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没有故乡的我,和我们(八)
文/李茜
再次走出酒店时,已是中午。我拒绝了姚霖凯和陈閔雯一同陪我找石胜的请求,执意要一个人去石胜之前工作的公司。
当我们將实情向陈閔雯坦白之后,整个上午在她的震惊、不肯相信、失声痛哭当中不知不觉流逝了。我站在一旁,看著姚霖凯有些僵硬地安慰著陈閔雯,看著他眉宇间的不忍心,有种置身其外的错觉。我感到自己的心臟一下一下跳得钝重而仓皇,像一枚快要失灵的钟摆,我所有的气力都必须用在维持它的继续摆动上。
在此之前的七天里,每一天我都比陈閔雯痛苦一千一万倍,每一天对我来说都是地狱,並且结局很可能是永世不得翻身。可眼下,即便是地狱,我也必须在这轮迴煎熬中找到石胜,我要维持这副摇摇欲坠的身躯不至崩溃,我不能哭,不能允许自己流露再多一丝感情。
但至少,我在这无路可退的悲戚当中,还能找到一丝宽慰——那就是我见证了姚霖凯和陈閔雯之间那道隔绝已久的心墙,在这突如其来的噩耗下,竟奇蹟般地有了塌陷的缝隙。
石胜,这都是因为你吧……我在心里喃喃,其实我们发现得太晚,一直以来,你才是能小心翼翼地维持我们四个人之间平衡的那个人,你就像引线一样將四个人联繫在一起,不至於分道扬鑣。即便到了如今这样的境地,你的存在依然能让姚霖凯和陈閔雯忘记彼此之间的隔膜,你如果能知道的话,也会同我一样,为老朋友感到些许欣慰吧。
可是,你到底……在哪里?
我强忍著心头快要倾覆的绝望,勉强发出声音:
“我……现在去他亲戚开的公司问一下……”
“等等阮丛,我跟你一起去。”姚霖凯满脸担忧地边说边站起身。
“我也去……”陈閔雯小声附和。
“不。”我平静地摇摇头,“姚霖凯,你还要上班……”
“现在还管得了那些事吗!”他有些生气地打断我,
“阮丛,我说过你来上海以后我会帮你,这件事就交给我好不好……至少,让我跟你一起去好吗?”
“我知道你著急石胜,也担心我……”我倔强地抬头直视著他,“但现在你和我一样,也是没有一点头绪的,这样瞎找下去只会浪费时间。现在我先去看石胜亲戚那边会不会有线索,如果有事我会立即和你联繫,你就能从这里直接开车去找,这样分开行动也能节约一些在路上的时间,对不对。”
看我说得冷静理智,姚霖凯犹豫了一下,最终默认地点点头:“好吧,我在这边等,但你要保证有任何情况都马上打电话给我!”
我一边答应,一边用儘可能严厉的语气对还不死心的陈閔雯说:“至於你,就好好待在酒店,想想怎么解决你自己的那堆烂摊子吧。”
陈閔雯神色一黯,像是被捉到痛脚,不甘心又有些胆怯地坐了下来。她的眼中还含著未及擦乾的眼泪,头一低,泪水似乎又要掉下来。
我强撑著双腿走出酒店,叫了辆计程车前往位於閔行区的那家公司。
直到计程车驶离,我刻意绷直的脊背才无力地倒在椅背上。对不起,姚霖凯,陈閔雯,我根本没有你们看到的那么冷静,那么坚强,我只是不敢再面对你们,我怕被你们看到我崩溃的样子。
那家公司位於日本人、韩国人的聚集区內,四周的建筑、商店门面上几乎都是韩文和日语的標牌。我凭著记忆寻找,多年前当我和石胜还在交往时,他曾经带我来过几次。谢天谢地它並没有搬走,反而扩大了办公场地,当年仅有的一间办公室,如今似乎已租下了两层楼。
当时公司是由石胜的舅舅在经营,可后来听说他舅舅因病去世后,就交给了儿子,也就是石胜的表哥打理。
我原本打算先想办法见到那位表哥之后再向他打听情况,但前台负责接待的女孩好说歹说非要有预约才能见老板,我没有办法,只能小声地说明来意:“我是来找……以前一直在这里工作的石胜……”
女孩的脸色忽然一变,她瞪大眼盯著我,看得我心里发慌,这才迟疑地说:“你等等……我打个电话,看看老板肯不肯见你……”
她熟练地拨了几个数字,一只手挡住嘴低声说:“喂,林总,这里有一位阮小姐,说是想找……石胜……”
女孩提到“石胜”两个字时胆战心惊的语气让我不由得头皮发紧,来不及仔细分析,女孩已经放下电话:“林总说他在楼下那家韩国餐厅见你,你先下去吧,毕竟这种事在公司里被人听见不好……”
“这种事……?”
