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2章 初阵  九州·縹緲录Ⅲ:天下名将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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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归尘想起他家乡的武士来,那些蛮族汉子血管里流的像是烈酒,看他们衝锋也像是喝了烈酒般让人热血沸腾。

他眯起褐色的眼睛,注视著逆风迫近的雷骑大队,轻轻抚摩著刀柄:“这才是真正的……”

离军千夫长、右军都统领张博挥舞两柄马刀冲在最前。他背插六面靠旗,饿虎一般狂吼。不过等他扑近唐军的阵前,弩手早已溃散,只剩下一个少年披著蛮族式样的豹裘和东陆的月白色重鎧立马在前,按著腰间的长刀,侧头面对他狂风般的势头。

“杀!”张博策马跃起,马刀斜斜下劈。

吕归尘按著影月的刀柄,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是他第一次拔这柄刀,仿佛刀鞘中藏著鬼神。他猛然发力!刀蹭著鞘的內壁滑出,嗡的一声震鸣!

张博忽然感觉自下而上凛冽的杀气,多年战场的经验告诉他,对手竟未在他长刀下拨马逃走。转念间,他放弃了进攻,左刀虚晃,右刀侧封在两人之间。吕归尘舒展腰部,双手持刀,影月划出一扇寒泓,直对张博的马腹。

千钧之势下,吕归尘劈空斩马。

叮的一声,两刀各自盪开。

张博是撤回了进击的一刀,盪开了吕归尘的攻势,吕归尘也侧转身形,闪过了张博迫敌的左手刀。两人第一轮的攻守没有分出胜败,张博的战马落地,几乎要扭伤蹄腕。

“敢和离国张博对阵,你叫什么名字?”张博一振双刀,放声大喝。

“青阳部,吕归尘!”

两人仅仅有一个通名的机会,后面的雷骑们已经扑杀而来。吕归尘以刀背震击马臀,全速退却,张博的战马和双刀紧紧咬在他身后。赤潮就在他身后,仿佛推动著两人指向了下唐中军的一万五千轻卒。

方山一直衝入轻卒方阵,被己方军士围裹起来,这才稍微放心,滚身下马。

“你这个废物!怎么把世子扔下,自己跑回来了?”息辕衝下土山,勃然大怒,顾不得两人军阶的差异,放声大吼。

方山愣了一下,回眼望去,才发现雷骑数千精英,正追著吕归尘一骑快马向著下唐军中军逼近。

“世子……世子自己不愿后退。”方山结结巴巴地说道。

息辕顾不得他,猛地一咬牙,將一面红色小旗掷出。低沉的號角声响起,土山上的军士也奋力挥舞起一面红色的大旗,五千人的下唐中军方阵缓缓向后退去。

“少將军,要救世子么?”亲兵营一名统领紧张地问。

“已经迟了!”息辕目光紧锁著远处的吕归尘,“我知道他要做什么,你们按照我的令旗行事,一刻也不可拖延,稍有偏差,我们都別想回南淮了!”

隨著中军方阵退后,左右翼军的方阵立刻显得突起,一片巨大的空地在中央形成,包围雷骑的口袋已经成形。息辕掉转头,发奋奔跑起来,像是一只登山的土豹子那样气喘吁吁地回到土山上,一把推开挡在自己面前的军士,眼睛死死盯著远方,手指扣在令盒中的那面黑色小旗上,指间满是冷汗。

“还有多远?”他问目测的军士。

“二百……不,一百八十丈,一百四十丈……离军推进太快!”军士大喊。

息辕全身僵硬,血管在眼皮下跳个不住。他是第一次指挥千军万马的大阵,肩上是下唐两万大军的生死。平日的自信此时都丟到了脑后,胸口仿佛被石头压著。

“世子危险,再让离军前进,就到中军了!”统领清楚看见张博和吕归尘之间不过是几个马身的距离。

“退下!叫你们退下!”息辕紧扣令旗,纹丝不动。

一排带著尖啸的响箭在天空中掠过,张博猛一抬头,看见箭上燃烧著明亮的紫火,即使在白天也分外的醒目。

“埋伏?”张博微微一惊。

吕归尘在马背上忽然转身,手中握著的一把铁芒全部掷向了张博。这是他从大柳营里学来的技法,这次出征前藏在靴筒里,以备不测。他所用的铁芒长不过半尺,铸有三条铁棱,足以穿透轻甲,而且不需要张弓发箭,近身时候是一件绝佳的利器。

“好!”张博大吼著盘旋舞刀,双刀带起了两团铁光,將全部十支铁芒卷了进去,又全部激射四散。

在张博格挡的短短一瞬间,吕归尘鞭策战马加力,將两人间的距离拉长到十余丈。张博再要追赶的时候,忽然看见滚滚的烟尘。后退的下唐军一齐反身向著雷骑推来,下唐军的左右翼军也在后方包抄,一万五千人的巨大阵形围成了铁桶,雷骑领先的骑射手和枪骑兵都陷入了重重包围。

张博带住战马迟疑著四顾,吕归尘已经衝进了下唐轻卒的阵形中。他转身立马,和张博遥遥相望,而后两人之间的视线被下唐军竖起的巨大盾牌所隔断。

“青阳,吕归尘。”张博念著这个少年的名字。

他记住了这个名字。这个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的年轻人有一种远超同辈的冷静,或许会是將来可怕的对手,而且他居然来自青阳,一个极北之地的古老部族。

“枪骑兵!把路冲开!”张博举刀。他並不担心,以雷骑军的战斗力,东陆几乎没有任何军队可以抗衡。仅仅依靠仓猝间立起的盾墙就想挡住雷骑的铁蹄,那么下唐军未免太幼稚了。

他命令下达,略显混乱的雷骑顿时镇静下来。枪骑兵稍稍退后整理队形,结成了整齐的枪列,隨著一声大吼,两百人组成的枪列一齐策马冲向了木盾的壁垒。上百杆长枪刺入盾牌,高近一人的盾墙微微退后,顶住了这一轮衝击。

“怎么?”张博大惊。

他熟悉自己这些部下所乘的战马,每一匹都有蛮族烈马的血统,奔袭起来仿佛野兽捕猎般凶猛。可是以这些战马的力量,竟然冲不开人力维持的盾墙。

数千杆锋利的长枪从盾墙的缝隙中透出。以巨大的方木盾临时拼凑的防御在极快地调整,张博看不清木盾后的变化,但是从盾墙上传来的波动看来,下唐军不断地加固著盾墙。而后第二层木盾竖起在第一层木盾之上,將盾墙升高到两人的高度。木盾间下唐弩手拋出零乱的箭矢,嚇阻离军去破坏盾墙。

张博尚不及收拢本队,他所带的雷骑已经埋身在一座巨大的木城中。他无法想像这座由盾牌构筑的城墙到底有多么坚固,但是以轻骑已经绝不可能冲开。他开始后悔,对下唐军的轻蔑和那个年轻武士的诱敌让他所部无从施展赤潮的衝锋优势。

此时盾墙微微震动,隨著机括运动的摩擦声,张博眼睁睁地看著坚固的巨墙带著数千长矛缓缓地压迫过来。木城內一片惊惶的马嘶声。

此时,张博忽然听见了鼓声!

