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线断
文/吴忠全
陈宇一直觉得自己人生最大的不幸就是交友不慎,他千不该万不该的事就是和王朝阳成为朋友,假如时光可以倒流三十年的话,他应该会在娘胎里就把王朝阳杀死。这么说有些不准確,因为王朝阳在娘胎里的时候他陈宇也在娘胎里,否则他们两个的娘也不会一起挺著大肚子买菜洗衣做饭,一起搬弄街坊邻居的是非,又一起嗷嗷直叫地躺在医院的床上,前后差不多地產下他俩。陈宇总是想,肯定在產房的时候他就开始討厌王朝阳了,至於为什么討厌,那一定是王朝阳刚出生时就只会傻乎乎地笑,那笑有点无赖又有些弱智,真不知道他到底遗传了父母的什么基因,像他那样的人怎么可以顺產下来,这个世界还真是够宽容的了。
陈宇对王朝阳如此地恨並不是无缘无故的,这世界上凡事都有理可循,陈宇之所以觉得自己从出生开始就恨王朝阳那是因为在往后的人生中王朝阳一直在努力地招自己恨他,陈宇这才反过来推算了一下,把这恨推到根底下,达成了统一性。
恨一个人必是恨这个人办的事,要说陈宇第一次开始恨王朝阳这个人还要从童年开始说起,但那时还不能算是恨,小孩子哪懂得什么是恨,只能说是討厌罢了,討厌是恨最初的雏形,恨是討厌更深层的境界。
那时他们住在一条街道上,那是一条很老旧的弄堂,家家都有高高的院墙和不小心伸出墙来的红杏,陈宇和王朝阳以及一群小伙伴都太小,个子也矮,但一个赛著一个地嘴馋,杏子还是绿色的时候就盯著枝头咽酸水,但又忌惮於父母的淫威,轻信於父母编出的谎言:“杏子有几个我们心里都有数,你敢摘一颗看看?”於是这群孩子就开始盯著別人家的杏树咽酸水。
这酸水越咽就越没滋味,就越想摘一颗尝尝,於是一群小孩子就围在一起商量计策,到底是去偷摘谁家的杏子好,商量了一圈当然是商量不出来一个结果,孩子虽小但都有保护自家財產的意识,都是一句话:“摘谁家的都行,但是就是不能摘我家的。”到了最后还是陈宇想到了好主意,去摘刘老头家的,刘老头是一个孤老头子,整天除了下棋就是睡大觉,家里的院墙也比谁家都低,就像是故意要让別人去偷似的。於是他们在一个下午,约莫著老头子睡午觉呢,就搬了个板凳,个子最高的站在凳子上,然后其他人攀著他的肩膀爬上墙跳进去,最后个子高的再自己带著板凳跳进去,等偷完杏子出来的时候也这么办,一切都妥妥噹噹的,深思熟虑的,完全不会出什么差错。
然而,就在他们顺利地翻进院子躡手躡脚地各自摘满了一兜杏子后,个子最高的男孩也站在了凳子上时,王朝阳却仍旧在那儿不知足地往兜里塞杏子,他衣服的两个口袋都已经满满的了,又往裤兜里塞,由於杏子的重量裤子都要被拉掉了,小伙伴们就急了,低声喊他快点走,他这才又把几颗杏子塞进嘴巴,傻乎乎地笑著走了过来,等其他小伙伴都跳出墙外准备胜利地欢呼时,王朝阳却怎么也爬不上高个子的肩头了,好不容易爬上去裤子又掉了,裤子一掉杏子就滚落了一地,王朝阳又想要去捡,这一弯腰,整个人就从高个子身上掉了下去,“扑通”的一声,刘老头的美梦就醒了。
后来当陈宇站在院子里被母亲用笤帚打屁股时,他在泪光中看到了王朝阳,王朝阳也刚被打过,不过看样子他是不怎么在乎,正站在院门前看著陈宇傻乎乎地笑,嘴里还含著一颗杏子,陈宇在那一刻就要討厌死王朝阳了。