女孩左右打量了一下,见没有人注意到我和她,才凑近我跟前说:“其实前几天有警察来公司问过石胜的事,这里人多口杂的……”
她继续嘀咕著些什么话,我却已震惊得全然听不进去了——警察已经来过这里了吗?该不会……他已经被逮捕了吧?!
我浑浑噩噩地下了楼,在餐厅里等了几分钟,就见一个穿西装,有些胖的男人走进来:“你是阮小姐吧?”
“对,对,是我……”我连忙站起身。
“你坐,你坐,我还有事,说一会儿就走。”他的態度有些冷淡,脸上掛著商人训练出的职业微笑。
我定定神,试探地问:“我刚才听前台说,警察已经来过了?”
对方冷笑了一下说:“阮小姐倒是消息灵通得很,是,上星期刚来问过话。我正在接待一个大客户呢,结果来了这事,你说我倒不倒霉?我真是死都想不到石胜会做出这种事,一开始警察问的时候我还以为他们找错人了。唉,亏我和他是表兄弟,从小一起长大,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还好他已经离开公司,不然我非得被他连累死!”他语气讥讽,令我听得很不舒服,但无奈现在有求於人,只能恳求道:“你和他一起长大,会不会有什么地方是他现在可能去的……?”
他狠狠瞪了我一眼:“去?什么叫『去』,那叫畏罪潜逃!”
我暗暗握紧了放在腿上的双手:“拜託你,我是真的想找到他……”
他不回答,而是饶有兴致地打量著我:“你跟石胜到底什么关係,女朋友?我以前怎么从来没见过你,也没听他提起过姓阮的人……你该不会是他养在外面的小情人吧,还是小三啊?石胜他又没多少钱,有什么能耐让你这么著迷的?该不会是……床上很厉害吧?”
他那副恶俗的嘴脸让我感到噁心,我绷直身体,拼命克制自己起身离开的衝动,低声下气地说:“求求你了,任何有可能的地方都行,求求你想一想……”
他嫌无趣地哼了一声,双手抱在胸前,不耐烦地说:“我跟警察也说了,我不知道石胜在哪儿,他辞职以后我就
没见过他,也没跟他联繫过。不过……”他压低声音,“石胜不是有个正牌女朋友摆在檯面上的嘛,你该去问她呀。 ”
大学毕业的这道坎,我过得磕磕绊绊。我的专业本来就是每个学校都会有的汉语言文学,学校虽然有一些名气,但这专业根本不值钱,出路就那么窄窄的几条。再加上我从来不是那种热衷实践活动的人,成绩也不上不下,能选的路就更少了。实话说,凭著学校的招牌,如果回到南城的话,倒还能唬住些人。可在上海,那张毕业证真可谓一文不值。
眼看班上的同学要么凭实力要么凭家里的关係一个个都陆续找到了毕业后的第一份工作,而我却依旧在投简歷、面试、不通过,或者通过了的儘是些看上去不可靠、工资很低的小公司,心里的焦灼自然与日俱增。
偏偏这段时间我妈像上癮了一样,每天一个电话,翻来覆去都是那几句:“丛丛,妈妈的那些麻將搭子呀,都夸儂最有出息,肯定是要进大公司的,儂可不能给妈妈丟脸!妈妈苦了这么多年,不就是为了回上海享享福吗!”如同紧箍咒一般,让我越发头疼。
我这时才真正意识到,“要回到上海”这个目標,比我想像中困难得多。此时的上海一改之前海纳百川的大都市做派,成了巴尔扎克笔下的守財奴葛朗台,將口袋捂得严严实实,透不进一点风。
就在我一筹莫展的时候,是我的室友,那个来自陕西农村的王洁意想不到地帮了我。她从大一就开始利用周末和寒暑假打零工,为了赚学费,也为了省下车旅费,大学整整四年她没有回过一次家。正因为她丰富的工作履歷,还没等毕业,她就被一家外企內定。刚好那家公司还缺几个行政助理,说白了就是后勤,她便趁机推荐了我。
