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1章 乱世之狮  九州·縹緲录Ⅲ:天下名将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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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然愣住了。

雷云正柯一把夺过羽然手里的盅子,眾目睽睽之下,他手指在盅子底下轻轻一扣!盅子底下那块半寸厚的红木板居然微微一弹,上面的三粒骰子都翻了一个身。

“出千!你们出千!”叶正鸿跳了起来。

“出千!你们他妈的想死啊!敢出千!”方起召如同死地逢生,声音大得像是打雷。

羽然一闪身,从桌上蹦了下去。

她的把戏被识破了。虽然方起召雷云正柯他们未必明白羽然是怎么出千的,但是盅子下的木板可以被扣动,无疑是有鬼。其实羽然不过是耍了一个很小的把戏,她不是人类,却是一个羽人,所以听力敏锐到了常人难以想像的地步,骰子在盅底木板上滑动和停止瞬间的声音她都可以分辨。她並非第一次来这家赌坊,甚至和老板还有一些交情,她说来这里赌的时候就有十足的把握。她换了薄底的盅子,若是听出来是自己贏,便不动,若是对方贏,就轻轻一扣,局面就顛倒过来。

可是方起召的目光却只在羽然的耳垂、面颊和胸口处游荡,完全没有想到这个看似乖巧高贵的女孩却是一个出千的好手。

此时骗局揭破,对面四个人阴著脸,一齐逼上一步。

“出千,出千算什么?无千不为赌!別以为本姑娘心地善良不耍赖!”羽然大喝了一声,却是嗖地就退了出去,穿过布帘,转瞬已经看不到影子了。

方起召他们还在发愣,姬野飞起一脚踢翻了桌子。在桌子翻倒之前,他动作如同闪电,把桌子上满包的金銖抢过来扛在肩头就跑,他转身瞄准门冲了过去,像是背后长了眼睛似的。吕归尘则持刀和四个人对峙了极短的瞬间,作势要逼上一步,方起召他们在校场上领教过他的刀,畏於他的威势,刚要闪避,吕归尘也是一个掉头,飞速逃跑。

月光下,三条影子先后从亮著灯的小赌坊里冲了出来,奔向三个完全不同的方向。

“分开跑!分开跑!”姬野的声音在夜色中穿行。

也不知是第多少次,南淮城里人见人嫌的这三个少男少女又一次开始逃命,像是一场排演过无数次的大戏重新上演。

下唐国,南淮城中。

八月初三,已是初秋时节。秋风渐起,街市两侧的草木上已泛起苍苍的秋色。更夫一声声梆子传来,倍添秋愁。

拓跋將军府,简朴的中堂上,主客双方遥遥对坐,並不说话。菸草燃烧的青烟裊裊腾起,一身黑袍的客人抽著烟,目光却逗留在院中的槿树上。

“离国赤旅雷骑,乃是天下的雄兵,息將军已经准备好了?”主人打破沉默。

“国主赐下金符铁马印,传令出征。一国之主,出言如山,事到如今已难挽回,息某只希望不负国主的託付,得胜归来。”

“息將军有皇室的封號,又是国主的股肱重臣,国主下詔討伐嬴无翳,是军国大事,就算不和我说,难道不曾和息將军商议?”

“剑印和詔书由朱匣火漆封缄,宫中內侍直送舍下,我连国主的面都不曾见。”

堂中沉默良久,客人缓缓吐出一口青烟。

“难道出征这件事是国主自己下的决心?”主人抬起褐色的眼睛,直视来客。

“这不是臣子该问的问题。既然出仕於诸侯,就只有奉詔討逆。拓跋將军应该明白我的处境,国主直接派人送兵符给我,而不给我见面的机会,是暗示我不必多说。”客人淡淡地回应。

主人沉思良久,点了点头:“明白!两万人马,拓跋在明日调拨完毕,粮秣车仗也是息將军所要的数目。若没有其他事,请恕拓跋要送客了。”

“明日就可以齐备?”

“不妨直言,一个月前拓跋已经得到国主的指示,说要整顿军马和粮食,要隨时可以出发。”

“很好!”客人一扣桌面,起身出门。

直到他已经踏出中堂,站在一轮將满的明月之下,又听见背后传来主人低低的声音:“嬴无翳这次离开帝都,极为突然,可为什么这件事国主好像预先已有准备呢?以你我二人在军旅多年的经验,尚不能说觉察到嬴无翳的动向,可国主却知道了。谁告诉国主的?难道有人密谋了这件事?”

“不能確认的事情,不必多说,对於这次勤王的內情,我和拓跋將军一样,一无所知。”客人径直出门去了。

主人独自端坐在堂中,看著客人留下的一盏清茶。满满的杯盏,客人一口也未饮。

下唐国中尽人皆知,武殿都指挥息衍和上將军拓跋山月不合,拓跋將军府和息衍的赐宅有风塘相隔两街之遥,可是一对名將老死不相往来。今夜息衍忽然单身到访,拓跋山月惊讶不安,安排在中堂见客,却对息衍的来意不明。不过息衍离去前一句低语,让拓跋山月隱隱知道了对方的担心。看来局面微妙的时候,这两个对手也並非没有一致的利益。

但是拓跋將军府的茶,息衍还是一口未饮。

长久以来,拓跋山月总有一种感觉,他和这个行事为人波澜不惊的对手间,是被一种强烈的仇恨隔开的。息衍那双常含笑意的眼睛和拓跋山月相对的时候,就忽然地变了。

变得不像息衍自己。

息衍一步踏出將军府,门侧的阴影中立刻闪出了戎装矫健的影子。年轻人用锋利的眼神环顾四周,急匆匆贴近息衍耳边:“叔父,如何?”

“什么如何?”息衍责怪地看了侄儿一眼,“无事,你鬼鬼祟祟的在做什么?”

