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4章 神之使  九州·縹緲录Ⅲ:天下名将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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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神之使

日上三竿。

一万名风虎铁骑列作一字长阵,隔著五百步面对一万赤旅部族红色的防线,防线前列著柵栏,弓箭手默立在柵栏后,遥望著两军阵地间烟尘滚过。

风虎骑军的阵线忽地裂开,一骑紫騮长嘶出阵,缓跑著去向阵地中央。与此同时,赤旅步兵搬开了柵栏,一匹青白色的战马也踏出了防线,向著对面过来的紫騮接近。

两匹战马在阵中相遇,隔著一丈站定。马背上的人各自躬身行礼。

“我派人送去的东西,华燁將军已经收到了吧?”青白色的战马背上,是一个宽袍的老人,鬚髮已经白,虽然是达官贵人的装束,却不能掩盖他在边地常年日晒的古铜色乾裂皮肤。他没有佩剑,也不披甲冑,坦然前来有如故人。

“谢谢柳闻止先生,三卷古书都已经收到。这次的礼物確实太过贵重,无以回报,请贵军的来使带了一块我珍藏的薰香回去,是很有名的龙息香。”

“淳国的龙息香,听说很久了,可惜还无缘见到,也要多谢將军。”

淳国风虎的名將华燁就这么和离国左相柳闻止在阵前平静地对话,而此时他们各自的身后,两军战士刀枪並举,隨时等待著一声號令就呼吼著大步齐出。但是战士们已经等待了六日了,华燁和柳闻止的对话延续了六日,每天早晨他们在这里说话,然后各自散去,还要行礼道別。

时间长了急行军而来的风虎铁骑们都有种错觉,这一战只怕是要十年二十年才能打完了,一直打到对面敌军领兵的那个老人老死为止。

“白毅將军和离国公约战的消息,柳先生也应该知道了吧?”华燁忽地问道。

“今天凌晨消息送到的,可惜不能亲身在场,看不到绝世的一战。”柳闻止答得淡然。

“我也惋惜。”

“白毅將军和我国主上这一战,白大將军手中七万大军,势可摧城,我国却有三万赤旅五千雷骑,仗恃殤阳关的险峻,可以说胜负的机会各半。如果我国主上取胜,就可以借势突围,如果白大將军取胜,主上或者选择向著天启城后退。对於华燁將军而言,此时若能击溃我部,得以穿越王域紧逼殤阳关的背后,一则可以威胁我军主力,二则若是两侧夹击,我主无处可走,可能就要战死殤阳关下。”柳闻止道,“我想將军接到消息,第一个行动一定是进表皇帝,要求淳国大军通过王域吧?”

“如柳先生所言,我的书信今早已经发了出去。”华燁毫不隱瞒。

“那么直到皇帝恩准將军的大军通过王域,我们两人是不必一战的了?”

“此时我们两人作战,不过多造杀孽,令战士们流血,华燁看不出有什么用处。”

“將军有『虎神』的称號,果然是守护士兵的军神般人物,在下钦佩。”柳闻止讚嘆道。

“我以前听说柳先生和李桐李先生並称为离国左相右相,皆是传国之臣,而非攻杀之將,想不到这一次对阵,居然是柳先生领兵,而且结阵整齐號令威严。若不是这样,华燁早就出兵一战了。”

柳闻止笑笑:“我確实是个文人,而且老迈。以將军的刀剑之术,我们现在相隔一丈,將军要取我颈上人头,根本就是轻而易举。不过將军所以不杀我,是因为即便杀了我,也没有什么用,我死了,我手下的將官士佐还是將按照我留下的方略死死防守,直到我主杀出殤阳关归国。”

“那到时候这支赤旅將何去何从呢?会投降我军么?”

