩的方式共存,却连吃饭都很少在一起。创伤不仅在我们的皮肤上留下伤痕,更注入了我们的骨髓。
“『没用的,没用的』——我幻想,要是有一天莱易在这一点上给我出主意的话,我一定会这样回答。只是我现在明白,莱易永远不会问那样的问题,他可能成熟得比他父亲更早,也比他父亲更冷静——那种简直有些可怖的冷静,浸透了这个今年5月4日刚满二十岁的孩子。
“我不知道是否有任何人曾拥有和我相似的感受:歷史是在重复的。它居然能够给一个家庭留下如此准確无误的痕跡——就像一个印章,先是狠狠盖在了我和塞繆的歷史中,接著更用力地摁在了塞繆和莱易的身上。
“1985年初,塞繆带著一个来歷不明、怀孕数月的姑娘住进家里,打算不结婚就生下孩子。烦躁的我几乎每天都和他大吵一场,摔杯砸碗,有时甚至就快打起来,家里充满了绝望的气氛。三个月后,莱易可怜的母亲也似乎在生下莱易的同时,预见到了她在这个家中毫无希望的未来,在昏迷中流完了她全身的血,离开了人间。塞繆对她心存愧疚,独自照顾初生的莱易,我们之间也不再剑拔弩张。
“不期而至的另一场风暴前夕,塞繆再度与我激烈爭吵,这次却无关血脉。我的劝说在他眼里如此无力,他坚定地想去证明也许存在的另一条出路。於是,不久以后,他不得不隱遁而去,离开家乡,前往大洋彼岸一个陌生的国度。
“当我看著四岁的莱易站在窗前等待他的父亲时,我流下了那四分之一个世纪中都未曾流下的眼泪。我怀疑自己所谓『坚强地忍了二十五年的泪水』是否就是为那次离別而准备的——我能承受无数残酷的生活苦难,却实在没法接受这样的命运玩笑。四岁,和我当年被迫离开塞繆相比,塞繆离开莱易更突兀,却更没有悬念,更支离破碎,也更接近毁灭。
“我身心俱疲。这些话我早已写了不知多少遍,但它们总是变得越来越重,总有一天將压断我的脊柱——断了好,碎了更好,我等待的,就是自己再也无力拼接记忆的那一天。
“我脑海里所考虑的最后一个问题:莱易能否在二十八岁时再次见到他的父亲。”
里欧小心地放下笔,起身想去小书橱里拿出整理好的诗歌篇目。走到床边,他忽然有些喘不过气来,一头晕倒在床上。
【塞繆(下):l】
“l抵达这个世界的时候,天色已经很晚了。他的母亲同时用完了最后一丝力气,离开了这个世界。
“他和他母亲换了个世界。
“我就是 l。我使出我母亲生我时的力气去想我的母亲,她却出不来。
“好吧,我出生在1985年,5月(这是爷爷告诉我的,我相信他)。对母亲,我实在没什么可谈的了:她是个异乡人,怀上了我,接著准备生下我,然后她成功了,最后她死了。
“我暂且不想讲我的父亲。
“那么只有说说我的爷爷了。他是位诗人,半个多世纪前的诗人,但说来奇怪,我出生之后(也许我出生之前就是这样),他再也没有写过诗,他早已成为了一个回忆者。
“我至今怀疑爷爷究竟是怎样把我带大的。作为一个脾气有些暴躁的性情文人,他怎么可能事无巨细地照顾我年幼时的生活?他说:『你小时候,我去上班,就把你留在隔壁邻居一个退休大婶家,下班再接你回去。』我已记不得这些了,在我早前的记忆里,和爷爷在一起始终都很快乐。我四岁开始和他相依为命地生活,也恰恰从四岁开始记得一些事情。
“我记得的第一件事情关於眼泪,爷爷的眼泪。那是一个黄昏,我再次绞尽脑汁去回忆黄昏的样子,很美丽,很温和。爷爷抱著我站在阳台上,面对光来的方向,我觉得天空中有一块特別亮的地方,亮得我无法对著它看。我转过头,然后就看到爷爷的眼角淌出了水,那滴水滑过他皱纹遍布的脸颊,落在地面上,我便找不到了。於是我伸出手去,抓住他脸上已经连成一串的水滴,捏在手中。我突然觉得冷——沾著水滴的手掌心冷,后来我知道,那是风。爷爷的眼睛里一直在流泪,直到天边的那片光线不再刺眼,慢慢变了色彩,最后暗下去,什么都看不见了。