息辕微微鬆了一口气。息衍和拓跋山月,两位名將在下唐共事十二年,竟没有一次单独见面,而外人都以这两人为政敌。虽然息辕也不明白两人到底有什么隔阂,但是他是息衍的侄儿,不假思索地就把拓跋山月当作了敌人。他察言观色,又觉得拓跋山月阴冷少语,恐怕是心机很深的人。所以今夜息衍忽然说要独自拜访拓跋山月,息辕心里担心,如临大敌,不但自己全身武装潜身在府外观察,而且秘密传令鬼蝠营精悍斥候二十五人,携带硬弓躲在一条街以外等待號令。但凡有一点异动,他对空放出飞火,就要杀进拓跋將军府救驾。不过此时息衍连根头髮也不少,息辕也不会贸然將全部人马亮出来给叔父看,便当是没有了。

“杀人,上將以谋,中將以策,下將以战。”

这是息衍常掛在嘴边的话。身藏兵刃形跡鬼祟,似乎连下將的行径都不如,若是说出来,少不得受叔父的训斥,息辕也有自知之明。不过他觉得叔叔和拓跋都算是上將,可是两人交恶那么多年,也没用谋略决出什么高下来,仔细想想,似乎这两个人也不彼此攻击,只是刻意地互相闪避而已。

將军府外是宽阔平整的大道,横贯南北,直通宫禁。此时夜深人静,行人已经绝跡,只有鸿臚寺一驾掛著红灯的马车缓缓走过。月光洒在被行人鞋底磨光的青石路面上,別有一番清冷。明月掛在高塔的檐下,垂柳拂过马车的顶篷。

息衍牵著马韁,忽然对侄儿道:“我们走回去吧。”

息辕尚未回答,息衍已经放开缓步,背著手踱上了步道。叔侄两人不言不语,走在霽月清风之中,息辕看著叔父一袭宽袍的背影,觉得今夜息衍的神情淡淡的有些萧索。

走了许久,息衍忽问:“你是不是觉得拓跋山月会跟我动武?”

“防人之心不可无。”息辕强撑著嘴硬。

“瞎扯!”息衍漫不经心地骂了一句。

再走了几步,息辕壮著胆子问道:“叔父,您和拓跋將军……有仇?我看那人……也就是阴沉了一点,很不近人情的样子,要说也没有什么很不善的地方。”

息衍愣了一下,微微一笑,笑容又慢慢褪去。他放眼看向远处清江池的水面,默然良久:“息辕,你上过阵没有?”

“没有。”息辕摇头。他看得出息衍是在出神,他自幼就跟隨叔父,还没有亲临战场,这些事情没有人比息衍更清楚,本不必有此一问的。

“国主一封詔书,身为武士,就要上阵杀人,”息衍看著侄儿,“你说,是对?是错?”

息辕愣了许久,摇了摇头,觉得不对,又点了点头。他本意是自己不知道,可是担心被息衍误解,於是又摇又点,一番摇头晃脑。他言辞钝拙,一点也不像叔父,所以经常如此尷尬。

息衍看著,摇头而笑:“上阵杀人,过马一刀,你还不知道对手的名字,人就已经死了。你是尽忠尽责,可是那人的亲人,却会恨你一世。”

“那,是错了?”

“若是错,”息衍悠悠道,“那从我教你剑术的那天开始,我们都已经错了……”

息辕脑子里忽地一亮:“难道是叔叔的父兄从军,跟拓跋將军对阵,被伤了?”

“又瞎扯!”息衍瞪了他一眼,“我父亲是你爷爷,我兄长是你父亲,你爷爷父亲如何过世的,你自己不知道么?”

“哦。”息辕抓了抓脑袋,没话说了。他和息衍虽然是叔侄,可是从小他就没有见过息衍,这个叔叔对他而言就像一个传说,直到息衍有一日忽然站在他面前的时候,他才相信这个传闻中的叔叔真的存在。要说息衍的父兄是谁,他还真的不容易联想到自己的家人上去。

一阵疾烈的马蹄声撕破寂静,似乎是几匹快马互相追逐,从后面急速地逼近。如此深夜,还有人敢在都城的大街上放马奔驰,息辕猛地警觉起来,一按腰间的重剑,闪身靠在马后。息衍所传的剑术长於步战,息辕剑术也颇精深,来的若是敌人,只要躲在马后闪过突刺,息辕自信可以独对三名以上的骑兵。

息衍却依旧背著手,只是掉转目光,看向快马驰来的方向。那乘鸿臚寺的车马本来正跟在他们叔侄背后漫步,此时却忽然有五匹健马出现在车后。借著月光,马背上的骑士们手中握著长达八尺的长杆,其中四骑一起抖动长杆,攻向那个骑黑马的人。四骑的配合极其巧妙,散开在黑马的四角。四根长杆有的攒刺,有的平挥,带起低沉的风声,封锁了对手周身所有的空间。

而黑马背上的武士,竟然是空手。

他猛地翻身仰在马鞍上,闪过两根长杆,隨后刺到的一根长杆从他后腰擦过,另一根已经刺到心口,却被他一把攥住。长杆挥来,带著沉雄的呼啸,末端的劲道巨大,他竟然一把就可以抓住,对方急切间无法挣脱。隨著他手腕一抖,一股震劲沿著长杆反击回去,手握长杆的武士几乎鬆手。

持杆的武士猛地振作精神,一声大吼,双臂鼓劲挑起。他膂力惊人,黑马上的武士竟然抓著长杆被他挑离了马背。剩下的三人欢呼著將长杆劈风砸下,击向黑马武士的背后。这时黑马武士腾在半空中,已经身在绝境。但是隨著他从长杆上腾出右手拔出腰间一抹青光,一记平挥,三支韧木长杆都被他斩断一尺。三支长杆走空,他已经落在鸿臚寺的马车顶篷上。

“好!”息衍击掌,喝一声彩。

在半空中能运用这样一招横斩,黑马武士的灵活和柔韧绝非常人,而更难得的是身在半空,毫不畏惧的那股冷静。息衍背著手仿佛看戏,却不曾注意旁边侄儿的脸色惨白,仿佛看到什么极其可怕的事情。

黑马武士在马车顶篷上落稳的瞬间,却正是对手力量薄弱的瞬间。他再次发劲,长杆弯作一个弓形,对手再也把持不住。长杆一震,已经换了主人。

“他拿到枪了!”剩下的三名武士一齐惊呼。

古怪的是黑马武士拿到的分明是长杆,可是他们所喊的,却是枪。

长杆落进新主人的手中,真的变成了枪!车顶上的武士盘旋挥舞长杆,而后猛地一顿,长杆走出一条凌厉的枪线,直刺一名对手的面门。只是最简单的直刺,但是那名对手却畏惧得大吼一声,翻身滚下马背,根本不敢挡其锋锐。而后同样凌厉的两记直刺,又有两名对手勒马退后,不敢靠近。马车边只剩下长杆被夺的那名武士,他的身手在四名同伴中似乎是最好的,此时猛地跳起在马背上,借力也跃上了车顶,隨手拔出了腰间的佩剑。

车顶篷上的两人分別持著长杆和利剑,在马车奔驰的顛簸中对视。长杆在长度上占据了优势,不过对手手中是一柄泛著青气的名刃,双方各有顾忌,一时僵持起来。

息衍轻轻地笑一声,翻身上马,跟著受惊的车马急追。息辕心里叫苦,却也只有紧跟在后面。

马车驰过一棵垂柳,息衍忽然笑道:“好,胜负已分!”