在王洁的帮助下,我总算得以找到一份听上去还算体面的工作,至少够我妈在她的那些麻將搭子面前自吹自擂。我对王洁的感激自然不用说,將她看作是在公司里的依靠,和她的关係也比从前亲密了许多。
与我的四处碰壁相反,姚霖凯这段时间过得可谓顺风顺水。虽然还有一年才毕业,但因为成绩优异被导师赏识,已经將他推荐到知名的建筑设计公司实习。同时,那个让他心动的芭蕾女孩似乎也对他產生了好感。
即便是时过境迁的如今,我对江语珊的感觉依然是神秘的。是的,那个出现在姚霖凯的相机镜头中长相酷似陈閔雯的女孩,她叫江语珊。她有著和陈閔雯相似的五官与同样浓密垂顺的长髮,但气质却与之南辕北辙。陈閔雯是那种无论外表装扮得多么精致迷人,骨子里仍有股掩不住的蓬勃生气的女孩,就像扎根在泥土里的青竹。而江语珊,她给我的感觉是一条隨风摆动的柳枝,是飘摇而不堪一击的。
並且更加出人意料的是,照片里的她楚楚可怜得像个少女,也一度让姚霖凯以为她是舞蹈培训中心的学生,可她的实际年龄却比我们大了四岁,二十七岁的她是培训中心的舞蹈老师。
这样的年龄差距也许也曾让姚霖凯却步,但因为改建工作的需要,经常出入培训中心的他最终还是与这个女孩真正相识,並在不知不觉中贏得了她的好感。
这童话一般的发展对我来说却並不奇怪,毕竟姚霖凯是这样优秀的男孩,老天已如此偏爱他,將相貌、才智、前途都一一奉给了他,现在再赐予他一段童话中美满的爱情,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我和江语珊正式见面是在姚霖凯大学毕业之后,我已经工作一年,那天突然接到他的电话,支支吾吾地说要有个人想介绍给我认识,我怔了怔,心里很快便有了答案。也谈不上多么失落,毕竟我已不是当年十八九岁的青涩少女,心里除了苦涩的暗恋再也装不进其他东西。我二十四岁了,从行政部调到了销售部,每天的工作是將顾客当作衣食父母,和竞爭对手斗智斗勇,为了销售业绩寢食难安……那些捧一本席慕容的诗集,被里面的一首短诗“不要因为也许会改变 /就不肯说那句美丽的誓言 /不要因为也许会分离 /就不敢求一次倾心的相遇 /总有一些什么 /会留下来的吧 /留下来作一件不灭的印记 /好让好让那些 /不相识的人也能知道 /我曾经怎样地深深地爱过你”而自伤自怜的日子,已经像是上辈子模糊而遥远的记忆,在奔波忙碌的现实面前早早败下阵来。
那个周日,我来到约好的餐厅,刚要进门,却听见身后有熟悉的声音喊:“咦,阮丛?”
我微微一愣,甚至以为是自己幻听了——否则偌大一个上海,为什么会偏偏在这里听到陈閔雯的声音?
“发什么呆呀,这才多久没见,不会就要装失忆了吧?”陈閔雯走上前,装作不满地撇撇嘴。
“……当然不是。”我稳了稳心神,假装隨意地说,“我这不是没想到会在这里碰见你这位贵人嘛。”
“哟,几天不见越髮油嘴滑舌了哦,学会拍马屁了。”陈閔雯说著,很自然就推开餐厅的门往里走,我也不得不满腹狐疑地跟了进去。
“那是,你去做两天销售试试,保准学得比我刁滑一百倍。”我嘴上开著玩笑,心里却越揪越紧。虽然我不知道陈閔雯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但是万一让她碰见了姚霖凯和他即將介绍的“那位”可怎么办?