柳闻止摇头:“两万人的大军,哪里有投降的道理?当时定下的方略,一旦战败,全军將会分散,绕过雷眼山西麓,长途跋涉向著故国回归。也许会死很多的人,不过还是有一些將回到家乡。”

“离国公真是霸主,定下方略,不惜把两万人的命押在赌局上么?”华燁感慨。

“但是我们都將追隨这位霸主,即便要我们翻山越岭才能追上他的战马。这就是为什么我们离国的兵少將寡,出產也及不上诸强国,我国却得以称霸诸侯的原因。”

“是,若论斗志,我们都比不上柳先生身后的军队。”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

“那么今日就这样吧,我们各自回营休息。我们在这里说话,身后的將士却紧张不安。现在太阳就要升高,热得逼人,不必让將士陪著我们吃苦。”华燁道。

柳闻止点了点头:“將军的提议也合我心意。不过我想提醒將军,穿越王域的许可不是轻易可以拿到的,对於帝都的皇室大臣们来说,无论离国还是淳国或者楚卫国,都是诸侯。我想將军明白我的意思。”

“我明白,如今的皇帝,再也不想看见任何一个诸侯的士兵出现在天启城里。不过,我除了试试,也別无办法。”

“那么如果將军得不到许可,將军会如何处置呢?”

“要看形势变化而定,因为我知道白毅如果取胜,他是一定会进军帝都的。他不但是忠臣,更是权臣。在白毅的眼里,他守护的只是大胤朝,却不是朝堂上的皇帝。皇帝不准,他也会照旧进军。如果是那样,我也会配合他。”华燁道。

“將军是忠臣,也是信义极重的人,不能对抗皇室。所以將军的三万铁骑可以纵横天下,却在王域面前和我两万赤旅对敌久久不能开战。但是为了白毅,將军会违逆皇帝的旨意么?”柳闻止问道。

“我虽然不愿对抗皇室,但是我知道如果天下还有人能够克制嬴无翳,那便只有白毅。所以白毅不能死,为了白毅,华燁可以隨时听他的將令行动!”华燁声音不高,但是仿佛金属般落地有声。

柳闻止嘆息一声:“这是名將之间的信任和情谊了。那么,我等待我们之间开战的那一天好了。”

“先生所赠的古书珍贵,先生说要归还,我必將在开战前爭取看完,而后派人还给先生。”华燁低声道,“希望我还有足够的时间。”

“好!”柳闻止掉转马头就要离去。

“柳先生,我还有句话问。”华燁在他背后忽然道。

柳闻止勒马回头。

“柳先生为什么会送那三本古书给我?其实这三本都是华燁找了很多年而不得的晁版古书,当时听见,心里惊跳了几下,觉得被柳先生看穿了心思。”华燁低声道。

柳闻止一笑:“我听说將军隱居的时候每日焚香冥想,希望能够澄澈內心,想明白人世的真諦。”

“是。”

“我比將军年长,我如將军那么大的时候,也曾苦恼困扰,看世人在大地上生活,仿佛在一炉铁水中煎熬,诸多痛苦诸多无奈,却无能为力不得解脱。后来有幸读过一本长门教的经典《长门经》,一时间思绪飞扬,觉得洞开了另一片天地,眼前的一人一物不再只是一人一物,我自问到底什么是人,什么是物,什么是善恶,什么又是得失。那时候我常常走在九原城中的街道上,九原阳光锐烈,我只觉得周围一片白亮朦朧,仿佛诸种幻境縹緲不真,夜来我就在灯下读一些稀奇古怪的书,畅想海天尽头,想此一世界之前此一世界之后的事情。这些古书都是那时候倾尽身家买来的,我想將军或者也会喜欢。”

华燁行礼:“確实如柳先生所言,华燁所以冥想,正是觉得天地很大,自己懂得很少。”

柳闻止笑:“便是一个老人,对於一个年轻人的馈赠吧。將军把所知所闻传给比將军更年轻的人,便可以对得起我了。我曾遇见的一个长门僧便是这么对我说的。”

“如果是在別的地方相遇,我们或者会成为朋友吧?”华燁沉默了一刻,“或者我们会是两个同行在荒野上的长门僧。”

柳闻止还是笑,笑容耐人玩味:“那是以前了,如今我不再困惑。”

“不再困惑?”

“將军难道还不明白我为什么不困惑?”

“因为柳先生遇见了离国公么?”

“是,”柳闻止眺望远方,仿佛出神,“因为我看见那个孩子的眼睛。”

“孩子……”华燁嘆息了一声,“东陆的霸主也曾是个孩子么,在柳先生的眼里?”