一骑黑马疾风般驰到土山下,息衍战衣束在腰间,鎧甲上儘是尘土,疾步登上土山。

“叔叔。”息辕心下一阵轻鬆。

息衍来不及解释,抽出一面白旗掷下土山。掌握大旗的军士立刻开始挥舞巨大的白旗,数十面高达丈余的白旗在土山上招展,远近十里都可以看见。

“叔叔,难道……”息辕大惊。

原本他们已经將先锋的雷骑尽数封闭在木城里,正可以全数歼灭。息衍下令打出的旗號却是木城停止移动,也就是放雷骑一条生路。

“听见鼓声了么?”息衍眺望前方,低声喝道。

息辕这才注意到远方沉沉的战鼓。那阵鼓声此时还在远处,並不响亮,可是缓缓敲击起来,別有一番震人心魄的力量。息辕顺著叔叔的眼光看去,远处微微的烟尘升起,赤红色的骑兵方阵缓缓吞没了草原的黄绿色,鼓声隨之逼来。而木城里的雷骑方才还惊惶不定,此时却忽然静静地拉住战马,围成一圈自保,骑枪指向周围。

“拿鼓来!”息衍喝道。

一面战鼓摆在息衍面前,他操起鼓棰一振,不轻不重地击了一串鼓点。已经逼近到一里外的离国骑兵缓缓定住,对方的鼓声稍稍停顿,而后极沉极缓地连击几声。息衍沉默片刻,猛地操起鼓棰,用尽全力一击下去,鼓声震耳。

息衍掷下绿旗。下唐军盾墙微微一震,面向北方洞开了一个缺口。张博这才看清楚了,盾牌后是由輜重的大车固定,所以固若金汤,战马和人力都无法撼动这种藉助大车和机括力量推动的盾墙。

张博沉默了一刻,反身对著远处土山上微微躬身。他看不见墨色大旗下的息衍,只是谢那个发令的人。而息衍在高处却能看见他,息衍微微一笑,也是躬身行礼。

张博马刀一立,先锋的雷骑结成阵势,从缺口中缓缓退了出去。而后放开马蹄东向而去,张博是最后一骑,他双手提刀,策马倒退著缓缓离去。直到双方相距有二十丈之远,张博才掉转马头,去追赶自己的部属。东面不再有鼓声传来,转为鸣金。

息衍默默不言。

“將军?”吕归尘问,他已经赶到了土山上。

“我知道你要问什么。离军雷骑的衝锋,是闻名天下的两段冲,从来都是分为两层,连续衝锋,先锋的两千人即便被包围,后面的数千人隨著跟上,也足以摧毁我军,”息衍低声道,“不过嬴无翳既然无意损失先锋的两千人,彼此也就相安无事。”

“离军若是去而復返……”

“斗志已竭,不加以逼迫,离军不会再回来。中军还是竖起盾墙戒备,”息衍道,“离公鼓中之意,应该是会遵循我和他的约定,退回殤阳关。这次偶遇,一场小战,兵不血刃而各自能够平安退却,已经算是不坏的结局了。”

息衍沉默了一刻,忽问:“姬野呢?姬野在哪里?”

吕归尘和息辕一惊,猛醒过来,自从开战,两人都没见过姬野。

姬野往自己掌心里吐了一点口水,他觉得掌心里热得发烫,像是握著一块红炭。掌心湿润了,再握住失而復得的虎牙,心里便更多一些信心。

他正蹲伏在初秋的长草里,牵著他的战马,这个从野马里驯化的傢伙是他从马厩里挑出来的烈性子,像是对於廝杀和战场有著与生俱来的准备,它紧张地竖著耳朵,可是並不出声,一双巨大的眼睛警惕地左右观望。姬野身后的草丛里还伏著四十九个人,四十九匹战马,这是这个先锋將佐手下的所有人马,连人带马,姬野算是一个百夫长。

“头儿,他们人多!”一名军士膝行过来,压低了声音说,他的脸色苍白,神色紧张。

姬野一脚踢在他的腿弯里:“多什么?他们的人马和我们差不多!”

“他们是雷骑!”

又是一脚:“雷骑就雷骑!你怕啊?”

姬野狠狠地盯著那个军士,军士胆怯地避开了他的目光。

“这肯定是个有身份的人物,抓住他是一件绝大的功劳。”姬野抚摸著枪柄,“胜向险中求,没有听过么?现在上了战场,再说什么怕不怕都晚了,你不怕,敌人杀你!你怕,敌人还是杀你!不想荣荣耀耀地回国么?”

“想是想的……可是……是雷骑啊,”军士的嘴唇哆嗦著,“而且就算军功,都是上面的,分到头儿你就没多少了,哪里还有我们这些小卒子的份?”

“有我的,就有大家的!”姬野冷冷地说,“我不算什么头儿,我也就是个小卒子。”

“头儿你说的,你是息將军的高足,將来怎么都有人保著,在大柳营里是这个。”军士竖起大拇指,他又竖起小拇指来,“我们这样的,死在阵上也没人可惜,就算活著回去,不过是这个。国主赏个羊腿吃,赏几个金銖,就要谢天谢地了。”

姬野伸手一把抓住了他的领子:“废物!你要怕你自己回去好了!我自己去!你听过白胤没有?”

“別抓,別抓,头儿你手上劲大。”军士挣扎,“白胤怎么没听说过,开国大帝唄。街坊里说书的整天说的就是他,没完没了的。”

“白胤是什么出身?还不是个当兵的?跟我们一样!白胤能做的,我们为什么不能做?”姬野恶狠狠的,“现在衝下去,抓了那个穿黑甲的,就是一件奇功。回去我跟將军说,上表给国主,我们五十个人的名字,一个不落下。我说过的,我得赏,大家也得赏,我饿肚子,大家也別想吃饱。我姬野说的话,都算数。你怕你回去好了,算我不认识你!”

