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10章 没有故乡的我,和我们(八)  最小说(2012年12月刊)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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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了,怎么没见石胜,你应该也叫了他吧?”陈閔雯忽然想起来似的问了一句。

我顿住脚,只想转身逃走。

也许是看到我脸色苍白,姚霖凯若有所思地说:“哦,他呀……说是有点事来不了,我会单独跟他说这件事的。 ”说完,他悄悄向我示意一眼。

我顿时觉得千斤重担都卸了去,心里明白其实是姚霖凯考虑避免我和石胜见面尷尬,才特意没有叫他,心里不由得感激他始终是这样为人著想的人。

“到底什么事呀,搞得神神秘秘的,打了这么久哑谜也该给个答案了吧。”来到二楼,陈閔雯有些不耐烦地说。

“这不就要给谜底了么。”姚霖凯嘴上说得轻鬆,眼睛深处却有一丝猜不透的暗,他推开包间门,里面坐著一个长髮披肩的漂亮女孩,见到我们进来,连忙站起身。

“介绍一下,这是我的好朋友,阮丛、陈閔雯。”姚霖凯指了指我们,又指向那个正彬彬有礼微笑著的女孩,说,“这是我女朋友,江语珊。”

在这一刻,我的手突然被陈閔雯死死拽住,用力得像是在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包厢里一时静极了,我不知道这仅仅是消化惊喜所需要的震惊,还是暴风雨前的寧静。但被抓得生疼的手掌在明白无误地告诉我,这是一枚炸弹,已在一瞬间让陈閔雯的所有理智灰飞烟灭。疑问只有一个,她心中的天翻地覆,是否会波及別人,是否会將今天的聚会彻底搅乱?

“……姚霖凯,你这也太突然袭击了吧,都不打预防针的吗?”僵持中,我只有硬著头皮试图圆场。

“我这不是怕先说了你们又火急火燎的,乾脆约了出来见面,什么疑问都没有了。”他淡淡地一笑,像是识破了我蹩脚的偽装——我是早就知道他和江语珊的事,只不过今天才见到真人而已——但在陈閔雯面前,我不得不装出与她不相上下的吃惊。姚霖凯没有点破,朝服务生招招手:“这里可以上菜了。”

“你也真奇怪,好朋友里难道没有男孩子吗?”坐下后,今天的女主角——江语珊,操著软糯的上海普通话问。我听出来这话听起来是在问姚霖凯,实质上却是將皮球踢给了我们。

“当然不是,不过那些都是大学同专业的,阮丛和陈閔雯跟他们不一样。”姚霖凯不咸不淡地回了句。

“嗯?怎么不一样了?”江语珊的眉毛微微竖起,不太高兴的样子。

“我和她们,还有一个男孩石胜——他今天有事来不了,我们四个都是一个地方出来的,而且父母里都至少有一个是上海老知青。这几年在上海读大学,大家关係也更近了,跟別的那些朋友不一样。”姚霖凯微笑著解释。

“哦,就你们是同乡的意思嘛。”江语珊顺势点点头,小鸟依人地靠著姚霖凯的肩膀对我们说,“这也真是难得呢,这么远来到上海还有联繫。我认识的好多外地人,好像都不在乎这些的。”

进包间后就一直没吭声的陈閔雯像是被这句话打中了开关,冷不丁冒出一句沪语:“儂阿真会开玩笑,姚霖凯,吾啥时光跟儂变成同乡啦?(你可真会开玩笑,姚霖凯,我什么时候跟你成了同乡了?)”

我忍不住转头看向陈閔雯,看著她从最开始的面无表情像换了一张脸似的,眼中光芒大盛,脸上自然而然地浮出迷人的微笑:“哎哟,我这总算是缓过神来了,姚霖凯通知我们的时候,只说有事要说,看他一本正经的我还以为是他要调职了还怎么样,千想万想也没想到这一出,真是又惊又喜,恭喜你们啊。”她无懈可击的笑容配上如水波流转的眼眸,整个人光彩熠熠,那种富有侵略性的美丽,不只让我、姚霖凯,连初次见面的江语珊,也禁不住微微张著嘴,仿佛被陈閔雯散发出的光彩所慑。

这一刻,我在心底不由得將两个长相颇为相似的女人放在了天平的两端,毫无疑问,陈閔雯贏了。

並非我的偏袒,虽然江语珊也很漂亮,但在陈閔雯的勃勃生机面前,她的美便显得太过柔弱,太过循规蹈矩,像悄无声息的苞,自然无法与正当怒放的朵比抢眼。

我看到姚霖凯眼中原本的平静像是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搅动,那一闪而逝的犹疑,让我心里一动——难道,不只是我,连姚霖凯也在比较著这两个女人?他不是说让自己心动的是江语珊吗?他不是决定了要和江语珊在一起了吗?