“每个人都是孩子,譬如现在站在我面前的將军,將军不是也说了么,忽然发现天地很大,自己懂得很少。不懂事的,难道不是孩子么?”

华燁犹豫了一刻:“那么柳先生可以教给一个孩子如何破困惑么?”

“这个天地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家,都要回自己的家去。你的困惑是你没有找到你的家,你要找到那里,便不困惑了。”柳闻止笑笑,“我的家和將军的家不在一处。”

他策马而去:“但是虽则我和將军不会是两个同行的长门僧,但是我们確实可以变成朋友的,如果不是在这里相遇。”

望著他马后飞扬的尘土,华燁摇了摇头,仰望天空。

帝都天启,太清宫,政和大殿。

“这个华燁,到底是什么人啊?怎么没有听过此人的名字?难道淳国派来勤王的竟然是个无名小卒?就这样的人还敢上表要求大军越过王域?”皇帝明显压抑著愤怒,在帷幕后不轻不重地拍了拍案子。

“陛下!”少府副使出列,“华燁是淳国当之无愧的第一名將,淳国三军都指挥使。陛下没有听过他的名字是因为此人隱居了已经有四年,不得重用,这一次淳国重新起用他,大概也是为了勤王所需。”

“淳国三军都指挥使?”皇帝的语气和缓了一下,“那么程奎呢?以前你们不都是说程奎的么?程奎不是风虎骑军都统领么?”

“稟陛下,程奎只是副职,华燁即便在隱居中,依然兼领风虎骑军都统领衔,程奎不过代他掌兵。当年程奎是华燁的副將而已,两人之间,不啻天壤之別。”

“哦,这么说此人真是有些来头了。”皇帝点头,挥手。

帷幕外的禁卫下阶把刚才被掷下去的表文拾起,恭恭敬敬再次送了进去。

少府副使退了下去,大理寺大正卿迈出队列:“华燁確有威严,而且他如今部下三万风虎铁骑,是我朝最大的铁骑兵军团,此时如果他可以越过王域直击嬴无翳背后,几乎可保必胜。”

“那么允他跨越?”皇帝迟疑。

大理寺大正卿微微犹豫:“但是当阳穀口还有离国留下的两万赤旅防守,即便准他跨越,他也必须先和离军决战。即使他一战成功,仗著风虎骑兵马快,要赶到殤阳关背后,差不多也是白毅和嬴无翳约战的日子了。”

“那就是说没准等他赶到,仗都已经打完了,我们还要这个倾世名將赶去有什么用?”皇帝不耐烦起来,“难道是派三万大军去给嬴无翳收尸?”

他顾盼群臣,“太傅怎么想的?”

太傅谢奇微出列:“臣以为陛下的顾虑有理。”

臣子们中发出了几声低低冷冷的嘲笑,空隙里投来的眼神满是鄙夷,而太傅巍然直立,毫不介意,看来极有名臣的风度。

皇帝也冷笑:“太傅太傅,果然有理啊。”

皇帝对於这个太傅也早有不满。谢奇微是个墙头草,嬴无翳占据天启城的时候,有气节的皇室重臣都居家称病,谢奇微却奔前跑后帮助嬴无翳施政,算是天启大臣中最得嬴无翳重用的人。但是他也不忘討好皇室,派出心腹三天两头入宫供奉各种用品,向皇室保证依旧忠心,皇帝和嬴无翳之间的斡旋也往往由他出面。所以新帝虽然不喜欢他,却也仰仗他,嬴无翳大军离开天启城,谢奇微立刻又变成了靖难的大功臣。

谢奇微不是豪族出身,从下层升上来,办事极有章法。不过他年纪已经大了,又没有骨气,关键时刻要他决断什么,他立刻四面討好,无论说什么都称有理。所以群臣和皇帝嘲笑他。

“不过臣下倒是有些顾虑。”谢奇微又道。

“哦?”