在柳丝拂过持剑武士的面门时,手持长杆的武士忽然弹起。他在空中舒展身形,有如一只黑色的巨鹰展开双翼,隨著这个动作,一股刚猛的烈风纵劈而下,仿佛开山裂石!

他是携著全身重量,凌空鞭击而下!

对手举剑一格,剑刃上飞出两尺的断杆。可是长杆余势不减,仿佛长刀一般劈杀在马车的顶篷上。隨著那名手持长杆的武士落地,整个车篷在一道轻烟中崩裂,惊惶的车夫死死拉住驾车的双马,车顶上持剑的武士却一头栽进了车里。

持著长杆的武士却並未获得全胜。就在他和持剑武士对峙的时候,剩下的两骑已经扯著一根长绳的两端旋风般追上。他一落地,就被长绳紧紧锁住。两骑引著长绳围绕他奔驰旋转,最后猛地一拉,將缠成线轴一样的人扯翻到地上。

几个武士扑上去围住无力反抗的对手。几个人对视一眼,一齐拋去手中的武器,抬起脚对著那人狠狠地踩了下去。那几名武士都穿著硬皮长靴,下脚毫不留情,一边踩一边怒骂:“你逃啊,起来继续逃啊,踩死你个狗杂种!”

奇怪的是,被踩的人居然一声也不吭。

停马在远处观望的息衍悠然点燃烟杆,颇自在地抽了一口,微笑著看向满脸惨白的侄儿:“息辕,你脸色怎么那么难看?”

“我……我……我没事,”息辕使劲摇头,“我去传令给巡街的军士。”

“找什么军士,”息衍笑,“你自己不就是从军之人么?”

息衍看著侄儿窘迫的模样,忽然大笑起来,牵著坐骑缓步走近了那群人。他布衣出行,夜色中看不出身份。那群武士也囂张得难以想像,明知有人走来,可还是踩个不停,一边踩,一边嘴里骂骂咧咧。

“各位,明月清风,好雅兴啊!”息衍笑道。

“没你的事,不想找死,就从小爷们眼前滚过去!”

“呵呵,”息衍对著侄儿笑笑,脸色忽然一变,“雷云正柯、叶正鸿、方起召、彭连云!”

声如雷霆,惊得几名武士抬脚悬在半空,呆呆地站在那里。他们转过眼看清那张似笑非笑的脸时,周围静得可以听见一根针落地。

“將……將军!”四个人魂飞魄散,竟然忘记了行军礼。

“还有我们姬野少將军?我这个侄儿,是你的死党,刚才颇是担心你的安危,现在脸色还不对呢。”息衍微笑著看著地下那个“线轴”。

息辕早就知道是他这个朋友又在街头殴斗,那种空手夺枪之术,整个大柳营中也不多见,有这种胆子晚上纵马奔驰,街头拼杀的,更只有一个姬野。

远处又一骑骏马闪电一般逼近。息衍转眼看去,马背上的年轻武士满脸惶急,操著一柄连鞘的长刀。赶来的年轻武士只看清街边几个戎装的武士围著一个被绳子死死缠住的人,想著朋友无疑是被擒住了。也来不及分辨在场眾人的身份,他一骑逼近,猛地提起马韁纵马跃起,在半空中长刀连鞘挥下,首先是取息衍的肩膀!

长刀的长度不及长杆的一半,可是在他手中挥舞,竟然有方才姬野挥桿碎车的威势。他纵马、探身、挥刀,三个动作配合得完美无缺,刀在鞘內却有雷霆之威。息衍冷冷地一笑,也不拔剑,肩膀一沉,对方的一刀就走空了。而在侧身而过的瞬间,息衍竟在对方的腿上重重拍了一巴掌!

新来的一骑落地驰出几步,在远处停了一停,年轻武士忽然发现不对,遮住脸一夹马腹就要逃走。

“我们这南淮城中,那样的刀劲只你一家,”息衍冷冷地喝道,“世子,还跑什么跑?”

吕归尘没有办法,只能滚身下马,老老实实地牵著战马低著头,走到了息衍面前。南淮城大柳营中的少年將军们几乎一个不落地站在息衍身边,除了吕归尘和姬野是息衍名下学生,另几个也在息衍的军塾中学习兵阵,师生共聚街头,情境却说不出的古怪。息衍冷笑著抽起烟杆,不发一言,学生们也自知闯下大祸,个个胆战心惊地垂头而立,只剩姬野被捆在地上,想垂头而立也没有机会。

“何事啊?”许久,息衍不动声色地发问。

几个学生互相递了递眼色,还是太尉府的长公子雷云正柯仗著父亲的威名,稍微有几分胆子,一扬头道:“姬野抢了我们的钱!”

“姬野为何抢你们的钱?”

“他赌输给我们,就出千,我们……”方起召还没分辩完,忽然明白自己说漏了嘴,剩下几个人都恶狠狠地盯著他。叶正鸿悄悄移脚过去狠狠踩了他脚面一道。

“哦,”息衍点头,“原来还有聚赌。不过姬野我知道的,素来都穷困潦倒,怎么会有钱输给你们?”

“是我……借给他的。”吕归尘小声说。

“赌场输钱,就要输得起!”息衍脸上平添一抹怒色,看著地上的姬野,“输不起还赌,打死你是小事,坏了我的名声!”

姬野咬著牙齿,冷冷地看了看雷云正柯等几个人,扭过头去没有说话。

“是他们几个先无礼,姬野才……”吕归尘忍不住了。

“无礼?”息衍一挑眉。

吕归尘一哑,低下头去,忽然没了下文。

息衍眯起眼睛,看著这群各怀鬼胎的学生,忽然展顏一笑。这一笑,顿时阴霾散尽,雨过天晴。

“也好,”息衍道,“我们下唐积弱已久,尚武之风不盛,与其把时间在青楼妓馆里,倒不如舒展筋骨,研修武学。”

学生们看著息衍神色温和,侃侃而谈,都有死里逃生的感觉,连姬野的神情也舒展开来。

“世子身份贵重,我不方便处罚。剩下的,每人就罚俸三个月!”息衍竖起三根指头,“既然你们都喜欢强身健体,那么回营再各给我做十五日的苦力!”

仿佛一道惊雷打在眾人的头顶,眾人抬起头来,面面相覷。对於这些贵族少年,罚俸不罚俸並无所谓,但是十五日苦力,简直是要了他们的命。

“將军,”还是雷云正柯更多一份胆量,从人群中站了出来,“聚赌按照军规,不过是罚俸一个月,斗殴也不过两个月,为什么还要我们做苦力?”

