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初阵
成帝三年,八月初五。
姬野抬起头,一线月在云中出没,这是一个鱼鳞天,一波波的云纹排满了深蓝色的夜空。羽然坐在他的身边,难得的安静,他们两个並排坐在墙头,把鞋袜脱了下来放在身边。双足在夜风里,凉凉的,姬野想起他和羽然、吕归尘三个人那次出城,把双脚泡在凉凉的溪水里,三个人说著说著话就在下午的阳光里靠著彼此的肩膀睡著了。
而他现在並非要出去踏青,他一身铁色的鳞甲,肩上垂下骑將的军徽。他看著很远处城墙上的灯火,他想自己这就要去出征了,成就他的功业和雄心壮志,去看看那个狮子般的男人,然后凯旋,从城门下经过的时候,他会率领先锋的骑军走在最前方,夹道边都是人。无论什么人都不能无视他的光荣。
但也许,他就要在这一次死在那个狮子般男人的刀下。
“喂,傻子,考你个题目。”羽然忽然说。
“嗯,你说。”
“你要去殤阳关了,我就问你殤阳关的典故。你们东陆的文字,以『殤』为死,殤字不祥。可你知道殤阳关为什么叫这个名字么?”羽然扭过头来,她把一头长髮束了一个长长的马尾,这时候一丝没有綰好的头髮飘了出来,在风里悠悠地起落。
姬野看得愣了一下,羽然就冲他做了一个鬼脸:“不读书,不读书,就是打死都不读书的牛!”
“牛?”姬野愣了一下,羽然不曾这么叫过他,羽然有的时候叫他木头,有的时候叫他野猴子,有的时候叫他大狗熊,可是还不曾把他叫作牛。
“笨牛笨牛!笨唄!”羽然皱著鼻子,大声地说。
羽然扭过脸去,不看他。
“是因为蔷薇皇帝白胤带兵强攻阳关,战死十万人之多,尸体可以从城墙下堆起一道斜梯走上阳关的城头。白胤感到虽则战胜,然而杀戮太重,所以把阳关改名为『殤阳关』,也是悲伤的意思唄。”姬野只好说,“我知道的,《四州长战录》上有的。”
他对於史籍典故所知,多半都是这样从市井说书人的嘴里听来的。
“那他为什么要强攻阳关?”羽然扭过头来。
“因为蔷薇公主要死了啊,她想死前看著白胤登上太清宫的帝位。”姬野说。这些也是演义小说必当大笔挥洒的情节,姬野倒是如数家珍。
“那要是我快死了,你会不会带兵把殤阳关打下来?”
姬野愣了一下,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这个话题怎么忽地就转换了。
他抓了抓头:“可是你又没什么事,你也不希望我当皇帝。”
“假设啊假设啊!”羽然不悦起来,“假设说我快死了,我要你去打殤阳关,你会不会去啊?”
“可是……”姬野有点蒙了,不知如何去对付这种小女孩才该有的稚气,他想著羽然也不小了,是十五岁的姑娘了。
“那你都要死了,你说要我干什么,我当然要去的。”姬野想或者没必要那么认真,哄哄这个捣蛋的丫头就好了。
“没诚意!”羽然怒了,像一只竖起了毛的猫儿,用力齜了一下牙,把头重新扭了过去。
久久地,羽然都不回过头来,她不说话,姬野也不知道说什么。
“羽然?”姬野试著轻声喊她。
羽然不应他。
“羽然?”他上去推了推羽然的肩膀。
羽然扭了扭肩膀,甩掉他的手。
“好啦好啦!那我就带兵去攻打殤阳关就是了。”姬野不耐烦了,他从墙头站起来,大声地说,像是打雷似的,“你就算说要我去当皇帝,我也去把天启城打下来!”
羽然终於回过头了,对他扔了一个白眼:“你带兵?你哪有兵啊?”
“如果我有兵,我就带兵去,我要是没有兵,我就自己去,你总满意了吧?”姬野瞪著眼睛。
“隨你乐意!我才不在乎!”羽然也站了起来,嘟著嘴。她展开双手平衡身体,像个市井里的走绳人那样沿著墙头走了几步,而后她忽然飞跃起来,鸟儿般跑远了,仿佛轻得没有重量。
姬野呆呆地看著她的背影,脚下碰落一块石头,石头落进墙下的河水里,一圈一圈的涟漪,弄碎了月色。姬野感觉到有人在看著他,他扭头看向背后。
吕归尘是一身白色的皮鎧,站在小河边:“姬野,走了,將军还在有风塘等著我们呢。”
他却没有看姬野,他的目光也追著远去的飞鸟般的影子,在夜色中的墙头上起落。
有风塘。
息辕也是一身鳞甲,按剑站在中庭。姬野和吕归尘进来,息辕上去行了军礼。他们是朋友,以往並没有这样正式的礼节。姬野和吕归尘感觉到了这个礼节的慎重,也各自以军礼回应。
“叔叔在里屋养神,让我传话,请尘少主去东厢,姬野就留在这里听令。”息辕道。
“明白!”吕归尘应了,独自去向后院。
他走远了,息辕转过来看著姬野:“叔叔说有件礼物,让我等在这里送给你。他说你是他的学生,老师应该送见面礼,可是一直没有合適的东西出手,但是这件东西你一定会喜欢。”
姬野愣了一下。
“不是……什么的吧?”他问。这不过是一句玩笑话,不过息衍送他东西,確实匪夷所思了。
“你自己看好了。”息辕闪在一边。
姬野终於看见了,息辕身后的古铜色木架上,一柄古老而沉重的战枪横架,它的枪刺在微弱的月光下流动著悽厉的光。当姬野看到这柄枪,他就再也挪不开视线,他感觉到了某种呼唤,从那柄枪里发出来,是古老而沉重的男人的声音。
他伸出手去,手在颤抖,手接近那柄枪,奇妙而悠长的韵律从枪上发出。
姬野猛地攥住了枪!
是的!还是那种熟悉的感觉!握住一条活的毒龙!它在主人的掌中冰冷刚硬,但是它也会昂首咆哮,吞噬天地!