“祖宗训示,寻常时候,诸侯兵马不得踏入王域半步。即便遭遇大事不得不如此,也要诸侯具表连续三请,三道表章皆在太庙前焚烧,再加三牲礼敬,占卜观星得吉兆方可。而后还要人下马,刀封鞘,由皇室派遣羽林天军护卫过境。这道祖训,风炎皇帝在位时候多有违背,那时候为了北征蛮族,帝都城內大股小股的诸侯兵马出入,喧闹纷扰,太清宫前也是遍地马粪。士兵又偶有偷盗抢掠姦淫的,公卿家无不闭户。”谢奇微嘆了口气,“这次华燁也要过境,虽则未必如此,但是他急行军来去,帝都的威严安寧,只怕是荡然无存了。”

“嗯……这个確有道理。”皇帝沉吟。

“陛下!”少府副使再次出列,他新晋不久,锋头正锐,一张英挺的方脸上因为振奋而微微发红,“臣下以为谢太傅的顾虑不妥。”

“你有什么说法?”

“如今殤阳关下,白毅將军领七万联军人马,嬴无翳仅有三万五千军马,可是陛下不可认为嬴无翳將死於殤阳关下,相反,臣下以为现在占劣势的其实是白毅將军!”

“七万人敌不过三万五千人,舞阳侯號称东陆第一名將,输了有何顏面立足世上?”皇帝冷笑,“还不如自裁以谢天下,免得蛀虫一样食我皇室的俸禄!”

“陛下!”副使跪下,“军法有言,『十则围之』,己方兵力十倍於敌军,方可围杀。白毅將军在殤阳关下封堵,便是半个围城战术,以围歼而论,他的兵力还远不能说充足。而且离国赤旅雷骑,天下之雄兵,当年在锁河山下,诸侯兵势连云,照样也是被雷骑的衝锋击溃。此次嬴无翳志在归国,陛下试想,千军万马的围杀之中,难保没有漏网之鱼,单骑突围又是何等容易!而嬴无翳一旦归国,离国还有五万赤旅整装待发,以嬴无翳的威名,不几年又是十万大军!”

朝堂上下,臣子们均是微微抽了一口冷气。这些皇室大臣都是贵胄名门的后人,出身军旅世家的极少,听说白毅七万大军,本来觉得勤王之军已经必胜,不过这时候听说“十则围之”,心中忽又惴惴不安起来。

皇帝也沉默了,帷幕后传来叩击桌面的咚咚声。

“所以若是两军接战的时候,风虎骑兵三万人从殤阳关后发动攻击,对嬴无翳无疑是重创!如果嬴无翳不是忌惮这一点,也不会留下两万赤旅在当阳穀口把守。这两万人,几乎是註定要牺牲掉的啊!陛下请三思!三思!三思!”副使大声道,“如今的时间,是一刻也拖延不得了,请陛下即刻准奏!华燁將军將立刻发动攻势!”

“可是宗室重地……是再经不起蹂躪了……”皇帝低声道。

帷幕后皇帝隱隱约约的影子站了起来,踱步思考,顷刻,传来悠然的长嘆。

“陛下有没有兴趣听听女流的看法?”有个低低的女声道。

“长公主有良策么?”皇帝的声音忽地透出惊喜来。

皇帝的帷幕下,另有一个纱笼,金黄色的轻纱中笼著一张案子,縹緲的香气从纱里透出来,幽幽地在满朝臣子鼻尖上扫过。声音便来自纱笼中。

“你叫程重晋是吧?出任少府副使才不过三个月。果真是熟悉兵法的人,放在少府用,委屈了,改日转配羽林天军为上。”长公主的声音里带著笑意。

臣子中立刻传来低低的冷笑,那是和副使有仇的人。转任羽林天军对於一个只读过几卷兵书的人而言有个什么样的未来,眾人心里都清楚。这道敕令是奖励还是惩罚,也就不言而喻了。

少府副使涨红著脸,事已至此他不能退缩,扬著脖子大声道:“谢长公主开恩。”

女人冷冷地笑:“少府,是个管帐算钱的地方,容不得俊杰的。以前有个叫姬谦正的副使,也是上得马也拿得笔的,於是便不安分了,喜皇帝即位的时候,居然和逆党结盟,便被举家逐出帝都,永不准入。我也是出於歷练你的苦心。那么程副使,我问你,你可知道帝王家以什么统领天下?”

“仁政!”

“仁政?”长公主还是冷笑,“那是腐儒说的话,你是个兵家,怎么也这么迂腐?治人心用仁政,是不错的,但是人心里面总有些鬼祟的东西,就算一万人中九千九百九十九个都服你的仁政,还是会有一个逆贼跳出来挑唆眾人。嬴无翳就是这样的逆贼!”