上小学后,陈宇和王朝阳分在了一个班,陈宇仍旧和王朝阳玩,他已经把偷杏子那件事忘得差不多了。那时他们所在的小学是一个郊区的学校,学校是平房,铁皮屋顶,趁老师不注意的时候淘气的男同学总喜欢跳上围墙爬上屋顶晒太阳,陈宇也不例外,他在那天午休的时候和几个男同学爬上了屋顶,正准备在上面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觉时王朝阳出现了,死皮赖脸地也要上去,可是那时王朝阳已经是个小胖子了,腿短胳膊短就肉多,凭自己之力根本爬不上去,便央求陈宇,陈宇不想管他,他就在下面一直喊,喊得人心烦,陈宇便不耐烦地把他拉了上去,几个人就躺在屋顶睡了一觉。这一觉睡得沉,等到第一个醒来的同伴不停地推搡著陈宇让他快起来的时候,班主任老师已经吃过午饭睡过午觉从操场的另一端往这边走了,几个人便手脚麻利地下了屋顶,王朝阳自己下不来,又央求陈宇帮他,这回陈宇吸取了教训,想著的是明哲保身,没有搭理王朝阳,一溜烟跑进了教室,留王朝阳一个人在屋顶哭,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可就是下不来。
陈宇惊魂未定地坐在教室里,眼睛一直盯著教室的门,他敢肯定老师是没有看见他的,但不知怎么地就是不能安心,然后他便看到了班主任牵著哭泣的王朝阳走进了教室,王朝阳歪著脖子冲他挑衅,那一刻陈宇的心沉了下去。
王朝阳由於揭发有功没有受到惩罚,其他的几个男生,包括陈宇在內则被叫到了讲台边上,一字排成一排。那天班主任可能是无聊,也可能是兴趣大发,创造了一套全新的惩罚方式,叫作“自相残杀”,就是让这群淘气的男生互打,从排头的第一个出列,从头到尾扇每人一个耳光,然后在队尾归队,第二个再出列……最开始的时候大家都不敢用力,只能算轻轻的抚摸,虽然扇耳光这事怎么看起来都是一件很爽的事,但爽几次就要被爽几次这简单的道理同学们还是都懂得的。
就这样,当抚摸这种温柔的惩罚进行到排在最后一个的陈宇时,班主任看不下去了,他站到陈宇面前,用力地扇了他一个耳光:“明白了吗?要这样!没吃饭啊?”陈宇捂著脸颊点了点头,眼泪就要掉下来了,可当他刚要伸手认真扇第一个同学的时候,班主任突然没了兴致,冲大家摆了摆手:“算了,回到座位上吧,咱们上课。”陈宇当时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执拗著不肯回到座位,里外只有自己挨了一个耳光,他质问老师凭什么?老师说不凭什么,你想要凭什么?陈宇就没脾气了,害怕再挨一耳光那就得不偿失了,只好憋著一肚子气回到座位上,路过王朝阳的座位时,王朝阳正双手托腮天真地笑著呢,那笑里满是得意。陈宇当时真恨不得一拳挥过去,揍他个乌眼青。
好在放学的路上陈宇截住了王朝阳,他没有太大的报復,只是想找回那一耳光,没想到王朝阳吸了吸鼻涕冷静地道:“你要是打我了我明天还是要告诉老师的,或者直接找到你家去,你自己看著办。”这回他没有笑,而是满脸的委屈,陈宇恨得牙都痒痒了,可也真的不能拿他怎么办,只能把拳头握得紧紧的,想著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王朝阳永远欠我一个耳光,响亮的!
转眼两个人又上了初中,还是同一个班级,陈宇又把那一个耳光忘得差不多了,还跟著王朝阳玩。那时陈宇开始偷偷地抽菸,这偷著抽菸最好的场所当然是厕所里,这优秀的地理位置也要感谢班主任是个女的,而碰上其他的男性教师,递上去一根烟也就没事了,他们还会拍拍你的后脖颈子赞同你的懂事。
陈宇最开始抽菸的时候没带著王朝阳,只是和其他几个男同学围在一起耍酷,后来有一次被王朝阳撞见了,覥著一张脸惊奇道:“噫!哥几个干什么哪?带我一个唄!”陈宇挥挥手,示意他到一边去:“你会抽个屁?你就知道吃!”
王朝阳也不生气,死皮赖脸地央求著:“给我一根吧,就一根,我就尝尝。”其他几个同学心软了,可陈宇还是一摆手:“滚,滚一边去,別在这儿添乱。”王朝阳脸上有些掛不住了,就真的走了,临了还用背影撂下一句话:“我就不会自己去买啊?牛个屁!”
隔天,王朝阳还真的带了一盒烟来学校,他大摇大摆地来到卫生间,来到陈宇和其他同学的身边,一亮出烟盒,大家都惊呼起来:“这么好的烟,老贵了!”“瞧你那窝囊样还能弄到这么好的烟,不会是买的吧?”