姬野从未想过这一生他还能看见猛虎啸牙枪,这柄仿佛连著他血脉的武器,就像从未在那个深夜被斩断似的,重新出现在他的手掌里。这是他祖先的武器,如今应他的姓氏、血脉和呼唤,而归来了。
“別问为什么,”息辕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也不知道什么。但是叔叔说,这件东西是认主的。它是你的,所以它会回来找你。”
吕归尘走进东厢。有风塘本是国主避暑的別院,东厢虽然没有宫殿那样宏伟,但也是宽敞的大屋,里面凉凉地流著冷风,却没有点灯。
“你来啦。”宽大的竹帘后有苍老的声音说。
“老师。”吕归尘跪下长拜,而后盘膝而坐。
他和他的老师隔著竹帘对坐,这是他第十四次在这里见他的老师。而他甚至没有见过竹帘里面那人的容貌。他所知的是息衍第一次带著他来到这里,指著竹帘说,那里面的人希望做你的老师,你可以自己选择是否要做他的学生。当时竹帘里面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声音发出来,而吕归尘感觉到了什么,像是丝丝缕缕的寒气透过竹帘,扑在他的脸上。他转头去看息衍,息衍却不看他,只是默默地凝视著竹帘,面色凝重。
於是吕归尘便跪下,拜了这个他甚至不知如何称呼的人为老师。
他所受的十四次教导,这个竹帘后的人没有一次曾经走出来为他演示。老师只讲武术的心术和理法,他的声音苍老却仿佛歌吟般优美,而他的教诲直指人心,像是神启一般无从抗拒。吕归尘跟隨这个老师学切玉劲,跟隨息衍学双手刀剑之术,而后这个老师又把所有的技艺凝聚为足以斩切鎧甲劈断铁刀的双手刀乱舞战术。兵器无非是一块铁,吕归尘以前从未想过,凝聚在一块铁上的技艺却能精深到这个地步。
对於吕归尘而言,这个老师便是神明。
“我是你的老师,”帘子里的人低声说,“这三年里我曾见你十四次,十四次教授你用力和身法的道理,希望对你有所裨益。但是我们的传授,今天大概就是最后一天了。我很快就要离开这里,你也已经学到了我的真髓。剩下的,只有靠你在战场上去体会。你就要踏上战场,一个人一旦踏上战场,所有的武术在他心里就不再是原来那样了。不再是挥刀劈砍木桩,或者引刀在空中切断一根头髮。你將要学会的是一刀砍下去,看著滚热的血从敌人的身体里喷涌出来,感受到刀刃切过肌肤、肌肉和骨骼的触感,那是残忍的,但是你不能不学会把握每一丝感觉,这是你判断自己下一步是进还是退的根本。你只要犯一次错误,你就会失去一切。”
“学生明白。”
“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但是不够狠,”老师道,“而所有武术,追究到最初都只是一种杀人的手段。这从太古的时候,诸族第一次从铁石中取出生铁铸造成铁刀,从树枝中修出笔直的木条製成羽箭,就已经註定。这些武器最终一定会被投入敌人的身体,这个血腥的事实,不容改变,也无需被改变。”
“学生……明白!”
“你现在是听到了,也会记住,但是希望你说你明白,是真的明白。”老师嘆了一口气,“作为老师,我应该送给你礼物,在我收你为学生的第一天,我已经准备好了这件东西。”
竹帘缓缓被托起一尺,一只苍老的手从竹帘下推出了长达五尺的佩刀,吕归尘惊异地看著这柄古刀,他从未见过如此长的刀,刀裹在鞘里看不出样子,但是可以从刀鞘的走势看出这柄刀有著优雅而森严的刃弧。
“我以这柄刀,助你成功。”老师道。
吕归尘伸出手去,摸到了刀鞘。
“你可以握住它,但是现在不要拔刀。”
吕归尘诧异地抬头看著竹帘。
“因为刀里寄宿著不甘的灵魂,它的前主是一个杀人如麻的人。再往前的主人也都用它杀了无数的人。刀刃已经磨损得很厉害了,多亏我有一个很好的朋友修好了它,我想这柄刀应该是適合你使用的。虽则长了一些,但是息衍的双手刀剑之术本无所谓长度。”
吕归尘讚嘆著抚摸那刀的皮鞘,他从未见过这么精致的手工,刀柄刀鍔刀鐔的玫瑰银刻装饰古老奔放,是河洛製品特有的气魄。而皮鞘握在手里,粗糙却有著温暖的感觉,握住刀柄的时候,任何一个用刀的人都会想要试著拔刀。
“上阵杀人,你心里怀著杀气,有如手握刀锋的危险,我希望你明白。所以握著一柄武器,不仅是对敌人危险,也是对自己危险。以你的心,应该足以震慑这柄刀中不安的宿灵。”老师道。
“它叫什么名字?”吕归尘问。
“影月,刀中影月。你知道明月的孪生子么?你见不到它,因为它没有光辉。它是月亮的漆黑的影子。它得以现形的时候,是它被浸泡在鲜血里的时候,圆月上血滴垂下,光芒万丈!”老师起身,“这是一柄邪刀,你好自为之。”
吕归尘捧著刀跪拜。
他不敢抬头,他听见脚步声,这是第一次老师走出了藏身的竹帘。那脚步声从他的身边经过,去向门口。
“不想看看你的老师么?”老师的声音从门边传来。
吕归尘抬头转身,看见门边月下飞扬的长袍。
“不要输给姬野,刚柔之术,是武术的两种极致,姬野得了姬扬的魂,你得了我的意。我可不希望输给自己的老伙伴!”这是最后的叮嚀。
他背对著月光,吕归尘看不清他的面容,却能够感觉到这个老人第一次对自己露出了笑容。
息衍坐在里屋的黑暗里,灯刚刚被他吹熄,一缕白烟从灯芯上升起。
息辕无声地进来:“叔叔,诸军已经齐备。他们也都已经准备好了,要趁夜出发么?”
“趁夜出发。”息衍点头,“我的有人照顾了么?”