“您好,请问是两位吗?”服务生迎上来殷勤地问。
“哦不——”我刚要说话,却已被陈閔雯抢了先。
“不是,有位姓姚的先生应该已经预定了位子。”
“——什么?!”我失声喊了出来。
陈閔雯疑惑地打量了我一眼:“怎么了?难道……不是姚霖凯约你来这里的?”
“不、不是……啊不对……是……”我语无伦次地说。
“到底是不是啊,你怎么了阮丛,不是姚霖凯打电话说要和我们聚一下的吗?”
“我……”我还来不及搞清楚现在的状况,不远处已有声音响起。
“阮丛,陈閔雯,你们来啦。”
我心里一紧,訥訥地回过头,只见姚霖凯正穿过大厅向我们走来。几个月不见,他似乎变得成熟了一些,穿一身深色的休閒西装,显得利落又不失稳重:“我订了二楼的包间,上来吧。”
“姚霖凯,你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在哪里聚会不好,来这么高级的餐厅,做建筑设计这么赚钱啊?”陈閔雯拉著我跟了上去,嘴上仍不肯放过似的揶揄著。
姚霖凯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今天有点特別的事。”
我看著他那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的笑容,突然一股凉意躥上脊背——他……姚霖凯不会是没有告诉陈閔雯这次聚会的真正目的吧?不,也许他根本就没有告诉过陈閔雯他已有了別的喜欢的女孩!
我下意识地一把抓紧了陈閔雯的手,似乎是拽疼了她,陈閔雯侧过头看了我一眼:“阮丛,你今天不对劲呀,一惊一乍的……”
“没、没什么……我刚才上楼梯没踩稳……”我低著头不敢看她。
“哈,我还以为你销售部的每天穿高跟鞋,已经能穿得像踩风火轮了呢。”她还有心情打趣,却不知我此刻已是如坠冰窟。
其实我不知道陈閔雯对姚霖凯到底是什么感情,除了大学时看到的那一吻,並没有更多的证据能够证明陈閔雯是否在意姚霖凯,或者仅仅是把他当成打发时间的游戏。毕竟姚霖凯对於像我这样的普通女孩来说是光芒,但对於自己就是发光体的陈閔雯来说,姚霖凯也许只是一个没什么特別的大学毕业生。更何况她算是已经身处星光万点的演艺圈,看到的,接触到的,自然是和我们不一样的世界。
也许一切只是我庸人自扰,也许陈閔雯压根就不在乎姚霖凯是不是喜欢上了別人。那么,姚霖凯是不是终於看透了这一点,才会选择將我们叫到一起,像和朋友们分享惊喜一样將这件事告知我们?
想到这里我刚准备鬆一口气,却突然打了个冷战——既然是叫上了朋友们,也就是说,姚霖凯今天也叫了……石胜?!
这个名字像锋利的匕首一样將我的思绪几刀便搅得一团乱。自从一年前在剧场外那次真正的“分手”之后,我便再没有见过石胜,也没有听到过任何关於他的消息。偶尔与姚霖凯、陈閔雯联繫时,他们也都避开了有关石胜的话题。短短一年时间,他像是已成为了我记忆中的一块琥珀,被包裹上厚厚的松脂,看得到的都是过去,不会再有后续。
可今天这样一个重要的时刻,姚霖凯必然也是想叫上石胜一起分享的吧?我並不是怕再见到石胜,而是想起了当初所利用来分手的那个理由——我是因为始终无法放下对姚霖凯的爱而要同石胜分手的——那么今天即將上演的一切,不就將把我定格为一个劣质的笑话,箇中滋味只有自己才知道。
或者,由始至终,从我年少时不自量力地开始一场没有可能的单恋开始,我便一直是个寡淡的笑话,只是不自知而已。
我的脚步越来越重,这短短的楼梯像是將我將近十年的岁月都踩为了虚空。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1 /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