息衍冷笑一声:“聚赌我不罚你们,斗殴我也不罚你们,我罚你们的是懈怠军务!堂堂四个军官,国家栋樑,被一个姬野打得满地找牙,连绊马索都用上了,丟尽我们下唐军人的顏面,罚你们半个月苦力,还是轻的!”

息衍袖子一挥,转身就要离去。

“將军,”这次竟是地上的姬野说话,“那我可打贏了,为何也做半个月苦力?”

息衍回头瞟了他一眼:“罚你是因为你输钱赖帐,赌品太差!”

他仿佛心怀舒畅,长笑几声,缓步踱了出去,留下一群学生垂头丧气,只有息辕紧隨而去。息衍牵上自己的坐骑,漫步在沿街的垂柳下,扭头看了看侄儿,微有诧异:“息辕,你这脸色……”

息辕神色惨澹,悄悄指了指那辆被姬野斩裂的鸿臚寺马车。

息衍扭头过去,脸上的笑容忽地像是被冰冻住了,慢慢地,笑容中添了一丝苦意。那辆暴露在月光中的马车上,正是鸿臚寺卿段琛岳赤裸著身子瑟瑟发抖,身边坐著一名细腰粉腿的赤裸女人,正是南淮城青楼中有名的艷姬素小秋。

“段大人好……”息衍抱袖长拜。

“息將军……”鸿臚寺卿还在哆嗦。

“自从他成了我的学生,我的麻烦是一天比一天大了。”息衍回头狠狠地瞪了姬野一眼。

下午时分,有风塘,百里景洪赐予息衍的宅邸中。

息衍临桌书写。姬野悄无声息地走进书房,立在阶下,息衍也不看他,手中笔一刻不停。

只有走笔如飞的沙沙声。姬野忍了一会儿,忍不住,悄悄地掉头要跑,身后却传来了息衍的声音:“整日和吕归尘出去喝酒放赖,没一点耐性!”

姬野只能站住,低著头一声不吭。

息衍从卷宗中取出一迭文书摜在桌上:“除了昨夜的麻烦,这里有上个月东城的城门守的文书,有人在酒肆中酒后聚斗,一方两男一女,一方是十六个豪门子弟,人多的一方伤了八个,人少的一方不但毫髮无损,而且在逃跑的时候还打翻了一名巡街校尉。一个是下唐军官,一个是蛮族世子,都是英雄年少啊!”

姬野心里一凉,明白自己和吕归尘的所作所为,大概没有一件可以逃离老师的眼目。

“好一位英雄!好大的胆量!”息衍敲著桌案,看不出喜怒,“你从军五年,没有出征上阵,倒知道在军中劫富济贫。名扬於酒肆之內,挥拳於街头巷尾,五年前我引荐你从军,倒不知道你还颇有市井游侠的风骨!”

“要除去我的军籍么?”姬野紧抿著嘴唇沉默,许久,才低声道。

“削去军籍就能全身而退?你以为就如此简单?”

姬野猛地抬头,看见息衍的眼中隱含怒气,一种穷途末路的感觉忽地浮上心头。他所以能从军,全靠息衍的扶携,此时息衍也要把他逐出军队,茫茫世上,只怕再也不会有人保荐他。姬谦正千方百计,已经为弟弟昌夜谋得一个副將的职位,即將披掛上任,而他从军已经五年,还只是一个武殿青缨卫,说到底只是个侍奉息衍的小卒。

他天不怕地不怕,此时却觉得心里孤凉。他知道昨夜的事情已经闹大,鸿臚卿和南淮名妓被人在街头撕开马车,赤身裸体暴露於眾目睽睽之下,大概不是可以大事化小的。他也有风闻,上午鸿臚卿便上了归隱的奏摺,称病体沉重,不能入朝。国主吃惊,正指派金吾卫探病。

不过他一生不曾求过人,即使息衍也不例外。他努力抬起头面对息衍,那股倔强的天性撑著他。他明知道离了军队从此就一无所有,可是头终究还是不肯低下。

息衍冷笑:“拿了这么多年军餉,就想一走了之?军中若是钱养废物,家国谁人去守?与其閒得要打架,不如隨我出征。你固然是个废物,战死沙场却好过在城里当个市井流氓。”

“出征?”姬野瞪大眼睛,振奋得几乎跳起来。

下唐以文兴邦,十年八年也难有战事。军中略有军阶的,都翘首以待,巴不得明日天下大乱,好去谋一份功名利禄,博一个封妻荫子。可是带兵出征的名额有限,常要自己出钱打通关节。他酗酒赌博,殴打同胞,不被踢出军营已经是万幸,不敢想像还有出征的好事落在他头上。

“现在说怕死,已经迟了。先锋將佐姬野领命!”息衍掷下一枚金符喝道,“三军已经齐备,明日午时出发。如有延误,军法无情!”

“殤阳关?”姬野跌跌撞撞地前奔几步,接住那枚委任他统帅前锋营的金符,还不敢相信自己听见的一切。

昨日他还只是一个侍奉息衍的小卒,军衔排序尚在雷云正柯等人之下,而今天金符传到,他骤然间成了披鳞甲、领前锋营、指挥八百轻骑的骑军统领,位置还在骑將之上。

息衍挥手展开桌上的东陆四州十六国全图,笔锋如剑,点在北部山和黯嵐山两道山脉交匯的所在:“东陆四州,无非是雷眼、锁河、黯嵐、北部这四条山脉划分而成,这四条基本就是一个十字。皇城天启所在,就是两山所夹的一片平原,而两山交匯的地方,就是號称『东陆第二』的殤阳关。”

姬野镇定心神,沿著息衍笔锋所指看去,崇山峻岭中,一道关隘封锁皇城,对著六百里平原。

“我们是去勤王?是和离国打仗?”姬野知道殤阳关下诸侯对离军的合围,昨天的军报上写著这件事。他职司特殊,可以看见很多秘密的军报。

“还能和谁?难道和楚卫国开战?现在的军情就是嬴无翳被堵在了这里,这是必经之路,否则就要绕道一千两百里。但若是被他突破了这个关卡,那么就是放虎归山,纵龙入海,再想困住他,”息衍摇头,“只怕东陆没人可以做到。”

“那我们可晚了!”姬野手心生汗,忍著没动,可脸上遮掩不住那副跃跃欲试的表情,“听说楚卫国和其他几国的大军都已经到了,正在殤阳关下和离军对峙呢!”

“晚?没见过这么快的了。以我们下唐的距离,消息送到这里本来就要晚几日。国主下令立刻勤王,三军今日早晨已经整顿完毕,明日就可以出发。领兵的將佐都已接到加急的命令,无论家中是否有事,明日都要一早赶到大柳营,否则军法论处。而你知道平常光做准备就需要多少时间?”