她说到这里声音忽地提高,尖厉地穿过整个朝堂,臣子们心惊胆战,一齐跪下聆听。

长公主咳了两声,声音回復了低沉:“统领一方,诸侯靠刀剑。统领天下,帝王靠威仪。帝威赫赫,有犯则斩!先皇帝开国的时候,分封诸侯,在这个王域里,只给自己留下三万人。三万羽林天军,不要说诸侯联手作乱,便是淳国三万风虎,只怕也攻陷了天启城。可是这么些年来,真的敢进天启城作乱的,还不过只有一个嬴无翳。这么些年来我们又是靠什么守卫的?就是帝王家的威仪。只要威仪不倒,我们號令一起,诸侯还是会齐心戮力,起兵勤王。你们要有信心,也要有皇室大人们的气度,你们就是我大胤朝的体面尊严,天下可死千万人,但是如果太清宫倒了,皇帝不在了,就是没有天日了,那时候便是四野战乱,人如野兽!”

“长公主所言极有道理!”谢奇微首先呼应,他不说含混的“有理”,而用“极有道理”四字拥护,已经是难得罕见。

群臣齐声响应:“长公主所言极有道理!”

“程副使,你明白了吧?”长公主的声音变得循循善诱,温婉可亲,“我们白氏,不是一两个嬴无翳就可以推倒的,也不是几个诸侯可以顛覆的。我朝应天受命,根基稳固,便和诸位脚下的大地一体。白毅天下名將,嬴无翳就算能够逃脱,也必然遭受重创。此后楚卫国下唐国等忠心的诸侯,大可以再起兵討伐,嬴无翳区区一个边地的武夫,有什么值得畏惧?而华燁要超越礼法,率领骑军通过王域,谁能保证他不藉机作乱?而且此禁一开,將来诸侯军马都要求借道天启城,帝王家的威严又在何处?”

她修长的影子在纱笼中站起,对著帷幕后的皇帝盈盈下拜:“臣请陛下,斥退华燁,令其严守本分,不要再拖延战机,儘快和当阳穀口的离军决战!”

“长公主所言也是朕的心意!”皇帝振奋起来,却又微微踌躇,“不过殤阳关的战局,缺了华燁……可没事么?”

“臣是一个女流,对於行军作战是不懂的,不过淳国监国大臣梁秋颂的信,陛下还未来得及读到。正是这位忠心的臣子,坚持劝说淳国公敖之润,派出最强的大军勤王,陛下可相信他的判断么?”长公主声音温柔含笑。

“梁秋颂的信?呈上来!”皇帝更加惊喜。

纱笼中一名使女缓步走出,捧著木盘登上台阶,把信呈在了禁卫的手中。皇帝接过信展开,快速地扫过整封信,直到看到最后一句,微微点头。

“如长公主所奏,令华燁从速杀敌,若要穿越王域,必先三表三请!否则,他看不见嬴无翳,羽林天军才是他的敌人!”皇帝的话掷地有声。

“是!”群臣齐声呼应。

皇帝又瞟了一眼那封信函,最后一句简单扼要:“华燁,猛虎也,可驱之吃人,不可养之护院!”

入夜,华燁盘膝静坐在灯前,门外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来人嚓的一声跪下定住,一言不发。

“我所上要求穿越王域的表,被驳回了吧?”华燁睁开眼睛,低声道。

“回復已经来了,陛下驳回了將军的请求,还说请將军务守本分,儘快和离军开战,不要再耽误战机了。”传令的亲兵低声道。

“这个结果,我已经估计到。”华燁低低地嘆了一口气,“你下去吧。”

“梁秋颂也有信来。”亲兵道,“將军要读么?”