那一席饭最终成了陈閔雯的个人表演,她兴致勃勃地问及姚霖凯与江语珊相识、相爱的经歷,用適当夸张的表情讚嘆他们的相遇,还说要求授权给她以后將这一幕用到她的剧本里,顺势便讲起娱乐圈里的一些內幕新闻,某个知名演员的爆料啦,某对明星情侣其实只是作秀啦……女人总是对这样的明星八卦没有抵抗力,而这正是陈閔雯身处其中的,对於普通人而言神秘又极富吸引力的圈子。论起谈资,只是一个外企销售人员的我,只懂建筑的姚霖凯,包括大半时间都耗在舞蹈上的江语珊,又有谁能与陈閔雯相提並论呢?

很快,席间的话题便被陈閔雯牢牢掌控,再也没有折回“姚霖凯有了女友”这个原点上。而我也在姚霖凯越来越受挫的眼神中,確认了一个答案——那就是,他今天叫我们来的用意,就是想向陈閔雯示威,就是想看到她挫败的样子。他也许是想以此作为反击,用来报復那个將他作为玩具一样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陈閔雯。

可是,他失败了。他败在他还掛心著她的反应,而她则表现得毫不在意侃侃而谈。他终於明白,在她陈閔雯心里,姚霖凯这个人有没有女朋友,跟谁在一起都毫无所谓——而且该死的,就算到了现在,她依旧那么美,甚至因为有了对比物而显得更加美丽不可方物,他输得一塌糊涂。

离开餐厅时已是晚上,姚霖凯心不在焉地向我们告別,和江语珊並肩离开。我目送著路灯下他们渐行渐远的背影,像刚经歷完一场惊心动魄的战爭一样心有余悸。

我长出一口气,对身旁的陈閔雯说:“那我也先回去……”

话还没说完,我的手再次被抓紧,那样拼命使出的力气让我一瞬间回到刚进入包间的一刻,而之后的种种精彩表演仿佛都成了幻觉一般的云烟。

“陈閔雯……你怎么了?不舒服吗?”我忐忑不安地问。

“……”沉默了几秒钟,她垂著头,长发遮住了脸,看不清表情,只是喃喃地开口,“不要走……阮丛,求求你现在別走……”

“你別嚇我,到底怎么了?!”我被她的样子惊到,连忙將她的身体撑起来,“陈……”

声音就此被阻——这个我想喊她名字的女孩,这个高高在上、光彩夺目的宠儿,这个刚刚贏下了一场“硬仗”凯旋的胜利者……她眼里碎光闪烁,不是昂扬的战火,不是诱人的迷离,是泪水,是一颗颗的眼泪溢出眼眶,蛮横地抹开了她一丝不苟的眼妆,从晶莹到污浊,顺著脸颊滑落,留下两道深深浅浅的斑驳污跡。

那一刻,我发觉自己不受控制地抱紧了她颤抖的身体,像搀扶一个狼狈的逃兵,更像是两个伤痕累累的战俘相互依靠——儘管她们当中的一个不知道另一个的心跡,而另一个,则是刚刚才懂得。

原来在爱情这场战役上,我们都输给了同一个人。

“姚霖凯最后一次问我,到底喜不喜欢他,我以为他只是隨口一问,就像这几年他一次又一次在问的一样。我说喜欢啊,当然喜欢,如果不喜欢的话我为什么还来一直找你?他突然扳过我的脸,用我从没见过的样子,一字一句地问,我说的是,你的喜欢是不是像我对你的爱一样,你是否爱我到可以放弃对別人的喜欢?我忽然意识到,这一次他是认真的。可是他问得太突然了,我没有准备好回答……不,也许应该说,是我还没有准备好真的投入一场只有两个人的爱情……你可能要笑话我,阮丛,恋爱不就该是两个人的事吗?可是我確定不了,我下不了决心——因为一旦开始真正的只属於两个人的恋爱,结局就只剩两个,要么步入婚姻,要么分手。可是现在我还看不清呀,我看不清自己是不是已经能和眼前这个男人一起走到结婚那一步,如果不能,我就要永远地失去他了吗?我不想……我不想要最后是这样的结局……”

在酒吧里,陈閔雯已经喝得有些醉意了。她摇晃著杯中的伏加特,眼神迷离地说著真话:

“说到底,是我太贪心了……追我的人有很多,我虽然喜欢姚霖凯,可他在一群追求者里面,也不显得多么特別了。是,他人是很好,可是其他呢,前途呢,財富呢,地位呢?比他好的人有不少啊……我问我自己,我已经爱这个人爱到能够放弃那些东西的地步了吗?我答不上来……阮丛,你可以笑我,看不起我,说我是在褻瀆爱情……但是没办法,我就是看重这些东西,我就是这么肤浅,我就是拜金,因为我有不起!”