姬野茫然地摇了摇头。

“大约需要十五日。”息衍说,“不过我们快,楚卫国竟然更快,嬴无翳还没有到殤阳关,楚卫国的三万精兵已经向著殤阳关下进发。其余几国也都预先把军队设置在楚卫国的国境內,几乎和楚卫国的三万精兵一同到达。我从军这么些年,还不曾见过如此多的军队能这么快地协动。”

“那想必是早有准备,提前得到了军情!”

“不错,”息衍大讚,“你跟我学习兵法这几年,果然开窍了。可奇怪就奇怪在,到底什么人会知道嬴无翳这个傢伙要回国呢?我想了已经一天半了,还没有想明白。”

“反正就是打仗,想明白了也要出征,想不明白也要出征。提前得到军情总是好的!”

“未必好,”息衍微微摇头,“这个机会对於我们似乎太好了,太好的事情,总让人觉得有点阴谋的味道。我也许是太固执,不过我一生,总是和最好的东西擦肩而过,我不太相信自己的好运气。”

他说到这里幽幽的別有意味,眯著眼睛出神。

“也许就是……”姬野没理会出息衍的深意,“锁河山之战损失惨重,诸侯大军痛定思痛,所以协动起来比以前快了。”

“真是个愣头青,诸侯合兵,必然拖拖拉拉、勾心斗角,哪里是痛定思痛一下就可以解决的。”息衍冷笑,“不过倒是有个有趣的事情,也很麻烦。”

“什么?”姬野的耳朵竖了起来。

息衍笑笑:“离军大军中有一个人,是我们下唐要的,这个人很值钱,诸国都想抢。所以我们势必要加快行军,免得嬴无翳突围成功,或者別国先得手,这个人我们就得不到了。”

“谁?”姬野的兴趣被勾得更高了。

他知道自己总上这种当,可偏偏忍不住。息衍说话就像是说书人似的,总是慢悠悠地留个话尾,勾得人要往下听。姬野听人说话很少有耐心,可是息衍说什么,姬野总是恨不得他能滔滔不绝,每次就像是求著息衍往下说似的。所以姬野也知道若是换了一个老师教他兵法,未必能有息衍的一半效果,也许老师说著说著,他便神飞天外了。

息衍就要他这个猴急的模样,悠然地笑笑:“楚卫国,小舟公主。这位公主是楚卫国国主的爱女,按照皇帝的旨意,她被接到了帝都,住在太清宫里。不过帝都名义上是皇室的地盘,其实是嬴无翳的別院,所以楚卫国也很担心把这位公主放在嬴无翳的牙齿边,东陆人都知道嬴无翳是头雄狮,他不饿的时候,对他没兴趣的东西懒洋洋的不搭理。可他要是忽然想起来了,一口就把公主吃了,连骨头都未必吐出几根来。”

“那是长得很好看的公主了?嬴无翳收了她,楚卫国就丟了脸面,是不是这样?”姬野觉得自己懂了。

“猴急!”息衍点著他的鼻子,“哪有这么轻易下结论的,你今后上阵,临危决策,可不能一根筋走到底,你算敌人,就要知道敌人的性格作风。嬴无翳不是个好色之人,否则他早就衝进太清宫直接住在皇帝的后宫里了,那样才叫丟面子,丟到天下诸侯脑袋上都绿油油的地步了。”

“后宫里住的是皇帝的老婆,为什么天下诸侯都丟面子?”姬野不解。

“你这个愣小子,你是住在南淮,这里风气散漫,不太讲忠君爱国。你要知道皇室是天下之主,皇帝娶老婆是为天下而娶,他娶了老婆生孩子是化生万物,是天下万民的吉兆。所以皇帝的老婆是天下之母……”

“那天下之母岂不有很多?”姬野插嘴。

“多不多不重要,”息衍哭笑不得,“这个不是重点,而诸侯好比皇帝的子孙,皇帝是父,把土地分封给儿子们,诸侯是子,要孝顺尊敬父亲。皇帝的女人被人侵占了,是诸侯的妈妈和奶奶被人玷辱,所以诸侯脑袋上便也是绿油油的。”

“哦!”姬野频频点头,似有所悟。

“可小舟公主的危险在於,她的祖国是最忠於皇室的楚卫国,这个国家是嬴无翳最大的敌人。如果嬴无翳要一刀砍了这个公主,那么就像是要砍去楚卫国国主心中的一块肉。楚卫国国主是位女公爵,下嫁安平君,仅有这么一个血亲后代,对於女儿的宝贝,不亚於她宝贝自己的国家。所以今年年初,按照我国和楚卫国的密约,我国馈赠四十万金銖的军费予楚卫国,而楚卫国则通过在帝都的势力,悄悄把小舟公主接出来,来南淮居住。我们两国就此结盟,天下诸侯,我国最为富有,楚卫国军力最强,实在是不可多得的盟约。不过嬴无翳离开帝都的时候,做了一件谁也想不到的事情,他把皇帝像是丟一只穿过的靴子那样丟了,却把这个小舟公主带在军中隨行!”

“哦,人质!”姬野说。

“是,看来嬴无翳天不怕地不怕,还是忌惮一个人。”

“谁?”

“白毅,楚卫国权倾朝野的重臣,天下名將之首,嬴无翳带这个公主,是要防止白毅趁机和他决战!”

“白毅!”姬野知道这个名字,听了浑身一震。

“天下名將之首!”他在心里悄悄重复。

“若是小舟公主被带回了离国,我们的头顶上倒確实是绿油油的。我们那四十万金銖也就变成了帮离国下的聘礼了。”息衍又说。

“聘礼?”姬野又茫然起来,看著息衍等他解说。

“诸侯结盟,十有八九是靠姻亲。反正生孩子对於国主来说不算费事,孩子们互相嫁娶门当户对,还可以结下铁盟,何乐不为?我国原本和楚卫国结盟,便是有意撮合小舟公主和我国的储君煜少主。可公主若是被送到离国都城九原,嬴无翳大手一挥,把她隨便嫁给某个嬴氏的公子,生几个孩子,那我们也只有乾瞪眼。我们这笔金銖,就算是我们帮离国给楚卫国下聘。”息衍摊了摊手,“而且我国储君的未婚妻被人强娶,我们这些做臣下的,脑袋上可不也是绿油油的?”