“头儿你这是何苦?我们悄悄地回去,也没有人说咱们的不是,你今天一箭救了息將军,已经是大功了。”军士苦著脸。

姬野不再看他,他的目光从草间射出去,看著下方:“我要的是我即便死在阵上,也有人记得我的名字!你刚才说的,我们死在阵上也没人可惜,你就想这么过下去么?”

军士答不上来,沉默著往后缩了回去。

一会儿他又蹲著窜了回来:“那头儿,我们干吧!”

“不怕了?”姬野瞟了他一眼。

“兄弟们不撤,我哪能撤?我们是头儿你手下的人,虽说分到你手下没几天。”军士訕訕笑著,他的手在抖,看得出他心里的紧张。

姬野看著他。

“我觉得跟著头儿挺有面子,这场功劳要是有也算我一个。”军士补充道。

姬野依旧看著他,没有说话,他的掌心更热了,紧紧攥著那桿枪。

草坡下。

这里已经是离军阵后,距离两军相接的地方超过五里,远处战场的廝杀声传到这里不过是隱隱的喧囂。草原一片开阔,秋风长草漫漫,这里仅有几十骑围绕著一匹白马。那匹白得耀眼的骏马上,端坐著方才跟隨嬴无翳的黑甲武士,他摔伤的手腕上缠著生丝的帕子,正与一名统领装束的雷骑並立,眺望著远方烟尘滚滚的沙场。

嬴无翳治军重在气魄,一击必杀,绝不给敌人留喘息一口的机会。所以雷骑军一旦衝锋,经常是倾巢出动,阵后所剩的只有这数十名雷骑,但是这些精骑披掛笼罩全身的黑甲,一色的火红色战马,战刀和弯弓的制式都与普通离军骑兵不同。

周围一片寧静,但是雷骑们阴冷的眼神还是在周围游走,有如狩猎的鹰一般犀利。

“高巍,有什么动静么?”领军的都统转向手下副將。

那名副將正凝神听著周围的动静,脸上满是警觉的神色。但是四周放眼望去,一马平川,一直可以看到十里开外,除了远处两军交接,並无其他敌人逼近的跡象。都统慢慢转动目光,猛然回首,注意到自己避风的草坡。衬著苍白的天幕,似乎有一点乌金色在那里一闪而灭。

“敌人!”都统大喝。

仿佛是回应他的呼声,草坡后一匹雄健的黑马龙一般腾起,在空中夭矫!马嘶声拉开了战局的序幕,那匹黑马四蹄落地,数十骑跟上了它,一场居高临下的衝锋被瞬间发动!这些下唐军人高举著骑枪嘶声大吼,地势加剧了马速,给了他们极大的信心,区区几十人衝下的势头也如雷骑衝锋一般,携著排山倒海的力量,连久经沙场的雷骑也为之震骇。

在前军衝锋的时候被阵后突袭,在雷骑的歷史上是绝无仅有的事,雷骑们已经习惯了敌人惊恐地聚集在阵前高举枪桿和盾牌去抗拒他们的赤潮,而不是还能有胆量打开阵后的战场。

“镇静!”都统佩剑出鞘,“弓箭!”

唐军轻骑距离这些雷骑只剩数十丈了。隨著都统下令,数十名雷骑整齐地抽出角弓,搭箭上弦。数十枝羽箭指向衝下山坡的唐军,雷骑们面无表情,控弦不发,都统缓缓举起了马鞭。

“杀!杀!杀!杀啊!”下唐军的军士们吼叫著。

已经无人可以退缩回去,即使面对弓箭,即使是带著商人般敏锐和怯懦的南淮人,此时也一样有赴死的胆量。而且,他们的领队就冲在最前面,是那杆乌金色的长枪,还有那个打翻了大柳营里几乎所有年轻將官的少年,给这帮第一次真刀实剑拼杀的小卒子们以信心衝下去。

五十丈、四十丈、三十丈!

已经可以闻见对方战马的腥臊气味,统领猛地挥下马鞭。

箭雨离弦,领先的几匹下唐军战马同时被数支羽箭刺进心口,惨號著高跳起来,把骑兵摔下马。更多的箭则是从下唐军的嘴里和双眼中穿过,直透后脑。雷骑发箭之后立刻收弓,整齐地拔出了腰间的长刀,没有丝毫混乱的跡象,而是像生铁铸成一般立马原地,等著下唐军骑兵自己衝上刀口。

想要抓取这个机会,这一队小小的下唐军太天真了。这支数十人的雷骑,是嬴无翳的隨身精锐“雷胆营”。能成为雷胆,这些人无一不是久经战阵杀人无数的好手。嬴无翳身先士卒屡屡衝锋陷阵,却又平安归来,都是因为这一营雷胆的护卫,敢向他们挑衅,几近於自刎。

当先的雷胆策动战马,堪堪擦著下唐军的战马驰过。下唐军的骑枪擦著雷胆们的鳞甲走空,而过马的瞬间,刀光一顿,几颗头颅被血泉衝上半空,坐在马鞍上的下唐军只剩下无头的尸体。能在箭雨中倖存下来的下唐军如今仅剩下一匹黑马,在战友的血幕中直衝过来,不顾一切地杀向数十名精悍的雷胆。

雷胆中爆发了一阵无情的冷笑,都统也並不压制,这些杀人如麻的武士本来就比普通骑兵更多一份倨傲,这支下唐军胆敢挑衅他们掌中的马刀,落到这个下场只是咎由自取。

高巍尖厉地怪叫了一声,策马而出,猛地掷出了手中的长刀。雷胆们的马刀以铁链连在腰间的皮带上,掷出之后,还可以收回。高巍就是要以掷刀之术取最后一个敌人的脑袋,长刀劈破空气,剧烈地旋转著攻向了对手的脖子。

刀光悽然空旋。

都统转过头去並不再看,他对人头落地这种事情,已经看得太多了。

而他忽然觉得后颈一热。他伸手摸去,竟然黏黏的一片鲜血。难道副將一刀断头,鲜血竟可以溅得那么远?都统全身猛地一震,若不是那名下唐军士的鲜血溅出了十丈之远,那么就只有一种可能!