她仰头作势要將满满一杯酒喝下,我伸手去抢酒杯,却只剩小半在杯里。

“你知道那种从小在亲戚家寄人篱下看人眼色过日子的滋味吗?你知道他们年復一年在你面前嫌弃我爸妈寄的生活费根本不够在上海销他们要为此垫多少钱是什么感觉吗?你知道学校里那些上海小姑娘打扮得时髦漂亮,可你只能穿什么表姐、阿姨穿剩的衣服是什么感受吗?你知道从小就没有爸妈去开家长会,老师和同学也不把你当成上海人,小时候一遍遍地跟人强调我爸妈也是上海人,是知青,但根本只会被一群小孩笑话没爹没娘,长大一点懂事了,就再也不肯提家里的事,最怕別人问到你爸妈在哪里……你知道这种感觉吗?有时候我甚至寧愿自己的爸妈就是南城人,我就生活在南城……每次过年回家,看到爸妈在外人面前一次次强调我们是上海人的时候,我其实很想纠正他们,醒醒吧,没有人会承认你们还是上海人了,你们和上海的那点关联早就没有了,知道现在你们这副自欺欺人的样子有多么可笑吗,可笑又可怜!”

陈閔雯的话像一把图钉撒在我心里,一颗一颗扎出了血点。

“可是……”她昏昏沉沉地又倒满了酒,“可是我好不甘心啊,阮丛,凭什么因为歷史的原因要让我们一家成为笑柄,让我和爸妈两地分离,让他们没有钱回到自己出生长大的地方?没有人来纠正这个错误,只有钱能改变现状,可是我没有啊!我只是一个靠写字混饭吃的人,要写到什么时候才能赚够钱將我爸妈接回上海,才够买房子让他们住下?那时候我几岁了,他们呢,是不是已经很老很老了,我跟我爸妈在一起的时间还会有几年?”

她说到这里再次渗出了泪水,將原本就已污渍斑斑的脸重新染湿。

“我从两岁起就离开他们了,我已经二十几年没跟他们在一起生活,我不想今后的十几二十年还要和他们分开……所以你懂了吧,我需要钱,我需要很多很多钱,越早越好,这样我还能跟爸妈多些时间在一起。除了结婚,我想不出比这更快更保险的办法……所以我没办法回答姚霖凯,即便他很优秀,很可能將来会有前途,可那需要等待,而我等不起啊!现在我年轻,好看,才会有这么多条件好的人来追我,等过了几年万一我下错注赌输了,你以为现在的那些人还愿意再来找我吗?那时候我就回不了头了……”

“別喝了……”我见她又要倒酒,连忙將酒瓶藏在身后。除了这句话,我也再说不出別的来。如果是当初刚来上海懵懂无知的我,大概会看不起有这种想法的陈閔雯吧。可是在经歷了这一年大大小小的事,在真正撞到了“现实”这面坚硬的、凹凸不平的墙壁后,我已渐渐变得无话可说。

“我现在知道了,那一次我又含混过去,是让姚霖凯真的死心了。是啊,一个女人如果不愿和一个男人共患难,又凭什么要求他一直等下去,甚至愿意与她同富贵呢?”陈閔雯自嘲地笑著,眼泪却不断从眯起的眼角中滚过,“我想我只是……还没有適应过来吧,还没有適应从今以后生命里再不会出现这个叫姚霖凯的男人了……”她竭力忍住眼泪,挤出笑容望向我的神情,令我此生无法忘怀。

“別担心,阮丛,我就哭一会儿……过了今晚,我就会好起来的,我发誓。”

大概是陪陈閔雯喝多了酒,也更因为昨天那些事,星期一早上一起来便觉得头痛欲裂,浑身无力。想到现在正是销售旺季,请假一天业绩会大受影响,我不得不强撑著身体来到公司,却也一整天过得浑浑噩噩。

快到下班时间,我正准备收拾东西,却听见王洁的声音说:“阮丛,你过来看一下!”

王洁和我现在同在销售部,是我所在的销售小组的组长。

“怎么了?”我来到她的办公室,却见销售部经理和另一个生面孔也在,连忙正色道,“经理……”

“你们是怎么做事的?这么重要的客户数据都能搞错,这个月工资是不想要了吗,还是直接不想干了?”经理怒气冲冲地指著我和王洁骂了几句,又拍了拍身边那个看起来和我们差不多年纪的男生,“要不是技术部的小丁留心多看了一遍,要是传到客户手里你们倾家荡產也赔不起公司的损失!”