王朝阳很是得意:“偷我爸的。”说著就每人散了一根,自己嘴巴里也叼了一根,刚要自己点火,“啪”的一声,別人先把火递到他面前了,王朝阳笑著把烟伸过去,感觉很受用,王朝阳也就这么凭藉一盒死贵的烟加入了抽菸的团队,陈宇这回没有再说什么,因为谁让他也正抽著那根死贵的烟研究著为何死贵呢?
王朝阳这个人精明得很,自从凭著一盒烟加入抽菸团队后就再也没带来过一根烟,每天都是蹭烟抽,但同学们也不怎么追究,那么一群人,每天交换著抽,也就不在乎王朝阳那一个人了。
为了防范抽菸被班主任发现,最主要的问题就是解决身上的烟味,於是他们发明了一个方法,就是每次抽过烟后在操场上奔跑,让风驱除身上的烟味,奔跑的时候还嚼著口香,驱除嘴里的烟味,在他们嚼著口香在操场上来回奔跑,並像狗一样互相嗅身上还有无气味时,班主任时常会扶一扶眼镜,猜测这群小子在搞什么样。
好在班主任年纪有些大了,猜不透年轻人的玩意,还以为他们是在搞有氧运动,照这样下去,他们抽菸的运动自然也会延续下去,可是事情坏就坏在了王朝阳身上,他在一节自习课上在窗台上抓来一条虫子,无聊至极地掏出打火机烧虫子玩,这可把邻座的女生嚇坏了,那女生也著实没见过世面,拼了命地呼喊,就像將要被谋杀了一样,这样,一直在教室门前徘徊的班主任冲了进来,一看到王朝阳手中的打火机,镜片唰地闪过一道白光:“王朝阳,打火机哪来的?”
抽菸的事情就这么败露了,其实主要还是怪王朝阳胆小嘴松,班主任一问他就如实交代了,还把陈宇和其他同学全都供了出来,如果是在革命时期,陈宇敢肯定王朝阳一定屁顛屁顛去当叛徒。
对於抽菸这件事,班主任的惩罚倒是很轻,打扫一个月的教室,但是却通报了家长,王朝阳的父亲也就知道了自己那盒死贵的烟是怎么丟的了。本来陈宇的父母知道了儿子抽菸的事也只是口头教训了一番,毕竟儿子已经大了,不能总打,可当王朝阳的父亲带著王朝阳来到陈宇家並一口咬定是陈宇教唆王朝阳偷烟的,这下陈宇的父亲面子掛不住了,抽出皮带猛抽陈宇,陈宇咬著牙还是疼得吱哇乱叫,而隔天王朝阳却只是轻描淡写地对陈宇道:“我也没办法,说不通的。”
“滚。”陈宇只有这一个字。
“你要我怎么办?事情已经这样了,要不我死给你看。”王朝阳像是实心实意,陈宇也就不再好说什么,把那句“去吧”咽了回去,又看了看自己身上的伤,总觉得有些东西堵在胸口,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只能又咬了咬后槽牙。
进入高中后陈宇还和王朝阳是朋友,这回不是他记性不好,而是这所外地的高中他不认识別人,就王朝阳这么一个多年的熟人,两人的关係自然又要比从前亲密了许多,陈宇也就不再计较从前的事情,渐渐地两人还真发展出了一段友谊。
那时陈宇情竇初开,爱上了隔壁又隔壁班的女生,那女生长得漂亮姿態也高,都不会正眼瞧人了,而陈宇就爱她那股清高劲,可又不敢接近更不敢表白,只敢把这暗恋的情怀讲给王朝阳,王朝阳一听就笑了,他那时已经不是个胖子,人瘦了下来也清爽了许多,更认为自己是个帅哥且风度翩翩,又加之有几个与之曖昧不清的女生,就自詡情场高手。於是这个情场高手就给陈宇出主意,可这主意也高明不到哪里去——写情书。
陈宇在情场是个新手,没什么个人见解和领悟,抓到个稻草就能救命,熬了几个通宵憋出一封情书来,却又不敢署名,交到王朝阳手中后又觉得不妥,这时王朝阳大手一挥,没事,没署名我也能给你说明白,你就等著瞧吧。陈宇就目送著王朝阳去了隔壁又隔壁的班级,那目光里饱含深情与期许,就快如同送战友退役时那些警犬的目光了,只可惜他陈宇的目光没有警犬那么有洞察力,没看出王朝阳背影里的小心思,所以当隔些天王朝阳拉著女生的手走在校外的小胡同里时又被他撞见后,他才会疯了一样打了王朝阳一顿,可王朝阳並不觉得有愧於他,也不坐等著挨打,而是和陈宇对打起来,最后两个人两败俱伤,但当后来陈宇回忆起来时说是自己多打了王朝阳两拳,而王朝阳却硬说是自己多踹了陈宇两脚,反正是说不清了。