“跟我可没关係,煜少主的事情。”姬野想起曾在大柳营演武的时候,隔著很远看见那个孱弱细致的少年,他听吕归尘说起那个男孩的事情,只觉得一个男孩在女孩的裙子里滚大,是一件丟人丟到家的事。

“不过关於这个小舟公主,可是有那么一桩秘闻。”息衍笑吟吟地看著姬野。

“什么秘闻?”姬野控制不住瞪大了眼睛,就像他在酒肆里看见说书的先生把醒木一拍。

“有一个传闻,显得骇人听闻,说小舟公主是喜皇帝的私生女儿,是喜皇帝唯一的血脉!”

“皇帝的女儿?”姬野也吃了一惊。

“该说是先帝的女儿。其实楚卫国也是白姓,是皇室的分家,蔷薇皇帝分封楚卫国在殤阳关这个要衝门户所在,是经过深思熟虑的。那时北方有淳国敖氏守护唐兀关抗拒北蛮,南方有楚卫国在殤阳关外为王域的门户,如此则王域固若金汤。原本以离国赤旅雷骑,固然强劲,然而要踏过楚卫国土进逼殤阳关,恐怕也不容易。但是嬴无翳是个霸主,也是个鬼才,他根本没有想过进攻殤阳关,他带著骑兵翻越天险,直击天启城。雷眼山屏障一破,朝野震动,当年的楚国公白补之亲自率兵出击,率领诸侯联军决战离国在锁河山八鹿原上,结果败仗身死,身后唯一的孩子是个女孩儿,乳名叫作瞬儿,大名大概是白瞬。她如今已经贵为楚卫国女公爵,没有人敢擅称她的名字了。”

“这个楚卫国的女公爵不是娶了……不是,下嫁给了什么安平君么?那又和皇帝生孩子,难道不是近亲婚配?我听人说这样生出来的孩子要傻。”姬野说。

“呸!”息衍苦笑,“什么乱七八糟的,七百年前的分家,到现在三十代远亲也有了,还什么近亲婚配?”

姬野不太懂这个,老老实实地嗯了一声。

“白补之这个女儿,那一年十五岁,又恰恰是住在天启城中。她是十六岁时返回楚卫国的,开春四月结了婚,小舟公主出生的日子却是十月,哪有新婚六个月就生下孩子的?”息衍莫测高深地笑笑。

“按將军所说,六个月早產想必是很稀罕的事情了?”

息衍看著学生认真的黑眼睛,师生两个各自沉默了一会儿,息衍拍了拍他的肩膀:“你的思路果然和常人迥然不同,没人教你这些么?怀孕六个月生下来的十有八九是个死胎,哪里还有那个千娇百媚的小公主?而女公爵那时住在皇宫中,皇宫里还有哪个男人敢染指楚国公的爱女?”

“没人教我,我家里人都懒得跟我说话,阿苏勒懂么?那我还问谁去?”姬野说,“那一定是皇帝了!”

息衍点头:“未必一定,但是十有八九,这位白瞬女公爵年轻的时候,可是天下的绝色,先帝对她动心,也说得通。这六个月的问题当然瞒不过別人的眼睛,而且先帝生前对这个未曾见面的公主的喜爱也是有据可查的,生下来一个月就封公主,先帝亲自起名,又赐予河洛以白金打造的小帆船,据说那船可以在平静的湖面上自己行进,无风的天气里一日一夜可以横过帝都的太清池,是罕见的珍玩,敢问若不是自己的孩子,哪有对一个诸侯的孩子那么用心的?”

“皇帝既然那么喜欢这个美女公爵和她女儿,就自己娶了她就是了。”

息衍摇头:“喜皇帝生前不好美色,也不亲近后宫,所以一个子女也没有留下。有人猜测他是担心子女受到嬴无翳的荼毒,坚持不肯生育。所以即便小舟公主真是他的女儿,他也不会承认。不过这倒便宜了嬴无翳,喜皇帝一死,嬴无翳顺理成章推喜皇帝的堂弟、广昌王白恢登位,也就是现在天启城的皇帝。到这里这件事原本就该尘埃落定了,可是帝都却有人不甘心。首先是有臣子启奏,要把小舟公主从楚卫国接到天启太清宫中抚养,说要嫁给现任皇帝的幼子,其实这个幼子到现在也才两岁零七个月,话都不太会说,却要娶一个大他许多的公主,分明只是个藉口。可是帝都一些人活动非常积极,最后皇帝亲自下旨要接小舟公主进京,楚卫公爵才不得不应允了。而小舟公主一到帝都,就有消息说喜皇帝还有血脉在人世,看这个阵势,有人居然是想要树立一个年幼的女主了。”

“到底都是些什么人?”姬野皱眉,他也听出这里面的阴谋来。

“不知道。这些年来,我隱隱约约地觉得帝都有那么一群人,我看不见他们在哪里,但是我看得出他们的手段。”息衍沉吟,“你听说过『蔷薇党』这个名字么?”

“没有。”

“没有就对了,这些人的存在要是尽人皆知,早被嬴无翳一刀一个宰了。”息衍笑笑,“其实『蔷薇党』这个名字,在风炎皇帝当政的时候就有流传,可是一直不知道是个什么样的组织。不过这群人应该是存在的,他们能通过活动把小舟公主从楚卫国接到帝都去,已经可以看得出他们的手段。不过楚卫国有白毅当政,手腕也不是一般的强悍。小舟公主才到帝都半年,白毅就转而寻求和我国结盟,意图正式確定公主的未婚夫婿,这一招也算得强劲。不过双方都是在玩政治,大家在朝堂上暗自较力的时候,嬴无翳一把扛了公主要杀回离国。这些公卿,嘲笑说嬴无翳是个南蛮子,可是这个南蛮子做起事情来,以公卿的手段偏偏制约不了,真是丟人丟到底了。”

姬野点头:“离国的赤旅雷骑,在东陆可是所向无敌,以我们下唐那些军马,要打贏可不容易。”

“赤潮所到,尸横遍野。我何尝不知道?不过这次出战的任何一个人,我想都不会承认自己不如嬴无翳。”息衍眯起眼睛微微地笑,语意深邃,“乱世真正的霸主,是不是嬴无翳,还是未知之数,很多人还渴望著和嬴无翳爭夺这个位置。嬴无翳已经亮了他的刀,他的刀是赤旅雷骑,而別的人,他们的刀还掖在腰里没拔出来,这次勤王,恰恰给了这些人一个试刀的绝好机会!”

姬野听得出神,没有想明白息衍的意思。

“为何要打架?”息衍话锋忽地一转,严厉起来。

“我出千,贏了他们的钱。”

“还有呢?”

姬野沉默了很久:“他们看不起我,他们总要跟我打架的,这次只是找个机会。他们觉得他们比我强,他们有的家里有钱,有的家里积了上百年的军功,有的是大贵族,家里的亲戚,一个个都是大人物。可是我家的贵族头衔都被废掉了,我在家里都被人看不起。可那些人在校场上又打不过我,他们不服,他们想要我低头,我偏不低头!”