都统骤然回头,看见副將的头颅在脖子上忽然歪了,而后直坠下去。一道血红的人影鞭策战马腾空跃起,那是仅剩的一名下唐军,他盔甲上儘是同伴的鲜血,手中是一桿沉重的战枪。他掠过副將尸身的时候,长枪横扫,將这名身经百战的武士扫下马背。黑马对著尸身毫不留情地踏了下去,腥浓的血再次从无头的脖腔中喷涌出来。

所有雷胆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在副將掷出马刀的时候,那名下唐武士以战枪横封,將马刀攻势隔断。而后他劈空夺过长刀反拋回去,副將眼睁睁看著同样的招数对著自己返回,直到马刀带著他的头颅横飞出去,血一直溅上了统领的脖子。

“保护……”都统喊到这里,战枪距离他的喉咙不过两尺。

这个血淋淋有如恶鬼的下唐武士逼近到他面前,他才惊讶地发现那不过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年轻人,有一对黑得惊心动魄、仿佛燃烧的瞳子。他心里惊骇,带马后退了一步,他想起某个男人来,也是这样一双烧著似的瞳子,褐色的像是红炭!

两名雷胆並肩衝到统领面前,马刀压下,架成十字格住了战枪,但是强大的压力令两人的马刀隨即脱手。枪桿压在统领的肩上,他尚不及抽出佩剑,已经落马。那匹黑马马臀上中了一刀,长嘶著衝过都统的身边。下唐武士单手握枪,將白马背上的黑甲骑士提到了自己的马鞍桥上。

年轻人猛地拉住战马,立在一群雷胆的正中央,几名雷胆张开角弓直指他的头颅,四五柄马刀已经挥向他的后背。

“慢!”落马的都统强忍剧痛,放声大吼。

他已经看见那个年轻人將战枪倒持,枪锋直指黑甲骑士的后颈。

双方静静地对峙,战马们不安地嘶鸣,可是没有一名雷胆敢於上前,对方也没有退路。

“在下谢玄,”都统道,“离国驥將军,雷骑军左都统,领雷胆营。”

“我叫姬野,”下唐武士一振满是鲜血的战枪,“你让他们都让开!”

姬野的目標,就是被他压在马鞍桥上的这名黑甲人。他当时在阵前,清楚地看见雷骑军轰然出动,抢在最先的几名骑兵並非直扑上前,而是由一人在马背上弯腰提起了那名落马的黑甲人,一人牵住他的白马。由几名精悍的骑兵护送,这支小队远离大队去向了北面。

雷骑是因为此人受伤落马才仓猝发起了衝锋。儘管无法猜测那名黑甲人到底是什么身份,但是姬野也明白此人身价非凡。而他要擒的,就是不凡的人物。

“只怕在下不能。”谢玄摇头。

虎牙上淋漓的鲜血沿著姬野的手直流下去。儘管不是第一次杀人,不过强烈的震撼依然令他忍不住要颤抖。他是从地狱里回来的,他刚刚眼睁睁看著战友被羽箭贯穿头颅,摔下马背,又被后面剎不住的战马踏成模糊的血肉。此时如果回头,那些战友的尸首似乎还在微微动弹,而剩下的活人只有他一个。他的脑海里被血光充满,他在心里对自己咆哮。

“抓紧枪!抓紧枪!”他胸腔里这个声音在喊,“他们衝过来,就杀了这个人!”

“你的同伴都已经死了,你也逃不掉,如果爱惜自己的生命,最好还是按照我说的做。”谢玄道。

姬野一把揪住那名黑甲人:“他的命,不要了么?”

谢玄冷笑:“擒住一个使女,就想威胁我等?”

“使女?”姬野神色一变。他猛地提起那个黑甲人的领口,抓下他的头盔。一头如黛的青丝洒到他的手上,头盔的面具下竟然是一张娇嫩的脸蛋。不过是十七八岁的女人,却有远不同於寻常少女的英气。初看这张脸,姬野也不由得怔了一下,是个艷丽的少女。

隨即他的虎口猛地传来一阵剧痛,那个少女一从头盔里解放出来,竟然狠狠地咬在姬野的手上。嗑在姬野的熟铁手甲上,她排玉般两行牙齿上一直咬出血来,可是少女竟不停口,小老虎一样越咬越狠。姬野抽出手,一掌扇在她脸上,打得她面颊半边血红。

姬野不曾注意到他这一掌扇过去,一眾雷胆的脸上都掠过了惶恐。

“你敢打我?”女孩俏丽的杏眼怒瞪起来看著姬野。

又是一声清脆,姬野面无表情,乾净利落地又是一个嘴巴扇在她另一边脸上:“不要以为你是嬴无翳的女人我就不敢杀你!”

“我……”女孩瞪大眼睛愣了许久,忽然放开声音大吼,“他是我父王!”

“父王?”姬野眼神一变,冷冷地转向谢玄。

谢玄的脸上透出苦意。他一番苦心,要威嚇姬野,可是有了这个不管不顾的玉公主,再多的苦心也是白费。

“你现在放下公主,”谢玄声音低沉,“我就放你一条生路。”

姬野摇头:“你们不放我,我就杀了她!”

“我身为雷胆营统率,放你逃逸,公爷面前,我只有以死谢罪,你说我敢不敢放你?”

“你不放我,她还是死,你还是以死谢罪。”

谢玄嘴角浮起一丝笑意,神情中忽然透出一丝阴冷:“公主死了,我当真只有以死谢罪?”

姬野大惊,怔怔地看著冷笑的谢玄。方才温润儒雅的將军忽然恶毒得像一条蛇,目光落在姬野的身上,竟有一股更甚於战刀的寒意。

谢玄从弓囊中缓缓抽出长弓,又从箭壶中拈取一枚羽箭,轻轻抚摸。

他冷笑著看向姬野:“那么就让公主死一次看看!”

瞬间,他张弓搭箭,直射姬野怀中的公主。两人相隔不过数丈,羽箭来势极快,毫不留情。

“谢玄你敢杀……”公主的大呼尚未完结,姬野猛地伸手出去,凭空一把攥住了羽箭。箭杆磨得他掌心一热,他看向掌中的羽箭,背后炸起了麻皮。

羽箭没有箭头!