“不必了,我可以猜到他说的是什么,你简单转述一下便好了。”

“梁秋颂说,『將军此行,与帝都遥望,当守礼自重,不可肆意。帝都者,社稷之基石,天地之轴枢,犯之则有叛国逼君之罪,与嬴逆何异?强雄者,如临深渊,行险道,稍有疏忽,则万劫不復。將军威名素著,世之奇才,望自珍重,勿谓言之不预。』”亲兵道,“这是原话,一字不改,其他的也都是差不多的东西,没什么新鲜的。”

“梁秋颂远在千里之外就知道我想在此刻跨越王域直击殤阳关后背么?明昌县侯或者是世之小人,不过也是行军的奇才啊,帷幕之中运筹千里,我的心思皆被他掌握了。”华燁摇头,“这是一个权力场中的赌徒,不过他要拿来赌的,到底是淳国的將来,还是他自己的命呢?”

“將军……我跟了將军十一年,有一句话想对將军说。”门外的亲兵道。

“我知道你们心里所想,也知道你要说什么,可否不再提这件事?”

“请將军给属下们一个一吐胸中浊气的机会!”亲兵沉声道。

“那么,说吧。”华燁无声地嘆息,仰头望著屋顶,他的目光从铁面的两只眼孔中看出去,仿佛透过屋顶的缝隙望著澄澈如洗的夜空,又仿佛什么都没有看。

“嬴无翳有五千轻骑,將军手下却有三万铁骑,只要將军骑在马上举刀一挥,三万个人每个人都听將军的號令。若有不听的,我们也会砍下他的头来!可是嬴无翳是世之霸主,纵横无忌,我们淳国风虎,却像皇帝脚下一条拴著链子的狗,只能看家护院,连踏进帝都的机会都没有。是我们风虎没有勇气,还是將军没有勇气呢?”亲兵大声问。

“老国主死后,你们的心已经冷了很久吧?”华燁低声道。

“是!將军,兄弟们的心已经冷了很久了。兄弟们多少年来,都在等著帝都能够再出一个风炎皇帝那样的皇帝,再来一次北征,开疆扩土,作为一个武人,一生等的不就是这样的光荣么?可是老国主死后,新国主根本就是梁秋颂手里的一颗棋子,而天启城里的皇帝,將军觉得那个皇帝真的跟风炎皇帝是一脉相承的皇帝么?为什么雄鹰一样的祖先会生下绵羊似的后代呢?”亲兵深深吸了一口气,“將军,我们风虎,如今到底在守护什么呢?”

“一件东西,如果已经不堪守护了,不如摧毁它,重新来过。你们的心里,都是这么想的么?”

“我们流血牺牲,难道只是为了『忠君』两字的虚名么?將军有什么可以教我们这些迷惘无路的人?”亲兵叩头有声。

“你从军十一年了,你想没想过为什么要从军?”华燁问。

“属下不知道別人,属下知道的是属下那时候看见將军得胜荣归,將军登上城楼说,我们佩刀持剑,为了故国安寧和兄弟们一起的光荣!”亲兵恨声道,“可是如今我们还有故国的安寧么?我们看著嬴无翳的铁蹄踩过,没有办法制止,我们的兄弟战死,没有人可惜。皇帝对我们说的是什么?只是去战斗去战斗去战斗,我们为什么去战斗啊?兄弟们不明白!兄弟们希望將军给我们一条路!”

“你们不是不明白!你们明白的!”华燁的声音忽然变得高亢严厉,“你们根本就已经想好了。你们欢心鼓舞地等著我出征,因为这样我手握三万大军,军临帝都城下。这时候白毅还在殤阳关外,我们面前只有赤旅的两万步兵,还有王域里面羊羔似的两万羽林天军。这个世上再也没有什么力量可以阻止我华燁挥军击破帝都的城墙,这是千载一瞬的良机!是不是?你们已经准备好了马刀,要跟我一起杀上帝都的城墙!是不是?”

“是!”亲兵毫不隱瞒,“將军就是杀了我,我也说一句实话,兄弟们的命,是卖给將军的!不是卖给皇帝的!天启城换多少皇帝,兄弟们懒得管。兄弟们不认王旗!兄弟们是跟著將军的战旗而来的!”

华燁沉默著,久久不发一言。

他终於嘆了一口气:“如果是我年轻的时候,你对我说这句话,或者我已经提著刀,跟你们一起跨上战马。任他梁秋颂,任他嬴无翳,任他皇帝,都挡不住我的战马。可是,我已经太老了。”

“將军没有老!”亲兵大惊,“將军不可以说出丧气的话,將军正值壮年啊!”