“於是那一天,我记住了眼泪,记住了黄昏,记住了风,记住了什么是红色,也认识了黑暗。
“即便黑夜来临,爷爷还在哭,他哭了一整晚。
“后来他很久都没有再哭。
“我童年的黄昏都是在铁轨边度过的,我上小学时,爷爷是个小学校长,但和我不在同一个学校。后来我们搬家了,因为爷爷得到了一份新的工作——图书馆馆长。
“我们搬到了一座山的后面,对此我闷闷不乐,因为我再也见不到铁轨和火车了。搬家后的第一天下午,爷爷就带我去爬山,他对我说,山那边有个礼物在等著我,一个很大很大的礼物。兴奋的我轻而易举地把气喘吁吁的爷爷甩在身后,一个人沿著唯一的山路冲向山顶。那时候我不曾想到,我的未来会在同一条路上再也停不下来,再也无法改变。
“那天,当我第一眼看到山下那个波光粼粼的湖时,我以为它只是一颗巨大的眼泪,我仿佛觉得它就是爷爷多年以前那粒落下脸颊,消失不见的泪珠。不过它又是那么大,那么美丽——和我那其貌不扬的铁轨比起来,它美多了。我傻傻地望著这个湖,然后爷爷也登上了山顶,他把手放在我肩膀上,对我说:『l,她叫西湖,她是个美人。』
“美人,这个对我来说近乎神秘的字眼不久以后就很清晰了。
“我遇到了一个美人,我就像爱上西湖那般爱上了她。
“和我的父亲一样,我暂时不想谈论她。
“爷爷拥有一个明亮的阅览室,我则在附近上了初中。我记得我们的生活还是那样平淡无奇,我放学后就到图书馆去,我们一起吃饭,一起走回家,一起聊聊天,然后他写他的文章,我做我的作业。
“有一次我问爷爷,为什么你那么老了他们还要你工作?爷爷说,不是他们要我工作,是我自己想工作。我说,你为什么想工作?爷爷说,如果你失去了一样很宝贵的东西,你想不想拿回来?我点点头,想。爷爷说,我也想,所以我要努力,拿回来一点算一点。我问,你失去的是什么?爷爷说,岁月,l,是岁月。
“图书馆对我来说却具有別的意义。我在爷爷的阅览室里翻开了那些书,而且一翻就是很多本,很多很多本。上初中的这三年里,我看了许许多多的书——谁叫我那么孤独呢,孤独的人看书,这事仿佛天经地义。
“我读高中的某一天,爷爷突然昏倒在了一堆歷史资料上。那天我回到图书馆,没有见到爷爷,却被副馆长带到了医院——爷爷脸上戴著面罩,手上插著针头,虚弱地看著我,认出了我,拉住了我的手。我感到他的手已经失去了曾经的力量,也隨即想起他以前抱著我站在阳台上看日落,想起他托起我爬上棲霞岭的大石头看西湖……
“我哭了。
“后来我也很久都没有再哭。
“医生把我叫到了一个会议室,围坐成一圈,对我说:『你爷爷的心臟病很严重,看来要在医院住一段时间了。』
我点点头,在家属一栏上籤下自己的名字:l。
“第二天,我就开始在医院和学校间奔波起来。
“我匆匆参加完高考,连志愿都没填就进了图书馆,成为一个年轻的阅览室管理员。至今我都觉得,这会是我这辈子最適合做的工作:我对这个馆室再熟悉不过,我知道每一本书的位置,甚至记得住它们的出版年份和標价。
“……”
莱易刚读完自己今天写下的文字,一个读者向他走来:
“请问一下《追忆似水年华》在哪儿?”
“前面左边第六排书架。”莱易指了指方向。
“来说说我的父亲吧。
“关於他的一切,都来自爷爷时断时续的讲述。爷爷大概是在我十五岁的时候开始对我讲述从前那些事情的——也就是说,我从十五岁开始接触我家庭的歷史(这很重要,我觉得谁都逃不出家庭的歷史)。爷爷年轻的时候意气风发,人到中年却受到打击,跌入人生的低谷,被迫离开了他年幼的孩子,二十余年过后当他和儿子再度相见,却默默无语。
“当然,我理解这一点,要是我现在见到了我的父亲,我们自然也无话可说。但是,我仍然盼望见到我的父亲,盼望和他面对面坐在同一张桌子前,和他四目相对。
“我要质问他:
“你怎么忍心丟下你歷尽苦难的父亲?