“安排了三个军士,都是细心的,还有一个的家人是匠。”
“这样我就放心了,”息衍笑笑,“息辕,你知道这一战意味著什么么?”
息辕摇头,对於这种事,他並没有信心,他只是对於叔叔有著绝对的信心。
“新的时代就要来了,我们天驱的新时代。”息衍提剑而起,“我能闻见腥风里的那股味道,每一次的血腥都將重新唤醒我们的雄心壮志。”
叔侄並排走在廊下的阴影中,息辕把手按上了自己的胸甲,脚步不停,平视前方:“铁甲依然在。”
息衍也如他的举动:“依然在!”
有风塘的中庭里,提著长刀的吕归尘和拄著战枪的姬野默默地等候。息衍和息辕走了出来,四个人之间没有一句话,姬野和吕归尘跟上了將军的步伐。
这是成帝三年八月初五的午夜,下唐的出兵从四骑战马离开有风塘为开始。
成帝三年八月初二,建水之东的暮合滩。
枪戟如林,一万军士静默地立在晨风中,他们身边八头公牛並列拉著的大车上,沉重的巨盾堆迭成小山一样。风中扬著火焰蔷薇的白色旗帜。只是在蔷薇下方斜过一枚羽箭。
楚卫国大將军白毅的旗帜。这位皇帝家族支脉的子弟立马於大旗之下,白色的战衣隨风飞扬。他的先锋军马已经到达了殤阳关下,布成了无敌的山阵,而他即將带著最后的精锐和輜重出发。他的战旗到达殤阳关下的时候,这场战爭的烈火將被正式点燃,而他则是火种。
他的对面是一顶三十二人大轿,红槓黑漆,用黄金箔片剪作叶子和金合欢纹贴,两重珠帘挡住了轿中的人。
“大將军战无不克,平安归来。”轿中的人道,是一个温婉的女子声音。
白毅不答,就在马上躬身长拜。
“取我的琴来。”轿中人又道。
守候在轿后的年轻禁卫带马前进几步,捧上长琴。一个使女从竹帘中走出,大轿极高,落地还有两人半的高度,使女俯身从禁卫手上接琴回去了。
几声试弦声,轿中的人低声道:“仿古人意,琴歌以送征人。”
轿中人缓缓而歌,声音明晰清越:
“为卿採莲兮涉水,
为卿夺旗兮长战。
为卿遥望兮辞宫闕,
为卿白髮兮缓缓歌。”
她所唱是一首情歌,却有世家大族凛然不可侵犯的雍容,又有霜雪高洁,隱隱的还有些悲意。三军静默,皆能听见她的放歌,各自垂头肃穆。楚国公这曲琴歌,其实是楚卫国坊间流传的曲子,唱的是一个男子珍爱女子的一生,为她採莲,为她出征,为她辞去功名,又为她的老去悲哀。辞意简约,然而意蕴悠远。
歌声止住,轿中人低声道:“诸位將士都有父老妻儿,都是为了自己和家人征战,还有人在故乡等待,本公望诸位报答皇帝,奏凯而归。”
立刻有军士放声高呼:“国主祈愿,诸位將士报答皇帝,奏凯而归!”
声震十里,一万大军放声齐呼。
“代三军谢国主赐此恩典。”白毅在鞍上躬身行礼。
“本公有些话对將军说,將军能否走近些?”轿中人问。
白毅带马走到了轿帘旁。
“望將军此次出征,带小舟平安归来,我这一生再不想看见自己的女儿离开身边了。”
白毅沉默了一会儿,微微摇头:“苟活於乱世,没有人能自由自在。国主的女儿,虽则只是一个长在锦绣中的女孩儿,不必拼死征战,可是国主期待她在母亲身边长大,却未必容易。这个心愿听起来不大,可是对於活在乱世中的多数人而言,已经是很难很难的了。”
他微微躬身,算作行礼,拨马前行。
“將军再留一步!”国主的声音在背后变得急切。
白毅停马挥手,立於珠帘之前。
“对於子民和皇帝陛下,我或者是楚国公,楚卫国的诸侯。然则请大將军怜悯我也是一个女人,我生下了女儿,真的很希望,很希望,能亲眼看著她长大。”隔著轿帘,隱隱约约可以看见其中一个人影站了起来,整衣跪拜,堂堂的公爵竟然隔著轿帘对將军长拜,“如果这个世上还有人能圆我这心愿,除了大將军还有什么人呢?我所能依靠的也只是大將军而已了。”
白毅並未因为这个大礼而惊骇,他只是低头看著地上的青草。
“是这样么?那我明白了。”许久,他转身而去,“请期待臣下凯旋!”
他带马奔驰了起来,拔出剑指向前方,三军跟隨他大声呼吼,皮鞭声和牛吼声里,一辆又一辆的大车缓缓开拔。
成帝三年八月初三。
淳国之南的黽阳城,城外的一座小屋中。
男人笼罩在一身漆黑的铁甲中,他跪坐在竹蓆上,默默地对著眼前的刀架。刀架上横著一柄佩刀,刀装朴素,方头直身,是战场上常见的武器。他的盔甲沉重,身材却並非很高大,跪坐的时候,这身重盔重甲便撑在地上,显得非常累赘。男人的一只手捧在胸前,手中滚著一串念珠。他闭著眼睛,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屋子一角香炉里的线香已经熄灭。
鸟儿振羽的声音由远而近急速地逼来,一只雕像是扑食似的从窗口突入,极快地落在男人握著念珠的手上。它低头啄著念珠,念珠的绳子被它啄断了,珠子落了满席。
“真是捣乱的傢伙啊。”男人低声说著,从雕脚上的竹枝里抽出了信。
信很简单:
“梁秋颂代国主传令,將军復风虎骑军都统领职位,南征勤王,军令受国主节制。此公决胜之际,三军待公久矣,公当速进,速进,速进!”
连续三个“速进”,说明写信人的急切,男人沉默了一会儿,把信放在一旁的蜡烛上烧掉了。
“义父!义父!义父!”大呼的声音从外面传来,一个穿著朴素白衣的年轻人从外面扑进来,脚下一绊,跪在地上,“外面有穿盔甲的人,带著刀剑闯进来了!”