谢玄在抚摸羽箭的时候,不动声色地拗断了箭鏃,那一箭只是虚势,就在他张弓的瞬间,姬野身后两名雷胆已经离鐙下马,双手平持长刀,悄无声息地逼上。姬野猛地回头,只看见一道人影起在空中,长刀纵劈而下,一人矮身直斩马蹄。

生死立判的瞬间,姬野没有格挡,他猛地一带马韁。战马腾空跃起,在瞬息间闪过脚下的刀锋,身在半空的雷胆忽然听见沉雄的虎啸,眼前一片劈面而来的乌金色。姬野出枪的瞬间,时间好像中断了,虎牙的枪锋击在雷胆的马刀上,半截马刀直飞上天。攻击上盘的雷胆落下,狠狠地砸在同伴的身上。姬野手起一枪,毒龙般直贯下去。鲜血沿著枪桿喷涌而上,虎牙一次贯穿了两名雷胆的胸膛。

姬野反握枪桿,撤回了虎牙,直视谢玄:“不要再玩样,下一次,我一定杀她!”

少年武士残酷的手法令所有雷胆都觉得心头髮麻,他们现在对这个少年所说的话深信不疑,这是亡命之人的觉悟。

“慢!你胁持公主回营,不过一笔赏金。我囊中珠玉,价值不下五千金銖,你放开公主,拿了去逃命。谢玄绝不派人追杀。”

谢玄拋出腰间的小皮囊。囊口的皮带散开,儘是华美的珠玉流淌出来,拇指大小的明珠在草间滚动,金簪玉璧光华夺目。

“谢將军,你回头看看。”姬野並未低眼,直直地看著谢玄。

谢玄扭头看去,触目儘是方才被雷胆们斩杀的下唐军的战马,数十匹战马和数十人的尸首横在地上,鲜血把草地染得一片鲜红。一匹被羽箭射中后腿的雌马拖著断腿,挣扎著上去舔著一匹战马的尸体,低低地哀鸣。

“那些人都是我的属下,我认识他们中大多数人才十几天,我要来劫公主,我说要跟他们分功,可是他们现在都死了。我却还活著。我没有脸拿你的钱回去,我衝下来了,便没有退路,就是死,也要做这一遭,你明白不明白?”姬野带著战马缓缓而退,“你们若是不在乎她的命,儘管上来!”

谢玄盯著这个年轻人那双黑得异样的眸子,心中一凛。

“同是上阵的人,这个道理我明白。”谢玄点头,“我若是你,也不会拿钱走。这是一个武士一生的荣辱信义!我让你一步,再杀你!”

他对著雷胆们挥了挥手。封锁的圈子无可奈何地空出一个缺口,姬野单臂端著虎牙,一手狠狠地掐住公主的脖子。忽然,他掉转战马猛夹马腹,两名雷胆马刀刚刚闪动,姬野的战枪一记平挥將他们惊退。浑身浴血的一骑如同鹰一样脱困而出。

“追!”谢玄大吼。雷胆们驱策战马,带起了滚滚烟尘。

两千轻骑簇拥著息衍和吕归尘衝上一处高地,俯瞰平原,面前一片开阔。

吕归尘指著远处:“將军!那是他!”

黄绿斑驳的草原上,黑马踏著滚滚烟尘疾速奔驰,身后紧跟著数十骑黑甲骑兵。黑马上的人一身下唐军制式鳞甲,马鞍上以重枪押著一名俘虏。雷胆们虽然还在百步之外,但是羽箭已经急追上来,如果不是因为放马狂奔中不易取准,黑马早已中箭。

“是姬野。”息辕目光锐利,已经看清楚了。

息衍不答,紧皱著眉。

姬野已经看见了远处高地上一面墨旗飘动,他知道救兵只在两里之外,心里微微放鬆,几乎要瘫软下去。他一骑战马载著两人,还要闪避羽箭,走出巨大的弧线,他的黑马是马厩里精选出来的,但是也已经筋疲力尽。他以枪桿敲击马臀,迫使这匹几近崩溃的骏马继续奔驰。如果再没有救援,他和战马都只是向著死路狂奔而已。

黑马狂嘶一声,踏上草坡。此时姬野一骑和息衍的大队立在遥遥相望的两处高地上,相隔只是一片数百步宽的低洼,姬野已经可以看清吕归尘的脸。可是他忽然死死地拉住了战马!那匹黑马双膝跪地滑了出去,哀鸣几声,吐出白沫,躺在地上奄奄一息。

姬野沉默了一刻,紧抿著唇,將公主推在地上,长枪指住她的后颈。

追赶而来的雷胆们驻马在数十步外张弓戒备,姬野低头看著下面的低洼处。浩浩然数千骑赤红色的骑兵排成长达数里的庞大战线,隨著战马的骚动、骑兵的动作,仿佛一股红色的海潮被束缚在这片洼地中起伏汹涌。上千骑射手弯弓指向他所在的草坡,一面赤红色的大旗迎风扬起,雷烈之光芒隱现。

姬野明白了,他衝进了狮子的窝。

他遭遇了雷骑的本队,彻底陷入一片赤红色的草原,这里每一片草叶都是骑兵的马刀和骑枪。这是一片杀人的草原。那股被他压制著的绝望悄悄浮起,面对著五千人浩大的队伍,他感觉到自己的渺小。

谢玄策马赶到,佩剑出鞘指向姬野,声音平静:“这一局你还是赌输了。最后一个机会,你放下公主,我放你逃生。”

姬野摇头:“不放我,我就杀她。我刚才说的,现在也还算数!”

谢玄也摇头。

这次姬野的话不会再有效果,他所面对的是五千人的大队,而非数十骑的雷胆营。庞大的军队,就像一个带著雄沛大力运转的精密机括,一根试图阻挡它的铁钉只会被碾碎为粉末。即使谢玄想要下令大队挪开,也不是他的威信可以做到的。

赤甲雷骑们依旧如铁墙一样阻挡著姬野的去路,双方一言不发地对峙著。

“真的以为自己能逃走?”仿佛金铁低鸣的声音隨风而来。

姬野大惊回头。离军的赤潮忽然裂开,仿佛畏惧什么而自然地分开。火铜鎧甲的武士提著斩马刀,从远处缓缓地逼近。风拉开他的褐发火氅,武士仿佛头顶天空。雷胆们一齐翻身下马,半跪在马前。一种难以抗拒的威严隨风一起到来。

威武王。

“谢玄,”嬴无翳第一句话竟是说给自己麾下爱將,“上得山多终遇虎,想不到你也有马失前蹄的一天。”

“王爷恕罪。”谢玄单膝下跪。

“不必自责,也许非你轻敌,而是我们的敌人,太出人意表。”嬴无翳扭头看著姬野。

嬴无翳的目光冰冷,和姬野相对的时候,仿佛是两道刀锋猛地擦过。姬野浑身一颤:“你是嬴无翳?”