“又为何逃避对年小无依的我的责任?
“说实话,我对他没有任何具体感知,十几年来的所有怨恨只能发向一个完全不明晰的身影——但他却又给我留下了如此深刻的印象:他离去之后,我就开始记事了。我知道爷爷的那些眼泪是为他而流,为我而流,为这个不幸家庭的歷史而流。
“而我的父亲,为这段本已冰冷无情的歷史雪上加霜。
“我恨我父亲。
“確实,除了一些小说里的人物(比如弗根和克洛德),他是我唯一恨的人(他总是让我想起老卡拉马佐夫),正是他的离去让我从小就如此自卑,让我亲爱的爷爷心力交瘁,他把他的过去(父亲)和未来(我,l)纷纷推下地狱,他自己必然也无法逃脱。
“爷爷曾经对我说,这十多年的时间里,你父亲其实没有走远,他只是因故缺席了这段歷史,他总有一天会回来的。我说,那是什么时候?爷爷说,我不知道,但时间会告诉他,也会告诉你。那时,如果我已经入土,你要记得来告诉我。
“我总是会做这样一个梦:我在热闹的剧场里看戏,身边坐著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我看见舞台上的场景是监狱,爷爷也在里面,扮演一个无足轻重的囚犯,没有一句台词。过了一会儿,这齣戏结束了,爷爷下台,我身边的那个男人却起身离开。爷爷回到我身边,和我相隔一个座位坐下。接著的一幕戏是一场游行,爷爷指指舞台,对我说,你父亲也在人群里。我拼命伸长脖子去找,却怎么也看不见他。
“那个叫作塞繆的男人消失至今。”
莱易想了又想,还是从纸上把最后一句话画去了。
“你在写小说,莱易,你不是l。”他这样提醒自己。
【塞繆(中):脊樑道】
七月最后一天的黄昏,莱易在棲霞岭的初阳台改变方向,选择走山岭正中的那条脊樑小道。这条路上行人很少,树荫浓密,莱易右手边的山坡下是家和图书馆,左边则是西湖和医院,这四个地方几乎是他生活的全部。
今
天,脊樑之路想要对他说的重点显然並不在此。他边走边翻看手中的报纸,忽然从中掉出一个白色信封。信封上写著“里欧收”——自然是给爷爷的,楼下信箱里从
来就没有寄给莱易的东西,报纸是爷爷订的,信件也都属於爷爷,就连寄来的水电费帐单上写的也一直是爷爷的名字。
莱易发现封口开著,便抽出里面那张对摺两次的白纸。不用读任何一个字,他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信纸的周围打著一个沉重的黑框,框住一段短短的文字。
“又是封讣告。”他皱起眉头读了下去。爷爷的好友曼鹤先生在上海去世了,信是曼鹤先生的儿女所写,寄给老人生前的每一个友人,告知死亡的原因和时间,委婉地希望收到信的人能去参加几天后举行的追悼会。
莱
易轻轻嘆气。一年来,类似的讣告接踵而至,他每次都看著爷爷费劲地撕开信封,拿出信纸,然后放声大哭,在之后的几天茶饭不思。那些从不同城市里寄来的信,
有的手写有的列印,却都不约而同地带来了死亡的消息。好朋友相继去世,爷爷衰弱的体力却不允许他亲自前去为他们送別。
莱易收好讣告,把文学日报拿在面前瀏览,瞥见报纸一角写著一则极为简短的启事:“七月派诗人碧砂今日凌晨在北京逝世,终年八十七岁。”莱易心中一沉,把这句话重新读了一遍,再读了一遍,停下脚步。他猛然意识到自己正直面一个对爷爷来说意义重大的时刻。
他
对七月派这个名词太熟悉,甚至有些敏感了。小时候,爷爷常和其他七月诗人们聚会,有时候还带上他一起到西湖边去。在他斑驳的记忆影像里,这些老头大都和爷