“我已经老啦,”华燁自嘲般地笑笑,“老得不愿意再看见血,老得总是想著太多太多跟自己无关的事情,老得没有喝了酒一笑上马挥刀杀人的衝动了。”

“原鹤,其实你跟我十一年,终究没有明白你自己为什么踏上战场啊!”他嘆息道。

“我……”亲兵哑然。

“其实每个男人的血管里,无不涌动著对这苍茫天下的渴望。与兄弟们一起,跟著一个英雄取得天下,这个念头驱使多少年轻人踏上战场,永远不能回到故乡。可是,原鹤,你真的明白什么是天下么?天下不是一个空虚的荣耀啊,天下是许许多多的人,如果你有机会和他们每个人谈话聊天,你或者会喜欢他们之中的一些人,而討厌另外一些。而你要取得天下,你就要首先摧毁它,那么我问你,原鹤,你真的忍心杀死一个你喜欢的人么?你上阵那么多年,应该已经杀了很多人,可是你没有过这个感觉,因为你还没有机会与被你杀死的人说话。在你看来,你杀死的是敌人,可是你们原来可以不必是敌人。”

“天下,其实是一个活生生的东西!”华燁低声道,“它不仅仅是一个荣耀、一个筹码啊!”

亲兵沉默了,久久说不出话来。

“梁秋颂或许是一个小人,不过他很聪明,他的话说得很清楚。我们手中握著刀骑在马上,有获得天下的机会,这是你的权力,也是你的危险,你稍微走错一步,就將万劫不復!不要让杀气冲昏你的头脑,否则你可以离开我,去投奔嬴无翳。”华燁嘆息,“其实你们中很多人都有嬴无翳一样的心,他能给你们的希望和雄心壮志,我不能给你们。这是我不及嬴无翳的地方,我不是他那样的狮子,即便我是一只老虎,也已经被太久的征战磨掉了爪牙。我现在坚持著要做的努力,只是赎回我曾经犯下的罪孽。”

隔了很久,亲兵跪下叩头:“兄弟们是將军的属下,將军教给我们的已经太多,有如父母。別人的父母很好,终究不是离弃自己父母的理由。”

“那你退下吧,这些话,不要再在营里传,免得有杀身之祸。”

“属下知道了。”亲兵道,“但是今早將军说,如果白毅將军和嬴无翳决战,还是可能冒险违抗皇命穿越王域?”

“是,我已经做好了这个准备,但是我要他们逼我逼到走投无路。我不能让白毅死,这是我的底线!”华燁的声音低而锐利。

八月二十四。

楚卫军的营寨外,细犬孤零零地望向黑暗里,警觉地竖著耳朵。细犬在蛮族被看作肉狗,因为它们不善奔驰撕咬,无法看护羊群。但是楚卫军营里的细犬却不同,它们都有军犬的血统,嗅觉和耳力极其敏锐,一只细犬黑暗里能做到的事情是一个营的斥候也做不到的。

这个时候,夜色就像一张巨大的被,掩住了一切。

值守的士兵们围绕在火堆旁烤著手,这几天忽然就入秋了,夜里渐渐地有些冷,他们出征很急,身上只有单衣。

“青头今晚怎么老是看著那边?”什长看了一眼那条狗,“不会是有……”

“大哥放鬆点,嬴无翳在殤阳关里呢。我们守阵后,他还能绕到阵后来打我们?放我们在这里,不过是个摆设。”一名军士宽慰道。

他们所守卫的是楚卫军的阵后,这里距离前军足有十一里的距离,是輜重营驻扎的所在,放在这里镇守的是马夫和一些老弱军士。嬴无翳不可能袭击这里,殤阳关前已经被封成了铁桶。士兵们也明白,所以鬆懈得很,远不是前军枕戈待旦的阵势。

“反正青头有点怪,鬼鬼祟祟的,一直看著那边。”什长嘟噥了一句。

“嗨!嗨!”他站起来,大声呵斥那条细犬。

声音被夜风远远地送了出去,平原上没有回声,像是被黑暗吞噬了。那条名叫青头的细犬却没有理睬主人,像条守候猎物的豺狗那样一动不动地向著南方蹲著,只留一个背影。

“死狗还真邪了!”什长有点动怒,“给它点顏色!”