外面果然传来了人声,可是並不喧闹,而是整整齐齐的脚步声。
男人的眼睛在面甲下依旧安静:“华茗,不要担心,他们是知道了消息,来通知我的人。”
“什么?什么消息?”年轻人瞪大了眼睛。
“国主復我都统领之位,命我南征。”
“义父……义父不可以答应!”年轻人焦急地大喊,“这是重进狼窝啊!梁秋颂……”
男人竖起一只手,示意他不必再说下去。
他起身,抖了抖鎧甲,走出了自己冥想的小屋。屋外的空地上,並排跪著二十余人。他们都穿著精致的薄钢鎧,这是淳国风虎骑军的將领才能装备的制式鎧甲,跪在空地上的每一个人都有千夫长的身份。
“你们来得真快。”沉默了一会儿,男人说。
“诸军等待將军重掌虎符,已经等待了多年了!”屋外的人里有一个抬起头来,他还喘著粗气,分明来得很急,他的面孔赤红,目光急切。
男人点了点头:“將士们都將听我的令而行么?”
“是!”所有人同声回答。
“你们要听清,如今所谓的淳国公不再是死去的先主,他是一个孩子,他並无力负担你们的生死。他的令来,要我出征,只是对我一个人。你们来这里,却是要追隨我。我现在所问的,是你们將听——我的——令而行么?”男人低声问,他忽地放大声音,仿佛雷霆降世,“再问一次,你们將听——我的——令而行么?”
“是!”所有人还是同声回答,没有一丝犹豫。
“好!”男人转身,“那你们隨我来!”
他从小屋中的刀架上提起了战刀,提刀的一刻,他的义子默默地看著,觉得傻了。
“华茗,”男人低声说,“我当初所说,並非是谎话。我也曾想在这个没有什么人骚扰的地方,用我一生剩下的时间,好好想清楚一些事情。可惜。”
他转头,大步走向屋外。
“我这一生,本该是个长门僧。”男人停了一步,回头看著自己的义子,“可惜我已经杀了太多的人。我只有继续提著剑,或许还能够有些微的挽回。”
大胤成帝三年八月,对峙中的殤阳关终於变成了决战的所在。六国诸侯联署“义甲勤王令”向离国第二次正式宣战,大胤皇帝所期待的第二次勤王远比他想的来得更快。
楚卫国诸侯楚卫公遣舞阳侯、御殿月將军白毅出征,亲自相送一百二十里,至建水辞別,为之歌《採莲》。白毅所部一万輜重人马,携带驮马六万匹,直指殤阳关下。而楚卫国最为精锐的山阵精兵,已经依託建水之力提前出发。
下唐国诸侯唐公百里景洪遣武殿都指挥息衍为统帅,大柳营两万大军扬旗出发,偕同二十万斤輜重车驾。
淳国监国重臣梁秋颂为淳国公敖之润传令,重新启用屯田静养的名將华燁,这位东陆传名为“丑虎”却被风虎铁骑的部下们尊称为“虎神”的名將重新提起了他的战刀。风虎铁骑以一夜突进三百里的高速从北方指向王域背后,威慑嬴无翳留下防守王域北面的赤旅军团。
而虎牙和影月这两件將以血光照亮未来二十年的魂印之器,在少年们的掌中发出神兽般的轰鸣。它们渴望著鲜血和金属的撞击已经太久了。
武器是不能久藏於匣中的,乱世诸名將和未来的帝王也一样。他们整备了盔甲,立起標誌著各家徽记的大旗,去向不知结局的战场。而此时,舔著爪牙的雄狮正在殤阳关的深处,等待著他们的到来。
胤成帝三年,八月十七。
姬野抬头,墨旗隨著山上的风捲动在息衍的头顶,如一卷纯黑的波涛。
苍白的天空下,下唐的两万大军组成八个方阵,缓缓地移动在草原上。息衍立马在侧面的一处山头上,正眺望远近的地形,身后掌旗的人是姬野。吕归尘將那柄令人不安的长刀束在后腰,带马在左近戒备。他原本没有职司,只是一个隨军的贵胄,而在息衍的眼中,隨他出征的人就是他的属下,所以吕归尘身不解甲已经整整十一天之久。息辕则掌剑令,责任更重,在山下的队伍中,他代替息衍居中军主阵,弹压三军。
隨著息辕挥动绿旗,左右两军放缓脚步,如同一只巨大的鹤形把双翼收拢起来,庞大有序的军阵缓缓匯成一条长带。轻卒和弩手混和的队伍从中军前进,占据了最前方的战线,两万人的下唐军就要通过前方的山谷。
这里是黯嵐山的支脉,莽莽青青的连山围绕著这一带的谷地,下唐的大军已经在山谷中推进了十一日,除了息衍自己,无人知道明日的路线。此时的息衍叼著烟杆,正默默地望著天地尽头的薄云。
“將军,我们还有几日才可以到达殤阳关?”姬野问。
“一天。”
“一天?”吕归尘和姬野对视一眼,都有些吃惊。息衍所谓行军图不过是画来看的,所以他上马之初,並没有再动过那张图纸。大军遵息衍的指挥而行,也早已偏离了出征前勾画的路线,从进入黯嵐山开始,他们就在山间日復一日地蛇行前进。而现在刚要离开山地,就已经逼近了殤阳关。
“这个山谷叫作涩梅谷,走出这片山谷,我们一马平川,只剩下二百五十里路。明日疾行,骑军可以率先抵达殤阳关,希望我们没有比白毅他们晚得太多。”息衍隨手在马鞍上磕了磕烟杆。
“这条路线在地图上可没有。”姬野说。他跟隨息衍日久,也算学会了看地图。
“我以前在这里做山贼。山贼是靠山吃山地生活,哪里有不认路的?”息衍扭头看著两个学生,似笑非笑,“这里周围八百里的地势,没有人比我清楚。”
吕归尘一怔。息衍像是在说笑,可是出仕下唐之前,也就是十二年前息衍到底在哪里,却从来也没人知道,息辕也一样。息衍閒来指点江山自述生平,描述得仿佛当日情景就在眼前,可是他的描述拼凑起来,却总是有些年份是一片空白。
“姬野传我令,前军放弃多余的輜重,全速行军!后军收拾輜重,缓慢跟隨。”息衍喝令,“骑军今夜餵马,明日一路疾驰,务必在傍晚前逼近殤阳关扎营!落队的军法处置!”