“放肆!”张博跟在嬴无翳马后,放声大吼。

“我是嬴无翳,你刚才在阵前不是见了我么?你还一箭伤了我的女儿,我记得你。”嬴无翳挥手制止了张博,冷冷地笑了,“你我分属不同的阵营,本来就是敌人,你称呼我的名字,不算无礼。”

“要救你女儿,就放开阵势!”姬野大吼。

“兵家武士,怎么说出强盗一样的话来?”嬴无翳淡淡而笑,“这和你带著几十名骑兵偷入我雷骑军大阵的胆量,可不相称。”

他似乎饶有兴致地上下打量著姬野,最后目光缓缓地凝聚在姬野手中的长枪上。那支蒙著鲜血的战枪带著浓郁的杀气,血滴缓缓从乌金色的枪锋上坠落。看到这支枪的时候,嬴无翳的瞳孔一亮,仿佛映著一道刀光似的。他握著马韁的手不由自主地收紧,炭火马焦躁地嘶鸣起来。

姬野並不知道对面狮子的心中捲起一场何等猛烈的暴风。二十年前的往事重新浮上嬴无翳的心头,那一幕如在眼前,白须白髮的武士持剑跃空而起,仿佛武神天降。那一瞬间,嬴无翳以为自己必死无疑。

“原来是虎牙枪,”嬴无翳低声道,“天驱的传承啊,你们是星星之火,却不会熄灭。”

姬野愣了一下。他隱约知道几十年前对天驱的那场屠戮,他的先辈们死在诸侯的围剿之下,那场屠杀的残酷,乃至於数十年来,再也无人敢在公开的场合提起“天驱”这两个字,更无人知道这个组织的流传。而身为国公的嬴无翳却只需看一眼,看看他的枪,就清楚知道了他的身份。

嬴无翳淡淡地挥手,他身后数百名骑射手一齐发箭,姬野横臂遮挡在自己面前。箭雨过后,姬野周围的草地上都是密密麻麻的羽箭,围成一个巨大的箭圈,只剩姬野押著公主孤零零地立在当中。姬野环顾四周,满身冷汗,刚才的一瞬间,他忍不住要直刺下去。

“不愧是天驱。”嬴无翳点了点头,面无表情。

“公爷,饶他一条性命!”息衍放声大喝。

“饶他?”嬴无翳大笑,“息將军,我的女儿在他手中,你不要他饶我女儿一命,却要我饶他?”

“以命换命,在下相信公爷绝非出言无信的人。”

“他一条命要换我女儿的命?他的命有那么贵重?”嬴无翳笑得更加大声,“久闻息衍如狐,难道会做这样亏本的交易?或者因为你这个学生其实是……”

“息衍!”嬴无翳忽然收起笑容,目光阴冷,放声大吼,“鹰旗七百年荣耀,你们自称不死,难道就是这种贪生怕死的不死么?”

他的吼声发聵振聋,有如轰轰然一阵疾雷在草原上驰过。息衍脸色微微发白,苦棘的戟锋点在地上,他低低地嘆了一口气。

吕归尘心中一颤:“將军。”

“嬴无翳,是要杀他。”息衍低声道。

吕归尘心里一空,胸口的血仿佛瞬间都流走了。

嬴无翳扬手。上千雷骑射手掉转箭头指向了息衍的所部,下唐军惊慌之下纷纷抽弓搭箭,下马半跪在地上。双方弓弩手力量相当,下唐军下马半跪,不易受箭,还要略占优势。可是雷骑们的硬弓仿佛托在铁臂之中,下唐军的弓却像是要被风吹落似的,不住地摇晃。

“半引弓。”息衍传令,摇头,“兵如羊,就是將如龙,也不能是虎狼之军。”

“息衍,你越不过这些箭,这里的事情便与你无关了。剩下的,就交给我和这个孩子吧。”嬴无翳回头看了息衍一眼。

“年轻人,你的路,终要你自己走。”他转回来面对姬野,“你的老师总不能保你一世。我现在给你两条路,一是现在就杀掉我女儿,然后你不过就是一死,二是你接下我一刀,你可以带著她回去。我看得出你是个胆大包天的人,嬴无翳幼年在九原城里,也是一个放浪亡命的人。但是我们这种人,也並非没有好处,嬴无翳一生,言出必信,你信不信我?”

姬野的目光落到嬴无翳足长九尺的巨刀上,紧抿著嘴唇没有回答。

嬴无翳冷笑一声,斩马刀遥指姬野,忽然怒喝:“你仗恃勇气,胆敢奔袭后军劫我的女儿,难道没有勇气接她父亲的刀么?”

嬴无翳一声狮吼,远在数百步之外的下唐军都心惊胆战。姬野觉得耳边一震,而后是一片空白。他直视嬴无翳,东陆霸主正凛然生威地看他,威临四野。

姬野的一生中,第一次感觉到如此强悍和沉重的帝王威严,自他的头顶沉沉地压下。息衍的话忽然浮起在他耳边:“这个乱世,跟杀了威武王嬴无翳比起来,什么都算不得功业!”

他觉得自己的头顶开了天窗,光芒透入!原来自己以往的所作所为竟是如此的愚蠢,有如一只乱鸣的夏蝉,却永远不知冬雪的萧然。那一吼中,他撞破了一层天幕,忽然看见了掌握天下的人,这才是他的敌人!

“一言为定!”

“很好,”嬴无翳缓缓绽开笑容,“不怕死么?”

“我敢来,就知道自己未必能活著回去。”

“哦?”嬴无翳眉峰一挑,“你,几岁了?”

“十七。”

“如果代代都有你这样的年轻人,那么天驱也许真的不死。”嬴无翳沉吟片刻,讚嘆一声。

“阿玉儿,”嬴无翳转向自己的女儿,“他接下我这一刀前,我令你守在他身边不得离开。你是我的女儿,不能败坏我们嬴氏的家风。”

离国公主用力点头,冷冷地看了姬野一眼,就像看一个死人。她不曾看见父亲的霸刀之下有过活口。

“给他一匹马。”

一名雷骑从后面牵上备用的战马,驱赶到姬野身边。確实是百里挑一的好马,马鞍上一应俱全。

嬴无翳策马走到距离姬野两丈处停下,左手从斩马刀上移开,缓缓一比:“请!”