他的声音低落下去,嘶哑的,依旧凶猛:“我偏不对他们低头!”

“所以你就跟他们打架,分个输贏?去满足你那点好胜的虚荣心?”息衍冷笑。

“我不想看他们的眼睛,他们看我时候那神色,他们是真的看不起我。”姬野低下头去。

“放屁!”息衍忽地怒喝。

姬野震惊。他从未从息衍嘴里听见这样的粗话,也没有料到息衍的粗话来得这样凶猛直接。他呆呆地看著自己的老师,老师的眼睛如反射了刀光似的明晃晃的。

“这些还需要想么,他们何尝看得起你过?他们凭什么看得起你?你一个寒门子弟,你是小妾生的,你父亲都觉得你是个累赘,你还指望你的同胞看得起你?你也该知道这些人是什么出身,他们看重的是什么?是爵位,是军功,是钱!而你有么?你什么都没有!那么你能指望他们看得起你?你早该明白你不可能被这些人看得起,可是你不服,你想出头,”息衍震喝,“那你为何不乾脆杀了他们?”

姬野觉得这些话像是重锤打在自己的胸口,冲得自己喘不过气来。

息衍静了下来,直视姬野的双眼:“你的心大,命却穷,你要的东西別人不给你,你却非想要,就只有赌上命去爭。可是你杀了一个人、两个人,天下还是有一千人、一万人看不起你,你可明白?就算你是天启城里的皇帝,离国公嬴无翳还是看不起他,嬴无翳在天启城六年,连杀皇帝都懒得下手!”

姬野在老师的注视下不敢把目光挪开一点,只是用力点头。

“可是你手中有枪,这是一桿古老的枪,你的曾祖拿著它的时候,任何和他对面的人都心惊胆战。谁敢看不起他?你要做空前绝后的武士,那么不是战一人,而是战天下!”

“我的枪……丟了。”姬野低声说。

“不,它还在,里面有你曾祖父的灵魂。”息衍笑著,低声说。

姬野用力点头,他觉得汗像是泉水那样从浑身每个毛孔里往外溢,控制不住。

息衍挥了挥手,示意他可以退下了:“好好想想我的话。你是我的学生,要有我的志气。麻木尔杜斯戈里亚,这柄枪为了杀死巨龙而被铸造,有用它刺杀老鼠的么?”

息衍低下头来批写公文,不再说话。姬野觉得自己的里衣已经被汗透了,他不敢出声,悄悄地退下。

他走到门边,忽然听见背后息衍幽幽的声音:“其实在十三年前,当我和白毅在秋叶山城第一次看见那个男人,我们就想杀了他!这个乱世,跟杀了威武王嬴无翳比起来,什么都算不得功业!你很快就会遇见强敌,赤旅雷骑,天下无双,但是你应该狂喜,因为你终於有了这个机会和他们对面!”

姬野的背影刚刚消失在门外,息衍背后的帘子被掀开了。高瘦的老人著一身白色的麻衣,缓步从后堂走了出来。

“这个孩子被你嚇到了。”老人淡淡地说。

“还差得远呢,要想变成他曾祖那样的男子,又怎么会被这点事情嚇倒?”息衍说,“他最近是有些懒散了,无心上进。”

“时代不同,在我们那个时代,那么多男人嚮往成为英雄,建立功业。姬扬在稷宫的时候,他的朋友是苏瑾深、叶正勛和李凌心,那些男人,他们凑在一起可以顛覆天下。而这个孩子有什么样的朋友呢?他太孤独。他只是想证明他自己而已。”

息衍微微一笑:“不,他能行的,我能看出他身上有一种气质,第一眼看见他的时候我就觉察了那种气质。”

老人也笑:“为了激励一个学生而说出那么激昂的话来,你也真是一个绝好的老师了。”

“有些是作態,有些是真的。”息衍说,“他的枪术进步如何?”

“已经可以熟练地运用『碎甲』,下一步是『心狼』,跨过这一步並不容易。枪术运用到这个地步,已经不是技术,而是心术。每个人的心里都有狼,关键在於如何把那头狼放出来。”

“吕归尘呢?”

“他很聪明,对於技术的掌握胜於姬野,但是他没有决胜瞬间的血性,这会制约他的发展。”老人微微摇头,“这样下去,他会失去掌握苍云古齿剑的机会。他这次隨军出征的事情安排好了么?”

“我已经向国主进言,国主也同意我带他出征,只说是见识东陆的军威就可以了。”

“很好,是时候了,年轻人们应该被磨礪一下,在他们开始真正的征战前,他们需要一次完美的演练。”

姬氏大宅。

已经是黄昏时分,宅邸上下张灯结彩,厨下烹飪的香气已经四处飘散。婢子和家丁都得了十个银毫的赏钱,个个满脸喜色,奔前跑后地张罗料理。中堂一只大缸,盛了满缸的清油,上面只漂了细细一根灯芯,点著火苗。下唐习俗,这是所谓的“天寿灯”,生日时候点燃,派人守护著,能燃十日就是添寿十年,能燃二十日就是添寿二十年,取吉祥之意。

过寿的,却並非姬家的主人姬谦正,而是姬家二公子姬昌夜。此时姬氏夫妇正陪著次子玩著檐下一盏转灯,灯八面都填写著诗词,却只有一面开口,可以看见。姬昌夜轻轻一拨,灯飞快地旋转起来,上面一匹跑马仿佛动了起来,片刻停下,露出的一面上是一首小诗:

“负剑向黄沙,匹马走天涯。

渴来饮清泉,夜宿野人家。”

姬夫人微微皱眉:“这是个什么兆头,取得不好!”

那是盏推命灯,男孩十五岁时候用来推命的小玩意儿,而昌夜得的诗意,似乎不是上上之兆。

姬谦正不信这个,只是笑笑:“也不是不好,虽然不是富贵之兆,但是负剑黄沙匹马天涯,渴饮清泉夜宿人家,也是豪杰气概。”

“要豪杰气概有何用?”姬夫人嗔道,“儿子要的是一生无忧,平平安安。昌夜,刚才那个不作数,再转一个看看。”

昌夜也乖巧,手指再一拨,停下时已经换了一首:

“紫罗朱衣拜宫闕,百岳千山朝宗冕;

海沸山摧惊暮日,借取龙云入长天。”

“好!”姬夫人拍掌道,“这个好。”

姬谦正苦笑:“前言不搭后语,好在何处?”