“是!”姬野將怀中所抱的帅旗拋给吕归尘,掉转青騅就要下山。
吕归尘怀抱墨旗,把旗杆下的钢质枪锋扎在脚下的岩石上。
他愣了愣,脸色变了:“將军!”
“什么?”息衍猛地转头,他从吕归尘的话音里意识到有些麻烦的事情正在发生。
“有人在附近行军……越来越近,最多不过三十里!”吕归尘手中紧攥旗杆,耳朵贴近了凝神听。
蛮族行军,武士们习惯於头枕马鞍入睡,靠著地面震动就可以判断附近是否有大军行动,敏锐的人甚至可以推断对方的人数和距离,分辨轻骑和重骑。吕归尘不曾在北陆行军,但是这种技巧却在狩猎的时候已经学会了。
眼下这杆大旗旗杆上传来的震动,並不像是步卒和下唐军中区区三千骑兵会发出的声音。
息衍把手放在旗杆上,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来得好快……不知道是敌是友。”
“骑兵,”吕归尘道,“不知道人数,但肯定是奔驰的骑军在逼近。”
“还有多远?”
“最多不过二十里。”
息衍抽出腰间的弯弓,张弓搭箭,一枚鸣鏑拉起尖厉的啸声刺入天空。他已经来不及下山传令,鸣鏑一发,是令三军全力以赴通过山谷,在外面的平原上布开防守的阵势。三人隨即鞭策战马,旋风一样驰下小山,此时息辕已经在军中吹响了沉雄的进军號角。
当他们衝下山坡並且赶上前军的时候,草原尽头的地平线上已经升起了隱隱的烟尘。三军已经通过了山谷,弩手在阵前散布成一线,中间混杂著前锋营的轻骑。所有轻卒则在偏后的地方结成一万五千人的鳞甲阵,这是防御最强的阵形之一。此时所有人都能清楚感觉到脚下的震动。
“五里,”息衍低声道,“如果来的不是淳国的风虎骑兵,那么只能是……”
话音未落,殷红如血的大旗已经在烟尘上头冉冉升起,在此时的光亮下,旗上的徽记看不清楚。姬野浑身一凛,在风雷般的铁蹄声中,他竟然听见了歌声。
“越千山兮野茫茫,
野茫茫兮过大江。
过大江兮绝天海,
与子征战兮路漫长。”
开始只是一人放歌长啸,唱到此一句末,竟是三军齐声地应和:
“越千山,
过大江。
绝天海,
路漫长。
收我白骨兮瀛海旁,
挽我旧弓兮射天狼!”
那是一曲葬歌,姬野一生中第一次听到如此悲烈豪壮的歌声。他们口齿不清,像是那些咬字不准的边地人所说的话,可是没有人能耻笑他们的歌,因为歌里有如此的壮志雄心。对面的赤甲骑军狂风般席捲草原而来,高唱著埋骨沙场的歌谣,纵然已经看见了对方的旗帜,也没有半分退却。他们仿佛根本不在意生死,只想著这样放马奔驰、再奔驰,踏破千山万水直衝天地的边缘。
那杆大旗一振,上面的徽记终於映入了姬野的眼睛,无数雷霆组成一个环在红旗舒捲中浮现——离国嬴氏的“雷烈之”。
离公嬴无翳的“雷骑军”!
“挽我旧弓兮射天狼……征战之心纵死不休,”息衍轻抚腰间剑柄,“天下英雄相遇,总是令人如此措手不及。”
“將军,何不趁他们立足未稳,立即冲阵?”吕归尘问。
“威武王殿下的雷骑,隨时都能发起衝锋,无所谓立足未稳。他们已经看见了我们,唱这首《歌无畏》,是警告我军不要放肆。人家没准还想趁我们立足未稳,一举衝锋,杀我们一个片甲不留呢。”息衍笑,笑容却並不轻鬆,“没有想到在这里遭遇威武王的大军,难道殤阳关的防线已经被突破?不过面对这个男人,还是要先行敘礼再战的吧?”
“威武王?”姬野问。他记得离公仅仅封为公爵,白氏很少封外姓为王,嬴无翳权倾天下的时候,也並不在意一个王爵,所以离国依旧是个公国。
息衍笑:“离公所用的『威武』印信传遍东陆,虽然只是公爵,可是天下已经把他的名號传为威武王。也不为过,我们胤朝那些亲王贵胄,又有哪一个不在他威武之下弯腰屈膝?”
“如此狂妄的人啊……”吕归尘低低嘆息,不知道是敬佩还是鄙夷。
“这一曲《歌无畏》,是威武王殿下亲自填词,国手风临晚谱曲。风临晚一介女流,被歌词中所蕴的雄壮激发,竟然谱出了倾世雄歌。世上也唯有威武王殿下自己的骑军,才会在遭遇敌人时高唱这一曲《歌无畏》。滚滚黄沙,天地风雷,今日耳闻,不虚此行了,”息衍讚嘆,“不必心存侥倖,对方必然是离公本人。”
“可是將军,东陆武士的礼节,是死敌相遇,也要敘礼再战么?”吕归尘问。
“要看是面对什么人了,若是面对螻蚁,一脚踩过去也无妨,不过面对嬴无翳,即使想杀他的人也希望能够亲眼看著他死去吧?嬴无翳,怎么能是那种死在乱军混战中无声无息的男人呢?”息衍还是笑笑,“再则雷骑强悍,贸然相逢等同送死,我还没有这份胆量。”
“骑兵下马,开旗门,”他猛一挥手,“待我晋见威武王殿下!”