这是武士正式对决的起手势,嬴无翳身为公侯,竟然做得一丝不苟。

姬野从马鞍上捞起皮绳,將离国公主双手背后捆绑起来,一把推在草丛中,而后提起了虎牙翻身上马。长枪一横,他的左掌劈斩在右腕上:“铁甲依然在!”

风从北方吹来,苍白低郁的天空下,长草不安地起伏。乱世霸主和无名的下唐武士兜著战马缓缓转著圈子,嬴无翳不戴头盔,一头褐色的长髮在风中乱舞。他低著头,仿佛沉思著什么,姬野灼热的目光凝聚在他掌中的斩马刀上。

“依然在?”嬴无翳似乎是喃喃自语。

他忽然纵身而起!嬴无翳魁梧的身躯竟然蹲在了炭火马的马鞍上!

“他是要……”吕归尘惊呆了。

“姬野!下马!下马!”息衍大吼。

姬野已经没有机会下马了,他只能不由自主地抬头。嬴无翳双脚一蹬,在马背上借力,再次腾起。巨大的身影在半空中有如巨神降临,嬴无翳雷霆般大吼,斩马刀劈空斩落!

这已经不是武士的搏杀,不是放马衝锋的豪迈,而是市井中年轻人般的搏杀,用一切的手段,只求取胜。嬴无翳借了马背的高度跃起,凌空扑过两丈,將凌空而下的重压合併挥舞长刀的力量,以求一击杀敌。霸道的刀势长天大海一般,令姬野几近窒息,那一刀好像要將姬野和大地一起劈为两半。

姬野亲身站在凛冽的刀锋下,才明白嬴无翳何以胆敢许下放他离开的诺言,因为其实他根本没有机会。吕归尘的惊呼,息衍的大喊,此时的一切都来不及救姬野。等到声音传进他耳中,斩马刀早已將他分成两半。

唯一能救他的是他自己!在连山般压下的刀势中,乌金色光芒逆冲直上,姬野和嬴无翳一样甩脱了马鐙。面对嬴无翳连山般的刀势,他逆山而起。

没有人能看清那瞬间的变化。只有一声金铁交响,姬野所乘的战马忽然前驰两步,齐腰断成了两截。血光暴现中,虎牙枪盘旋著飞出数丈之外,斜斜地扎进大地。姬野有如断线的风箏,直坠而下,满口的鲜血直喷在草丛中,將秋草染得鲜红。

嬴无翳落地,长刀一横,默然不语。

“姬野……”吕归尘完全呆住了。他看见了嬴无翳的霸刀之术,以他的眼力,却看不清姬野如何封住刀势,刀上余力又是如何斩断马身的。

他想起老师的话来,这才是真正战场的武术,没有切玉劲一拖一斩一落的优雅和犀利,只是铺天盖地而来的杀气,杀气里狮子怒吼!

姬野努力地睁开眼睛,周围都是一片血红,他向著周围摸索,却找不到与他形影不离的长枪。远处的吕归尘像是在喊什么,可是他听不见,耳边只有一片空白,好像世界上所有声音都被抽走了。

“我死了么?我……”姬野用尽全力要撑起身体,从左臂到腰间的剧痛令他几乎晕厥。

“我……还没有死!”奇蹟般的意志又回来了,像是藏在他心里的、不屈的幽灵。它还活著,也没有离去,就像过去那样,再次撑起了这个年轻人。

雷骑们惊讶地看著这个年轻的武士。嬴无翳的一刀虽然被他格挡,但是刀劲透过长枪,他的左臂分明已经断了,虚软无力地垂在一边。但是他依然挣扎著爬了起来,摇摇晃晃地站在那里。他的头在落下的时候擦破了,鲜血染红了他的脸,让那张年轻的脸看起来格外狰狞。那双纯黑的眼睛中似乎是一片空白,可是盯著那双眼睛看过去,却令人心头为之一寒。面对这个奄奄一息的敌人,却没有雷骑敢上去取他的首级。

“让我来!”雷骑中一人策马而出。他腰间铁链一响,马刀被高举过顶。

“慢!”嬴无翳一声断喝。

已经晚了,马刀向著姬野的顶门劈落,那名雷骑忽然看见满面鲜血的少年抬起了头,疯狂的杀气扑面而来。姬野迎著刀锋,全身撞进雷骑的怀中,马刀深深劈入他的肩胛。而雷骑觉得胸口一凉,而后如同火烧,全身顿时失去重量。

姬野用尽全力拔出青鯊,滚烫的血染红了他半边衣甲。他像一只末路穷途的恶虎,用它最后的力量狠狠地瞪视著自己的敌人,却已经无能为力。整个世界仿佛都在旋转,天空是黑色的,一直压到他的头顶,上面有血红的流云飞驰。他跌跌撞撞地退了几步,忽然踩到了什么,一头栽倒。

朦朧中身边有一个温暖的身体,带著些微的香气。姬野擦了擦眼睛,可是看不清,他的眼睛里天和地都在旋转。是羽然么?姬野问自己。应该是羽然,否则还有谁?姬野觉得温暖了一点。他战慄著抱住羽然,把脸贴在她颈边,摩擦著她细腻的肌肤。

“羽然,”他口里的血慢慢地滴下,“我们走,我们快走。他们要……杀我。”

羽然只是在他怀里拼命地挣扎。

姬野茫然了,他又觉得身边的不是羽然,是一个女人温柔地怀抱著他。她身上的气息如此的熟悉,从很久很久以前传来。

“野儿……要好好活下去啊,”似乎有一只手在抚摸他的头,“即使像狗,也要活下去……”

“放肆!”咆哮声震醒了姬野,他的意识忽地回復了几分。

他怀中抱的不是羽然,而是那个英气艷丽的离国公主,此时公主的脸上已经全无人色,只是扭动身子竭力挣扎要避开这个恶鬼般的少年。姬野手一紧,感觉到了掌中的青鯊。

“不要过来!”他用尽全力把青鯊横在公主的脖子上,“不要过来!”

“你已经战败!”嬴无翳勃然大怒,“难道天驱的武士,就是这样的贪生怕死,不知羞耻?”