“对不起,吴经理,都是我的错,是我没有做好检查。”王洁立即躬下身,將错误全部揽到自己身上。可负责直接输入数据的人是我啊……

我连忙挡在王洁跟前,也躬下身:“不,这件事是由我负责的,错都在我!”

“行了,现在来抢著认错有什么意义,你们组这个月奖金全部扣除。今晚给我好好待在这儿把数据重新改好,最迟明天一早就要发给客户,再出一点错,你们俩马上给我收拾走人!”经理说完,將办公室门狠狠一摔走了出去。

我像是被石头砸了一般,觉得头疼得更加厉害。本来那数据就十分繁杂,足足了我一个星期的时间才整理出来,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如果重头再来,根本不可能在一晚上就整理清楚。

“对不起……是我连累你……”我訥訥地对王洁说,不敢看她的脸。

“现在没时间说这个,先解决问题,你把数据单给我,我帮你一起查。”王洁將已拿在手中的提包往地上一扔,雷厉风行地行动起来。

“……好。”我心里的感激无法用言语表达,只能用最快的速度把单据找出来,却又想起一个难题,“但是改完错还要把原先输入的数据也改了,我了一整天才输完,明天一早就要发出的话……”

王洁也意识到凭我们两个人时间根本来不及,不由蹙起眉拼命想解决办法。

“那个……”一直没开口的陌生人小心翼翼地说,“要

是你们不嫌弃的话,我可以帮你们直接从后台改数据,多个人也能省点时间。”

我吃惊地抬起头看著这个人,他穿著白衬衫、卡其色的休閒长裤,一双黑色帆布鞋,戴眼镜,一副斯斯文文的样子。与我视线对上的时候,明显变得有些拘谨。

“这……真是太感谢你了!”王洁鬆了口气,就势挽起袖子,“那咱们开始吧。”

我忙著走去座位上把电脑重新打开,却听见身后王洁顺口问了句:“对了,我们跟技术部的人不常见面,还不知道你的名字是……?”

“哦,我叫丁远平。”男生说著,也走出了办公室。

凌晨两点,我们总算把数据上的错误一一找出並修改过来,只差最后的输入。我想起王洁明天还要见客户,便劝她好歹回家休息一下。

“可是你们这边……”“就剩输入了,这不是有小丁这个专家把关嘛,我保证不会再犯错了。”我连忙说。

王洁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点点头:“那好吧,我先回家梳洗一下,不然就这副鬼样子见客户,人家没准真以为大白天撞上鬼了呢。”

她还有心思开玩笑,我心里却是愧疚死了:“对不起……都怪我……”

“得了得了,有这心思记得过了这次难关好好请我吃一顿大餐就行。”王洁毫不在意地挥挥手,“啊对了,也得请小丁,你才是应该好好谢谢人家。”说著她便拎起包,走出了公司大门。

“不用这么客气的……”丁远平有些不好意思地摆手。“说哪里的话,一定得请的,还得请好几顿!”我斩钉截铁地说,开始和丁远平一起输入数据。

就这样,到五点的时候,我们终於將修改好的数据发送给客户。我大大地鬆了口气,伸了个懒腰,这才感觉到腰酸背痛。

丁远平打了个哈欠说:“我家就在附近,回去冲个澡好了,阮丛你呢?”

公司是九点上班,这点时间根本不够我来回,就说:

“我不回去了,就在沙发上眯一会儿。”

“那我先走了,你小心別让空调吹感冒了。”他又嘱咐了我一句,这才走了出去。而我则像沙袋一样砰一声倒在公司沙发上,很快睡著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被窸窸窣窣的响动吵醒,迷迷糊糊地睁开眼,首先映入眼帘的身上盖著的一件棕色外套,还带著淡淡的洗衣粉的味道。我掏出手机一看,早上八点,是该起来洗把脸了。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发现上面放著一袋麵包和一杯星巴克的咖啡。我愣愣地看了好一阵,这才算真的醒过来。拿著那件外套走到技术部。

空旷的办公室里,只有一台电脑发出微亮的光线,拓在那个刚认识不久的清瘦背影上,像覆盖了一层软软的茸毛。

似乎是听到响动,丁远平转过身,见我站在门口,眯起眼露出有点孩子气的微笑:“你醒啦?其实还能睡半个小时的。”

我心里仿佛被那层茸毛包裹住了,没由来地觉得踏实:“谢谢你,这个,还有早餐,还有昨天……谢谢你。”我將外套递给他,衣服上略微粗糙的纹路在我手上像是留下了印记,久久散不去。

(连载结束。)

单行本即將上市,敬请期待。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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