对面的大军逆风扑近,距离下唐军三百尺同时止住了战马。马蹄下捲起的尘土隨风扬去,骑射手从骑枪手中突出,一排列在阵前虚引角弓。当先的红旗下,孤零零站著两匹马。居前的武士身披火色大氅,面目隱蔽在火铜的重盔下。刚才就是这个身穿火铜重鎧的骑士一马当先,打起了雷烈之的大旗。他马速之快,使得以机动成名的雷骑军都不得不跟在他身后二百尺外策马狂奔,唯有他身边那匹神骏的白马紧紧跟隨。而白马上则是一个全身笼罩在黑甲中的骑士,马鞍一侧掛著一张乌木短弩。
狂潮一般的气势隔著数百步直推过来,姬野握住马鞍上所掛的虎牙,才惊觉自己的手已经炽热如火。
“息辕,翼军散开,箭营和輜重营前进,”息衍拍马出阵,“没有我的军令,三军不得衝锋,预备布阵!”
“是!”息辕掉转战马,退向中军本营。
姬野和吕归尘一左一右夹住息衍,三骑品字形出阵,吕归尘手中擎著那面狂舞的墨旗。
“是离国公鑾驾亲临么?”息衍立马高呼,“下唐国武殿都指挥息衍求见。”
他不再尊称嬴无翳为威武王,却以爵位称呼,足见谨慎。
火铜武士沉默片刻,一手將大旗插进了土里,举手摘下了自己沉重的头盔,一振甲冑上的征尘。头盔除去的瞬间,一头褐色的长髮在风里扬起,长发间已经有了缕缕银丝,如刀削斧劈的面颊上也染了岁月的风霜。可是看一眼他一双褐色的眸子,仿佛烧红的炭,谁都能明白这个男人身体里流著什么样的血。
“御殿羽將军息衍?”隨风传来的声音仿佛金铁的低鸣。
“后学晚辈的名字能够入公爷的耳朵,息衍三十年所学终於没有白费。”
“素月墨羽,都是足以惊动东陆的名字,你不需要谦虚。我的军报说唐公百里景洪已经对我宣战,他手下能够派出来的无非你和拓跋山月,他选了你来和我对阵,很好。你此行是往殤阳关下,却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是,正要去殤阳关和公爷对阵,想走一条別人不知的路,没有料到在这里相遇。公爷仅带隨身骑军,是急於返回离国么?”
“是,”嬴无翳坦然回应,“正午突围而出,破了殤阳关前的铁壁合围,本以为已获全胜,不意在此和將军相逢。我准备迂迴避开白毅布在后面的几道防线,却遇见了更加棘手的人,確实是失算。”
“公爷有意一战么?”
“看你的战意有几分,权限有多大。你让开去路,我便不动刀兵。”嬴无翳冷冷地笑笑,“但是以百里景洪的性格,你若不战,你便是死路,我想你也没有这个胆子。”
“公爷敏锐。在下確实也想避公爷的锋芒,不过如果在下放走公爷,只怕无法回国交代。”
“好!”嬴无翳忽地大笑,“久闻你的名字,没有让我失望!息衍,既然有战意,何不催军上来?”
息衍也笑:“苟能制敌,何苦多造杀戮?久闻公爷二十年前尚未封侯的时候,一手刀术已经冠盖离国,离国儿歌说『公子无翳,刀中无敌』。息衍嚮往已久,今日有幸相逢,公爷何不拨空指教,勉励后进?”
嬴无翳褐色的刀眉一挑,细长的眸子中更多一分冷意。大风吹起他身边的红旗,旗帜低下来在他身前一卷,红旗扬起,嬴无翳手中已经多了一柄九尺斩马刀。一双筋骨纠结的手握紧斩马刀足长三尺的刀柄,六尺的锋刃则在马侧淬出一道修狭的寒芒。
“那柄刀……”吕归尘觉得背心生寒,贴近姬野的耳边道。
“重心不对,这样的长刀,柄短而刃长,大概是要便於劈杀,能够用这样的刀,这个离公的力量真是惊人!”姬野也惊嘆於那柄世所罕见的霸道武器。
下唐一方,军士將一桿乌铁长戟呈在息衍马前。
息衍在东陆號称“三十年內步战第一人”,是说仅次於数十年前风炎帝麾下將军李凌心的步战名家,成名武器是古剑“静都”,剑质绝佳。而马上战斗,重在长兵杀敌,剑不是马背格斗的利器,於是息衍另有一柄长戟“苦棘”,是寻觅多年后才重金购得的。而嬴无翳一生都在战马上衝杀,平生得意兵器是一对九尺长的斩马刀,是嬴无翳亲自从雷眼山取铁打造,刀铭为“斩岳”和“绝云”。
两名主帅遥遥对视,仿佛有一股无形的气压住了周围的风,流淌的疾云匯聚起来在天空上翻滚。戟上所束的白絛飘扬在息衍的眼前。白絛起伏间,息衍一动不动地看著远方赤甲火马的影子。
姬野抬头,忽地觉得天空竟然显得如此的低。
吕归尘紧握后腰的刀柄,手心中忽然满是冷汗,五年来,这是他第一次看见息衍全力以赴。
“但愿不是我一生最后一战。”说完这一句,息衍唇边最后一缕笑容也褪去,他一夹坐马,缓步出阵。
整个草原上只有呼啦啦风吹大旗的声音,一骑黑马独自推进。息衍的战马从容地迈著小步,可是隨著他出阵,两军阵前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屏住了呼吸——无法言喻的威压隨著息衍的出阵而缓缓推了上去。
嬴无翳身边,骑乘白马的隨从伸手扯住他的臂甲,似乎是想阻止他出阵。而嬴无翳面无表情,卸去隨从的拉扯,手腕一送,斩马刀的刀尖落在了地上。静了短短的一瞬,嬴无翳座下的炭火马忽然放声咆哮,嬴无翳跃马长啸,从阵中衝锋而出。一人一马,却仿佛山呼海啸,草原上的平静被他完全撕裂!