爷一样,满头白髮,精神矍鑠,大口喝酒,高声谈笑。他们把莱易抱在身上逗他开心,有时还给他喝一点点酒,弄得他脸颊潮红,头昏脑涨。莱易很难从外貌上区分
每一个七月诗人,对他来说,他们的五官是模糊的——这种模糊让他自始自终有这样的感觉:他们没什么分別,他们仿佛是一个大家庭里的兄弟。
自
他懂事的那天起,他便开始无意识地了解这群诗人的过去,从家里的书架上不断寻找那段灰暗的歷史,阅读每一位七月诗人的作品。他似乎不需要爷爷的解释就能读
懂发生在七月派诗人身上的故事。多年来,他长大了,七月诗人们却开始相继离世。莱易总会很快得知这些消息,他每次都无奈地安慰悲伤的爷爷,渐渐明白他和他
的朋友们所歷经的苦难的分量,也隱约感知到自己肩头的某种责任。
年迈的里欧清晰地记得近几年去世的朋友,但对那些早年离开的人就
有些遗忘了,这对他来说反而是件值得庆幸的事,他以为他们还活著,於是他便不会觉得那么孤单。莱易比里欧更清楚这个世界上到底还剩下几个七月诗人。他记得
他们几时离去,因何离去,记得里欧为他们每一个人写下了怎样的悼词。
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莱易感到胸闷心慌,他不曾想到上海学
者曼鹤与北京诗人碧砂的去世竟会来得如此巧合又突然。仅仅一天过后,所有的七月诗人,只剩两个了。莱易紧锁眉头,拐弯下山,重新看见了泪滴般的西湖。他觉
得这一幕有些苦涩,多年以前自己第一次从宝石山山顶望见的西湖毫无改变,七月诗人们却已將成歷史。
他到医院的时间比往常晚了一点,吃完饭,他擦去里欧嘴角的汤汁,对老人说:“医生刚才和我说了你下午晕倒的事。这几天注意休息,少写一点。”
“我很好。”里欧轻描淡写地避开这个话题,“今天补写了一篇文章,关於你父亲。”
莱易微微一愣,他和里欧已经很久没提及塞繆。但他马上明白过来,无论劝说能否达到目的,老头不得不抓住所剩不多的每一个机会放手一试。
“当
时你才四岁,你什么都不明白。塞繆不得不走,我们不能对一个经歷了那种生活的人要求更多。”里欧还没把最后一口饭咽下去,声音含混而黏稠,“你一直都没法
原谅他丟下我们,可他自己愿意这样做么?莱易,你该给他一个机会,至少在心里。因为我们永远掰不贏歷史的手腕。”想要说服莱易的希望始终伴隨里欧,他试图
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试图让莱易明白,塞繆当年別无选择。里欧抬起头用他那如炬的双目注视著莱易,然而他瞬间就感到自己火热的期盼被莱易冰冷的眼神降了
温。“你总不愿意好好想一想。”他只能这样无力地结束。
无论里欧是天真依旧抑或心怀幻想,莱易总会无声地对抗爷爷冗长的独白,沉
默地听完老人颤颤巍巍的解释。他早已不愿再与老人爭辩,他和里欧永远都站在自己的歷史中,各执己见地面对此刻不知身在何处的塞繆。然而莱易的心里也不免难
过,因为他始终觉得,他们两人是在为一个死去多时的人对峙。这种对峙毫无意义,谁都无法把对方笼络到自己这一边。在这场对峙中,让步是不可能的,事实上根
本就没有让步这样东西——多少年了,里欧苦口婆心的劝导撞上的永远是莱易一言不发的拒绝。
当爷俩终於对这场荒诞的拉锯再无奢望的时候,莱易想起了另一个人:“衾嬿这几天来过了么?”