至於他们在一起回忆这件事又是很多年后的故事了,他们在高中打了那么一架后基本就等於老死不相往来了,年少的过节什么都能说得过去,除了爱情这件事,但好在后来王朝阳也和女生分开了,要不多年后他和陈宇还是不能心平气和地坐在一起喝酒。
这两人高中毕业后缘分也就差不多尽了,分別考取了不同的大学,这些年也就偶尔逢年过节能在胡同里见一面,其实在高中毕业前夕王朝阳是和陈宇说过话的,这事陈宇也记得,那时王朝阳和女生分手了,觉得还是朋友靠谱,就过来和陈宇道歉,陈宇听不下去也不屑於听他的解释,最后王朝阳没辙了,只好说事情已经这样了,你想让我怎么样?要不我死给你看。王朝阳就会这么一遭。陈宇一听就够了,也烦了,摆了摆手啥话也没说,就拋给他一个背影,算是再见。
“你说你当时多不讲究,安的是什么心啊?”陈宇喝得舌头有点大,他现在是建筑公司的老板,大学毕业后独立创业很是成功。他主动提起这件事就是为了表明自个早就不介意了,那时都是小孩子不懂事,太看重感情太意气用事。
“没安什么心,就是也很喜欢她,行了,咱不说这事了行吗?”王朝阳如今什么也不是,工作换了一个又一个,眼看奔三十的人了还要啥没啥。他这次见面主要的目的是想要陈宇给他安排个工作。
“你能干什么啊?”陈宇问道。
“当司机,我会开车,我最近新考的驾照。”王朝阳给自己的定位很低。
陈宇思考了一下,觉得让他给自己开车不合適,毕竟多年老朋友的情谊摆在那儿呢:“那你就干採买吧,开车顺便买东西。”
这很出乎王朝阳的预料,拉住陈宇的手不停地感谢,后来实在说不出什么新鲜的话语了就猛劲地喝酒,喝到最后就只会衝著陈宇傻笑。陈宇在那一刻莫名地心里一咯噔,他好像又看到了从前那个总是给自己惹乱子的王朝阳,又感嘆时光真是如流水,能抓住的也就只有回忆了。
王朝阳刚进公司那会儿工作干得还真不赖,起早贪黑的也不讲究个上下班时间,由於整天在外面跑,一张粉白的脸也逐渐黝黑起来,看上去成熟稳重了不少。陈宇对他也挺满意,想著他还是能吃些苦的,人长大了就是和小时候不一样,也就把年少的那些事渐渐忘了。可是慢慢地他就听公司的人反映王朝阳买的东西质量不是太好,可价钱却不便宜,有拿回扣的嫌疑。对於拿回扣这件事陈宇无可奈何,公司干採买的没有一个不是这號人物,在利益的引诱面前难免把控不住自己,但他知道,能拿到的回扣也就是很小的一笔钱,所以也没和王朝阳正面说些什么,只是旁敲侧击地讲过些因小失大的事情,王朝阳点著头,似乎很明白,也似乎不明白,这事也就不了了之地过去了。
直到那一天陈宇在外面谈事情,电话突然响了,接过后他整个人都不住地颤抖起来。公司最近在粉刷一栋居民楼的外墙,那天上午三个工人都从楼顶掉了下来摔死了,这是一起重大的安全事故,安全监督局也介入审查,审查到最后发现是安全带出了毛病,这事就落到了王朝阳身上,可王朝阳只是个员工,事情还得靠陈宇来摆平。
那阵子陈宇忙得焦头烂额,一边要应对安全监督局另一边要应对死者家属,他把帐户里的钱全都拿出来赔偿了家属,就再也掏不出一分钱来疏通安全监督局了,无奈,安全监督局只能一纸令下,公司停顿整治。陈宇知道这一整治就不知要整治到何时了,整个人也泄了气,鬍子长了满下巴,双眼通红,一下子老了好几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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