“拜宫闕,朝宗冕,总是贵气之兆……”

姬夫人说到这里,忽然顿住,喜色消退,一张脸渐渐冷了下去。姬氏的长子姬野悄无声息已经站在了台阶下,冷冷地看著父母带著弟弟一家和睦。姬野不是姬夫人亲生,他年纪长於昌夜,却是一个小妾庶出的孩子。小妾多年前就过世,姬夫人素来不喜欢这个孩子,连姬谦正也不喜他的冷厉性格。一家人像是迴避家中有这一个孩子存在的事实,任他自来自去,自生自灭。

“你还知道回来?”姬谦正冷冷地一挥衣袖。姬野已经半个月不著家门,自从他任职武殿都指挥帐下的青缨卫,根本就很少回家,每月的俸禄也不见踪影。姬谦正並不为几个小钱上心,不过儿子如此野浪,毫无孝敬之心,让他关怀这个儿子,却也很难。

“我一会儿就走。”

“呵呵,你好大的面子,我这个为父的,也难得你赏脸回来见上一面了,还马上就走。”姬谦正牵过昌夜和夫人的手,头也不回踏进中堂坐在桌边,也不招呼长子。

“我回来是有事情要说……”姬野踏上台阶。

“哎哟!”一名上菜的婢女被他不小心撞到,一只盛满菜的瓷碟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你撞什么!”姬夫人大怒,“难道不知道今日是你弟弟的生日么?”

下唐风俗,生日时候打碎碗碟,是不祥的兆头。

“他的性子你难道不知道?”姬谦正並不信这种土风,按住夫人的肩膀,对婢女挥了挥手,“下去收拾一下。”

婢女惶恐地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长公子,疾步下去拿簸箕了。姬谦正心头火气正盛,看也不再看姬野一眼。上菜的婢女鱼贯而入,自姬野面前一一闪过,没有人跟他说话,也无人看他一眼。他静静地站在那里,仿佛与面前的一切根本无关。

他默默地转过头,去拨弄那只转灯,灯上的跑马在他指下飞旋,他双眼无神地看著那些命诗一一闪过。他已经十七岁,並未玩过这种推命的游戏。那个瞬间,他忽然有一种强烈的愿望,要知道自己的未来是什么。转灯停下,竟然堪堪停在两首诗之间,姬野所见的,只是一匹跑马。他怔怔地站在那里。

姬谦正目光一瞥,看见长子呆呆地站在灯前。忽然,一阵火焰腾起,將周围的灯纱点燃,火烧得极快,命灯很快就化作一团灰烬。而姬野自始至终,都没有一点伸手救火的意思。

婢女们端著水盆上来的时候,看见长公子猛地转身,提起沉重的战枪大步出门而去。

门在他背后紧紧锁上,一声巨响,似乎是有人把瓷器什么的狠狠地摔碎在门上。姬野的心里很冷,仿佛那些瓷器的碎片从他心上割了过去,温度慢慢地流失掉了。他默默地对著夕阳。他本想说的只有一句,就是明日他就要出征,这个机会得来不易,建功立业或是战死沙场都有可能,他或可光耀姬家的门堂,如果可能他还想说他想变成他曾祖那样的英雄。

可是他发现並无人真的在乎这些。

夕阳下,他的对面,一个少年骑马挎刀,和他遥遥相对。

吕归尘刚刚带马出宫赶到这里,还未来得及请僕役通报,就看见姬野跨出了大门,而后大门紧闭,门里咣的一声碎裂声。朋友相对,吕归尘看见姬野的眼睛,察觉到那一缕渐渐凝结起来的萧然苍凉。他不知道说什么,於是他立马在那里,看著,如同看一柄剑缓缓地转过锋芒。

“刚才內务府传国主令,准我隨军出征观战。”许久,吕归尘道,“这次,我们两个还是一道。”

姬野点了点头:“那你还有钱么?”

吕归尘愣了一下。他每月的用度由宫里支出,赌桌上的两百金銖已经被息衍罚没,绝无可能要回来。而纵然是北陆世子,他毕竟是羈留在南淮作为人质,也並非想用钱立时就有。

不过他並未愣多久,笑了笑,对著姬野伸出右手:“喝酒的钱总是够的,走!”

姬野默默地看著朋友的笑容,忽然一握他的手,飞身跃上吕归尘的战马。

日暮时分街上行人正多,吕归尘猛扯韁绳,加上一鞭,他坐下的北陆骏马长嘶一声,惊开人群,直衝向如血的残阳。街上的人退避相让,少年人的笑声在喧闹中破空而出。

姬野前脚出门,后面姬夫人掷出的盘子碎在了门背后。

“唉!”姬谦正满心的烦躁,上去抓住妻子的手腕,“怎么你也摔东西?今天是昌夜生日,打碎东西,总是不好的兆头。你又是母亲,难道和一个小孩子生气?”

“我不是他母亲,谁是他母亲?他母亲是那个贱婢!他眼里有我么?他眼里有你么?他眼里有昌夜这个弟弟么?都是你袒护他,惯出来的毛病!他这回来一趟是干什么的?成心把弟弟的生日弄得一团糟,推命灯也被他烧了,他这个心性,真是毒啊!这不是要咒死昌夜么?”姬夫人说著,趴在桌子上呜呜地哭。

昌夜是个乖觉的孩子,急忙贴上去挽著母亲的胳膊。

姬谦正没有料到事情变得这样为难,只能搓著手,压低了声音安慰妻子:“唉!都过去了,过去了,让厨下重新做菜,今天是昌夜的生日,我们一家三口,要好好地过过嘛。”

“过什么?过什么?没法过了!”姬夫人哭得越发的凶了。

“野儿也不是故意要烧掉那个灯,火烛不长眼的,他也就是拿在手里玩了玩,而且不过就是个玩具嘛,何必那么认真呢?”姬谦正苦著脸。

“你还袒护他!”姬夫人头髮也乱了,声音也哑了,不顾仪態地嚷了起来,“你不就是还想著那个淫贱的女人么?你想著她的美貌和风骚!你忘不了她!你连她的儿子也偏袒!你的心里忘不了她的,你们男人都忘不了她的!”

她这么大声地嚷,却没有注意到丈夫的脸上风云骤变。姬谦正宽慰的苦笑僵在那里,渐渐地被另一种神色取代。

“你疯了么?別再提她!”姬谦正的咆哮低低地压在喉咙里,他罕见地衝著妻子瞪大眼睛,像是惊恐不安,又像是要把她整个人都吞下去那般狰狞,“那个女人……她是个妖魔啊!”

姬夫人被嚇得傻了,不知不觉就停止了抽泣,怔怔地看著仿佛变了一个人的丈夫。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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