“昨天下午来的,我在掛盐水,她拿了资料就走了。”里欧积蓄良久的希望被掐灭,吐字绵软力竭,“我们先做诗歌卷。现成的资料,比较好整理,基本上没有什么遗漏的。
”
“好的。”莱易觉得时机恰当,从包里取出那个白色信封,“爷爷,上海来信,又是……”
里
欧展开信纸,读完,闭起眼睛。莱易不说话,握住老人颤抖得厉害的手。他太熟悉这个场面了,他每次都能在这个时刻感受到来自里欧体內那种悲凉的愤怒和震动,
老人就像一列轧过路面的蒸汽火车,想衝出铁轨,却发现自己年纪太大,再也跑不起来,最后只能停在一片荒芜的戈壁中央,动弹不得。
“光
是上半年就连著走了四个,他是第五个了……”老火车无力地喷出几缕稀薄的气体,里欧开始低声啜泣,断断续续地报出这半年来相继去世的朋友们的名字,还有去
世时的年龄。里欧能把一个名字变成一个故事,没完没了地讲开去。他的讲述有声有色,火车仿佛回到了年轻的时候,轻快地奔驰在五彩的原野上,一刻不停地前
进,鼻息孔武而阳刚。莱易静静听,任凭他痛快地说,从不打断。等他把故事说完,眼泪便也干了。
“我很早就听说过曼鹤的才华,认识他却很晚,大概是1980年的事了。他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文人,很少作诗,不写小说,专门写文学评论。”里欧努力挖掘倒映著老友面孔的记忆,“他的书法有种独一无二的风骨,家里墙上还掛著他写的一轴条幅。”
莱易把手搭在里欧的肩膀上。他从未觉得爷爷是寂寞的,因为他的朋友们虽然走了,留下的那些诗却还活著,他一直记得家里那幅书法上曼鹤爷爷的诗句:“风景西湖旦暮,诗情故国悲欢。遥知把卷今夕,樽酒独挥岁残。”
“好好休息,报纸明天再看吧。”待里欧情绪稳定,躺上床,莱易才放心。他吻了吻里欧的额头,轻轻说:“爷爷,你要知道,比做好文集更重要的事情,是文集面世的时候,它们能见到你。”
里欧眨眼,缓缓睡去,在梦里完成了今天的日记:“这次是曼鹤。他搭上七月的末班车离开这个世界,『去世时很平静』。我没法去上海送別他,只能找个时间,寻找那些关於他过去的点滴,写一篇悼念文章了。
“七月离开,好友离开,我摇头苦笑,原来我用整个七月换来的,不过是另一次死亡。
“告別我的老友,愿他的灵魂安歇:
“千古后千古文章,自有千古评论,千古有史。
“一生事一生风雨,终证一生肝胆,一生无愧。”
【雪糕纸的倒影】
这
个晚上,莱易的酒喝得不闷,他一直坐在野火原熟悉的角落,听酒吧里的人声此起彼伏地翻滚,又逐渐匀开,如同拍沙的海潮,循环往復。周日晚上,几个喝醉的客
人趴在桌上不省人事,似乎想逃避明天清晨。墙边的灯光又暗了一格,酒保们打扫著卫生,准备迎接下一场狼藉。一个杯子磕在桌边,发出的闷响像是灵魂落地的声
音。
莱易再次看了看表,这个习惯性的动作做得沉稳不乱,因为时间从来不曾限制他。他时常这样觉得,他孤独的世界是一个密闭的圆形
小屋,和周围的一切事物分离开来,像个飘浮在空中,可以隨意变形的气球。时间对他来说可长可短,可黑可白,他甚至能轻易改变时间的快慢,修改自己记忆的长
度,给它们抹上簇簇的顏色。
“如果明天回去,现在可以见一面,你该记得在哪儿。”信息发给衾嬿。
“我上了城隍山,突然看见火烧,原来那是你的据点啊。”回得好快,莱易看完苦笑摇头,心里却突兀地袭来几道感觉:“我的好奇和惊喜相互攻訐到半山,发现轻蔑已经占据那旗杆了,对它们说,姑娘,慢慢来。”
一刻钟之后,衾嬿迈进了野火原:一点气喘,一点红颊,不止一点的姣美。莱易望著她,侧过头等她走近,慢慢將一杯啤酒推到自己对面,伸手示请:“入乡隨俗吧。”
“抱歉了,上次真是有事。 ”衾嬿甩甩头髮,也不推辞,更不用杯子,“不过我想我可不是陌生人。”“好吧,西子,没必要又文縐縐又客套。”莱易的语气亮出一点刀锋,“你刚才在哪儿?”
衾嬿胸前掛著一条闪亮的项链,一只弓形的金海豚仿佛从那海沟中跃起,快乐地准备再次扎入水中。衾嬿脸上的微笑迷人,却也真诚:“刚好从万松岭上下来,一个人走那么多路过来瞧瞧你。你怎么天天喝酒?”
“不是天天。”
“难道因为我?”
莱易笑著不说话,目光离开幸运的小海豚,转到身边海报中普莱斯利销魂的背影上去:“我们才认识,能这样就挺好,乾杯。”他是真想继续喝下去,“先说最想说的,你够漂亮了,何必还来抢我的事情做?”
“节奏有点快,我跟不上。”不过她立马猜到一半,枪尖倒转,“我猜你要在酒吧谈正事?”