“好!”吕归尘禁不住讚嘆。
息衍的推进,並未打破战场上的“静”,却在悄无声息地挤压离军的气势,占据了上风。而嬴无翳一声长喝,断然衝锋,已经打破了息衍所设的局。占据了“动”的先机,这是心理的比拼,也是两人的战术,此时嬴无翳所受的威压都被他一声长啸反弹出去,反过来指向了息衍。
息衍无法维持那股静而冷的威压,黑马长嘶,向著嬴无翳对冲而去,两军掌鼓的军士这才反应过来。战鼓齐鸣,直震天空的云山。
嬴无翳和息衍战马交错,电光石火,兵器交击。双方的战马都是千中选一的名驹,带起的力量全部被施加在武器上。一声金铁交鸣,两柄武器似乎要在撞击中断裂,嬴无翳和息衍擦身掠过。双方一齐压下胳膊上的痛楚,带马回身斩落。斩马刀被戟头的铁枝锁住,双方都觉得一股血气直衝到心口,两股力量不相上下。
“公爷年长十岁,力量还胜於息衍,后学晚辈不得不自卑了。”息衍还能勉强说话。
“息將军儒將风度,”嬴无翳冷笑,“可惜废话太多。”
嬴无翳忽然发力,被锁住的斩马刀闪电般撤开,息衍的铁戟失去支撑,立刻走偏。息衍策马而退,嬴无翳的炭火马紧隨而上。
姬野隔得太远,仅能看见战场中两骑並列奔驰,嬴无翳掌中斩马刀將大片的刀影拋向息衍,息衍左右招架。而身在刀影中的息衍却更清楚地感觉到那种山岳般的压力从每一刀迫来。握刀的嬴无翳仿佛巨神,每一刀都有开山之势。斩马刀上带著悽厉的风嘶,没有任何虚招,每一刀都尽全力,足以劈开生铁。
这是他手中那柄刀的狂妄所在,只要他挥刀,便要遇甲破甲遇人杀人!
息衍战戟纵横,只能保持守势。离军的鼓声震人肝胆,数千雷骑齐声呼喝,声势大涨,嬴无翳刀势更雄,占尽了上风。
但是嬴无翳再强,却也斩不开息衍的防御。战马长嘶,霸刀纵横,息衍不为所动。
嬴无翳心中震惊。他所擅长的兵学和刀术,无非是“岳峙雷行”四个字,守如山岳,攻如狂雷。无论雷骑军的“赤潮”,还是斩马刀术,都重在速战速决。双刀中,重刀“斩岳”重达三十二斤,並非久战的兵器。他马上比武,往往一刀斩首,能够挡他一刀之威的,平生所见寥寥几人。而转眼已经过了三十余刀,息衍在铁壁般的防御中,还能有隱隱的攻势反击。
息衍一戟撩起,划过指天的弧线。嬴无翳第一次防御,斩岳一磕,避开了息衍的攻势。那个瞬间嬴无翳的心里忽然透亮,往昔的记忆还在,息衍这匹东陆之狐的武技,嬴无翳曾在另一个人的手中见过。
“不动如山!”嬴无翳大吼。
攻势如潮的斩马刀忽然仰天立起,凝然不动。
息衍的战戟走势忽地滯涩,而后唰的一声走直,直指嬴无翳的眉心:“绝云千丈!”
在激战中,两个人忽然一齐停手,带马隔著两丈冷冷地互相注视。
嬴无翳点头:“我猜得不错,你是他的学生,学的是他的武技。我还以为他从未收过学生。”
“我却听过公爷的名字,还知道他教过公爷一式刀法。”
“你就是为了这个要和我试手?”嬴无翳问,“你是故意暴露自己的身份给我。”
“我只是为了问一个问题。”
“说!”
此时两军统帅阵前相对,却无人听得见他们在说什么,一切的声音都被低低压在喉咙中。离军和唐军將士只能全副精神维持戒备,息衍深深吸了一口气:“十年来,公爷不惜压榨国內百姓,霸武强兵,势压诸侯。公爷这么做,为的是什么?公爷的梦想是挞伐天下,摧枯拉朽么?”
“挞伐天下,摧枯拉朽?”嬴无翳反问。
“不错,日已西沉。”息衍低声道。
一片死寂。
缓缓地,嬴无翳脸上绽开了笑容:“不错,日已西沉,所有想托住这太阳的人,都会明白这么做纯属枉然。白氏的天下摇摇欲坠了,那些庸碌愚蠢利慾薰心之辈凭藉他们的姓氏活在朝堂之上,不过是一群行尸走肉!即便白胤还活在世上,他也一样无力回天!这就是我的梦想,而我也要问你,难道天驱的梦想和我一样?”
息衍摇头:“天驱是很多人,里面每个人想的都不同。对於我这个天驱,我所想的是要一个新的平安的时代,公爷你所梦想的国家会有这平安的时代给予万民么?”
“如果我能够给万民以平安,是否我和天驱还有联手的机会?”嬴无翳冷冷地问。
“我们曾经和很多人联手,我们要的,只是一个平安的时代!”
嬴无翳盯著息衍的眼睛,他低低地笑了起来:“我所要做的,確实是摧枯拉朽。到时候,东陆乃至天下,就只有离国……但是我与你们,却是不同的!”
他忽地放声大笑,笑声方起的一刻,嬴无翳带马前突一丈。人借马力,长刀破风斩下,一片雪亮的光弧落向息衍的头顶。根本没有思考的余地,息衍全力举起铁戟,戟锋强硬地截断刀弧,戟头的小枝再次锁住了嬴无翳的刀势。息衍感觉到手肘处传来了挫伤的剧痛。
“这个世上,也永远不会有平安的时代。总是一场、又一场的战爭。你们做这样的梦,被押上绞架也不肯醒,我很激赏。但是,”嬴无翳双目如炬,悄然低语,“天驱在这世上,並无存在的理由!”