“羞耻?”姬野的面孔扭曲,“你们那么多人……都要杀我。你们所有人!羞耻……什么叫贪生怕死?每个人都要活下去的!为什么说我贪生怕死?我要活著回去!我要是死了,谁也不会管我,谁也不会管我的!”

鲜血在不断地流逝,刚刚回復的意志又隨著血流失。姬野的话最后变成了咆哮,嘶哑的吼叫。

离国君臣哑然无言,雷胆营数十名精锐,失手於一个十七岁的下唐少年,乃是二十年不曾有的耻辱。嬴无翳霸武九州,刀下胜一个无名的武士,也绝说不上荣耀。他们却不明白,姬野其实並非在对他们说话——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对谁咆哮。

他看著周围的雷骑,觉得那些军士的面孔像是昌夜、像是幽隱、像是雷云正柯,更像是一些他似曾相识的人。所有人都对著他狰狞地笑。他站在无尽的黑暗中,整个世界都在一片茫茫的寒雨里,脚下一片鲜红在流动。

“野儿……要好好活下去啊……妈妈要看著你活下去……像狗一样也好啊……”一个女人的声音在很遥远的地方对他说话,有一双温柔的手就在他身后梳理他的头髮。

他用尽力气回头,身后为他梳头的白衣女人缓缓化为空虚。他忽然如此清晰地感觉到,那个为他梳头的女人,已经死了!他提著染血的刀,独自站在黑暗中,这个世界如此的寒冷。

姬野的身体一阵抽紧,青鯊在公主的脖子上划开一道血痕。

“慢!还可以商……”嬴无翳大喝,却不知道怎么接下去。

他十九岁称侯,双刀杀人无数,平生遇强更强,从不曾在敌人的要挟下屈服,自负可以和忠心於自己的武士们共存亡。当著手下將士,“商量”两个字他无法出口。可是敌人手中的,偏偏是他最钟爱的女儿。

五千离军在这场寂静如死的对峙中束手无策,四周只有风声,萧瑟的风拉扯著衰败的野草。一个低低的哭声响起,哭声渐渐亮了起来,跟隨风一直远去,悲切又淒凉。

手上微凉的泪水让姬野清醒过来,他用力拧过公主的脸,看见那个蛮横的公主泪流满面。公主一边哭著,一边看著十几步外的父亲,她想喊什么,可是嗓子已经哑了,怎么也喊不出来。姬野再去看嬴无翳,乱世霸主的脸上竟也透出苍凉之色,一只手向著他伸出来,像是要说什么,可是却久久不能出口。

此时手掌万民生杀大权的嬴无翳也不过是个普通的父亲。姬野怔怔地看了许久,嘴角忽然有一丝惨澹的笑容。原先直衝顶门的杀气和血性此时都消退下去,比方才更深却更平静的一种绝望慢慢笼罩了他。乱世霸主又如何呢?掌握了再大的权力和威严,也还是希望自己的女儿能活下去。

可这世上,並非每个人都能活下去。

姬野跌跌撞撞地退了出去,一把丟掉了青鯊,狠狠地一脚蹬在公主的臀部,將她踢了出去。

“你滚!你滚!”姬野乾涩地笑著,笑声中满是空虚。

“好!”姬野抹去自己脸上的鲜血,缓缓坐下,“你们谁来杀我?”

“姬野……姬野!”吕归尘大吼,他拉著腰间的影月,他的身体前倾,像是隨时要衝出去。

“世子!世子!没用的!”息辕拉著他的手臂。

短暂的犹豫后,两名雷骑兵闪电一样欺近了姬野的身旁,一人以身体翼护公主,另一人猛一咬牙,马刀全力斩落,再无半点疏忽。战刀临头的时候,姬野猛地抬头,看著死神劈顶落下。即便是死,他也要亲眼看著自己如何死去。

一道火影疾闪而过,叮的一声,斩马刀平贴在姬野的头上封住了这一刀,嬴无翳带马停住。

“公爷!”雷骑急忙翻身下马。

嬴无翳面无表情,一刀削断了女儿身上的皮绳,將她抱上炭火马,又回头去凝视端坐在地上的少年武士。姬野正扬起头,此时的东陆雄狮和来日的君王目光相撞,姬野没有迴避。

嬴无翳的长刀掛上了马鞍,他一转身,火色的大氅一扬,逆风离去。刀骑武士跟隨在他身后按刀戒备,骑射手在最后压阵。远处的吕归尘长舒一口气,正要带马而出,却被息衍按住。下唐轻骑缓缓推进,弩手的队形紧隨其后。中间地带一片空旷,只剩下姬野强撑著身体坐在那里。

“父亲。”公主惊恐未定,双手勾著父亲的脖子,面颊贴著他的胸鎧。

嬴无翳轻轻抚摩女儿的头:“毕竟是女孩儿啊。”

“真的不杀他?”谢玄策马贴近嬴无翳的身边。

嬴无翳摇头:“等將来吧。”

“只怕会是將来的灾祸吧?”谢玄感喟一声,並不再劝。

“天驱的小孩,你叫什么名字?”嬴无翳忽然拉住战马,回身喝问。

“姬野,荒野的野。”

“荒野的野……好!有朝一日若是成为名將,”嬴无翳大笑,“就来和我爭夺天下!”

胤成帝三年,八月十七日,燮羽烈王与离公嬴无翳相遇於殤阳关外五十里的涩梅谷口。

大燮初年,茶坊酒肆里最流行的几段说书之一就有《涩梅谷霸王奋刀》一章。说到这里,先生们无不眉飞色舞唾沫飞溅,仿佛挥袖之间五千雷骑衝锋陷阵,帝王们刀剑纵横。孩子们也喜欢听,喜欢听霸主和皇帝旗鼓相当,惺惺相惜,他们相约於若干年后决胜东陆,而其中一人真的成了东陆的主宰。

可是那场意外的决战在史书中的记载却是极简约的,《燮·河汉书·威武王本纪》说:“成帝三年,八月十七,王出殤阳关,帝出黯嵐山涩梅谷口,终相遇。阵前相决,王惜帝之才,收刀北向而去。帝年二十二,初起野尘之军,语项太傅曰,『我遇王,而知天下偌大』。”

而此时狮子的骨灰已经沉没在越州的流水中,而皇帝高坐在太清宫的帝位上,目光空洞地越过重重云天,去向没有尽头的远方,他的脚下,万臣驯服。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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