“是。你太聪明。”衾嬿的智慧让莱易感到吃惊,“爷爷文集的事,我想来想去都还是应该由我来编啊,福克叔叔倒好,找了个局外人。”
“我
姨夫其实是为你考虑,他知道做这件事情要承担多大的心理压力。”衾嬿正色道,神情严肃,“莱易,我知道我一定不如你更了解里欧爷爷的过去,不如你更愿意为
他的文集付出,但编辑和整理这件事情说到底是一样的,而且女孩子可能会做得更细心一点。你相信我,我会做好的,或者,我们彼此帮助,一起做好。”
莱
易盯著衾嬿眼里泛出的一点羞怯和焦急,一时语塞。这个时尚美丽,似乎有些傲慢的復旦高才生,已然让他感到了一种不可迴避的力量。他拍拍脑门,认定这个与自
己势均的角色不再是仅仅路过而已。他举起杯子,和她乾杯的右手使上了一点劲,金光闪闪的啤酒溅出,沾湿了他的手錶、她的玉鐲——他確实无言以对,他似乎只
能接受这种角色设定:拾遗者。
“你刚才也一个人么?没和朋友在一起?”衾嬿擦去洒出的酒,声音重新变得轻快。
“我没有朋友。”莱易平静的语气里不带一丝掩饰,“我早就放弃和过去联繫了,更何况那些留不下来的人。”
“好羡慕你。”衾嬿低下头说,“我也扔下过曾经,却没法像你那么坦然面对,我时常觉得害怕,怕那些过去回来找我。”
“我又哪里会那么坦然。”莱易真切地觉得和衾嬿的谈话正变得越来越舒心,他太久没有和別人交流了,“我每天在图书馆望著那些自习的中学生,试图在回忆里寻找关於自己那段日子的点滴,想了又想还是一片空白。”
“你的遗忘在加速。”
“是啊,並不因为发生了太多,而是根本无须记忆。”
“那么我把里欧爷爷的记忆还给你?”
莱易摆摆手:“別了,你去做吧,你和福克是对的。爷爷已经发表的文章我几乎都读过,该去找那些散失的了。 ”
“那这个夜晚你要怎么过呢?”衾嬿撒娇的口气,透著纹路明晰的撩拨。
恐怕换作其他任何孩子,这时一定心有旁騖了。可莱易只是轻轻笑了一声:“我自然会想明白的,衾嬿,我觉得我能懂你。”
衾嬿点头:“我也觉得。”她之前的尝试略为草率,可莱易並没有让她跳下高台。
他
们又喝起酒来,心情逐渐逆著夜的轨跡变得开阔。莱易描述他通常寡言少语的状態,衾嬿则抱怨自己的生活忙碌却空虚;莱易不住劝说衾嬿给她的长裙加上一道婉转
含蓄的掛饰,衾嬿则希望莱易能把头髮从现在的亚麻色染出点赤子之心。他们谈论村上的出格幻想,谈论索菲婭科波拉的清新尝试,谈论
r詹森的先锋蓝调,谈论那些越来越紧缩,却依然互有交集的文艺范畴。
“你看明白了么,原来我们在比酒。”时间溜走,每日小酌的莱易意识却依然清楚,“可它们不知道我对你的感谢。”
“別这样,莱易。”纤纤细细的衾嬿也绝对有量,“我等会儿还有活动呢,我要去跳舞,你和我一起去吧。”
莱易伸出食指摇了摇:“要么是我不喜欢吵闹,要么下次吧。”
两人同时起身,顿感脚下似乎踩著海浪,差点相撞。莱易笑著伸手扶在衾嬿白翠般的上臂:“我喜欢这种平衡感。”衾嬿咯咯笑开,把手放上莱易宽实的肩头:“哎,看来我还是人生地不熟。”
他们一前一后走出酒吧,回到苍天下。天气依然闷热,莱易抬头舒展颈椎,乌云竟然还没散去,一整夜,没下一滴雨。雷声慢吞吞地跟在小闪电后面,破在远方的远方,倍增无力的倦意。
“你回去吧,莱易,我明天上午走。这次拿到了书稿目录,就要开始工作了,下个月应该还会再过来。”此刻,衾嬿脸上的微笑竟依然一丝不苟地职业,“我们常联繫。”
“好的,姑娘,雷雨將至,路上小心,一会儿回到姨夫家给我个信息。”莱易发现道貌岸然地与人为善並不是件多难的事。
“你想想,雷雨是什么味道?”衾嬿铺展开两人今晚的最后一个话题。
“如果去往童年……”莱易不假思索,“那是雪糕纸的味道。”
於是这个寒冰精灵一样的女孩掉过脸,碎步跑开,在十七步之外踮起脚尖,轻盈地转身,向目送自己远去的男孩交出了来自曾经的秘密:“莱易,以后,叫我珍妮。”
【为了忘却的兑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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