“死吧!”嬴无翳纵声咆哮。
刀势无断绝,甚至没有丝毫的滯涩。息衍全身一震,看见那道不可一世的刀弧竟然嚓地切断了戟头的小枝,继续斩落下来。生死的瞬间,息衍的双手猛震。
嬴无翳感觉到贴著刀面的戟杆上忽然传来惊人的震动,斩马刀在手中忽然震了起来,像是被铁戟粘住了,一股巨大的震颤延缓了刀势。刀只是缓了那么一瞬间,息衍全力推动戟杆,把嬴无翳的攻势压在了一边。两人肩甲相撞,错马而过,分別驰向战场的两侧。
“姬野!”吕归尘喝道。
姬野已经驱动战马扑了出去!他在校场演练多年,枪术之外,弓术也极为精强,宿铁弓上早已经悬了一枚鵰翎箭。此时息衍和嬴无翳分开,他就有了机会。疾驰中,姬野將铁弓张满,锁住了嬴无翳的背心,他宿铁弓的射程远到二百五十步,这个距离上命中並非难事。
“姬野!先射对面那人!”吕归尘在他身后大吼。
姬野心里一惊,扭头看去,忽然扭转了箭头。嬴无翳军中,大旗下那黑甲的骑士竟然也单骑出阵,手持一张硬弩,毫无疑问是在瞄准息衍。
鵰翎箭抢先射向了黑甲的骑士。姬野知道弩的杀伤力更甚於他手中铁弓,可以轻易地贯穿息衍的背甲。仓促间他无暇瞄准,箭一声悽厉的尖啸,堪堪贴著黑甲骑士的脖子擦了过去,黑甲骑士的弩脱手,弩上铁矢射进草丛中,他本人也失去平衡,从马背上摔落。
整个雷骑军忽地震动了,三军潮水一样涌动著推进。无数铁蹄踏起烟尘,一道灰濛濛的狂浪在草原上升起。骑射手的队伍在两侧如同鸟翼般飞起,枪骑兵们则占据了中央战场,加速之后的战马终於拋下了尘头。下唐的军士们眼睁睁地看著赤色轻甲的离军骑兵衝出了滚滚飞灰,聚成一片依草原起伏的赭红色波涛。
“赤潮!”不知道下唐军的阵营中谁发出了这样嘶哑的声音,而他的声音立刻湮没在铺天盖地的铁蹄声里。
赤潮——雷骑军的衝锋,仿佛贴著草原而来的赤色潮水,这股潮水漫过的土地只剩下累累的尸骨。
诸侯们第一次见识这股潮水是在锁河山的八鹿原,那时候公卿们將军们士兵们都惊骇了,面对著这股潮水仿佛灵魂离窍。这不该是人类能够使用的战术,他们这么不畏生死地衝来,纵马越过箭雨越过障碍越过同伴的尸骨,拼死也要把马刀砍在敌人的头上,像是殤州冰原上发狂的夸父,又像是越州山中那些长著凶狠大顎可以把整牛咬噬为枯骨的赤色蚁群。
他们不畏惧,於是诸侯畏惧了。那一战,离军五千雷骑的衝锋,打垮了七万诸侯大军的结阵。
除了勇气,雷骑军胜在轻骑机动。他们的战马不披马鎧,骑兵也只披赭红色的硬皮甲冑,领军的百人队队长和千人队队长背插赭红色的背旗作为標誌。轻装急速是雷骑取胜的第一手段,当敌人尚未组织起有效的阵形时,这支部队的前锋枪骑兵已经撕开了敌人的前军直插到中心去,而敌军尚未弥补缺口形成包围的时候,辅助衝锋的骑射手就以箭雨压制了对方的行动,几轮齐射结束后,雷骑军的精英刀骑武士则挥舞狭长的马刀迅速斩杀混乱的敌军。等到骑枪手、骑射手和刀骑武士最终匯合在敌人阵后的时候,往往背后只有一片烟尘尚未落尽的修罗场。
即使身为主帅,息衍和嬴无翳也没有迎接赤潮的勇气。雷骑甫动,两人已经无法继续交战,而是闪电般鞭马撤向战场的边缘。奔涌的骑兵潮如同一驾巨型的战车,无人可以遏制它推进的势头,如果静止不动,无疑会成为被恶浪打碎的礁石。
下唐的一线骑兵完全愣住了,根本想不到衝锋上去迎战。事发突然,息辕完全乱了手脚。没有任何一支军队会在主將对决的时候发起骑兵的衝锋,而对方那名黑甲武士的受伤分明引发了地震般的结果。
息辕很快镇静下来,他深知无论训练还是实战的经验,下唐骑兵都无法和雷骑相比,区区三千骑兵即使送上去也只是给雷骑屠杀。所以他掷下令旗,骑兵首先后撤,弩手们对空拋出了大片的矢阵。
雷骑的强悍在矢阵落下时一览无余。普通轻骑没有重甲保护,面对箭雨时候难免要控制马速来躲避,但是雷骑的武士们纷纷提起战马上的皮盾遮蔽在头顶,顶著矢阵继续推进。下唐弩手不是从军旅世家中招募,多半只是市井里游手好閒的少年,所用的弩劲道不强,远不能和方才离军那名黑甲骑士所持的硬弩相比。矢阵离弦时候尚有一股气势,可是落下来非但难以造成杀伤,甚至连洞穿皮盾都不能。
赭红色的箭头从赤潮中突出,最有经验的老兵都匯集在箭头的前缘。雷骑军已经逼近了下唐的旗门。吕归尘按著影月的刀柄,深深吸了一口含著尘土的空气,一股颤慄穿过全身。他左右顾盼,弩手们已经慌张地撤向了中军。
“世子……快走!快走吧!这可是雷骑!”金吾卫的统领、百里景洪派遣来一路保护吕归尘的方山声音颤抖。
吕归尘按刀立马,直视扑面而来的赤潮,声音平静:“你们押住弩手,一层一层地退,我最后一个走。”
“那……那全靠世子神威了!”事到如今,方山也顾不得国主的令,如蒙大赦般拨转战马,不顾一切地逃向了本阵。
吕归尘瞟了他的背影一眼,微微摇头。他也清楚国主的用意,方山说是保护他,另外的任务却是提防吕归尘潜逃。但凡有什么异动,他有权將吕归尘当场格杀。不过此时方山不顾一切只求逃命,一副只恨马腿太短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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