“大哥別跟一条狗急,”一个军士拉住他,“大概是思春了,想母狗。”

“他妈的这东西自己就是条母狗。”什长瞪了瞪眼睛。

军士一愣,笑了:“那就是想公狗,反正总是有个想头。”

所有人都愣了一下,一齐笑了起来。什长也大笑起来,心里那点阴影散了,又坐下来靠近火堆搓手:“要是公狗倒是好了,阉了一了百了。”

“杀了燉个锅子才……”刚才那个军士笑著说。

他的笑声忽然剎住了,像是被生生堵死在喉咙里。什长诧异地看向他,发现他的脸色忽地大变,像是看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

“那边!那边!”军士颤抖著伸手,指向了什长背后。

所有人顺著他所指的方向看过去,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战战兢兢去摸自己腰间的刀柄。黑暗里,几个影子躡著步子轻飘飘而来,完全不发出一点声息。就著一点点微光,隱约可以看见它们粗大下垂的尾巴。那是狼,竟是一群狼无声地出现了。这里狼本不多,这么看去却有十几只狼。它们聚集成一队而来,军士们带著佩刀和弓箭,不过对付起来也不容易。

青头却没有发出任何警报,它保持静坐的姿势望向南方。

“见鬼了!”什长压低了声音。他是老兵,熟悉军犬,再蠢的军犬也不会是这个样子的。

那些狼却也没有注意相隔不远的人,它们缓步接近那只细犬,而后一只接著一只蹲坐下来,最后排作一排,都呆呆地望向黑暗里。它们的尾巴僵硬地竖著,被后面的篝火照亮。

“这什么意思?这东西还要跟狼一窝了?”一名军士战战兢兢的。他觉得心头一阵恶寒,不知怎么的觉得这诡异的场面里有种让人想要抱头逃窜的危险。

“妈的,別自己嚇自己,几头狼而已!”什长骂了一句。他是领头的,这时候不能乱自己的军心。

“几箭了结它们,扒狼皮吃狼肉!算我们走运了!”他从腰间抽出角弓。

“大哥,別伤了青头。”一名军士道。

“看它自己的造化,这条狗今天真他妈的邪乎!”什长恨恨地骂。

他张弓搭箭,就在这个时候他看见青头把头拧了过来。他的手猛地一抖,因为他觉得青头是在盯著他看,而那双狗眼看起来说不出的诡异。

而后所有的狼也一齐回过头来,它们的眼睛莹莹地在黑夜里发亮,可是看著就像人的眼睛!

楚卫大帐。

息衍喝乾了最后一口茶,饶有兴趣地看著白毅。这是白毅的军帐,整个楚卫军团乃至联军都被这座大帐里传出的军令调动,不过此时大帐里空荡荡的,只有白毅和息衍两个人。白毅在烛光下摆弄著什么,息衍手中拋玩著温热的茶杯。

“你在干什么?”息衍问。

“这种秋莲子皮厚,不把尖端磨薄些不便发芽。”白毅对他亮出了手里的东西,那是一铜盘莲子。

息衍笑:“你这个法子是从我那里学的,不过你粗手笨脚,要说蒔,这一辈子成就有限。秋莲子未必总要这样磨,你用小刀轻轻划一道,控制深浅,也可以帮它发芽。”

“蒔是天分,也看用不用心。你有十二分的才华,可是只有八分的耐心,出来也只有八分的成就。”白毅也不抬头,“我只有八分的才华,但是我有十二分的耐心,未必就没有你种得好。”

“这是骂我,”息衍也不以为意,还是笑,“你许了离公七日破城,今天已经三天过去了。你最近一不调动军马,二不找诸位將军议事,诸国营寨里对你的冷漠颇有议论,最不满的,怕是程奎了。我想你已经有攻城的方略了吧?”

“不错。”

“既然有方略,何不说出来听听?”

白毅停下手中的活儿,微微摇头:“行军不是唱戏,不是说书,能不说则不说。等我发动的那一日,你自然知道。”

“算你狠,我不逼你。不过,”息衍斜眼瞥著他,“破不了怎么办?”

白毅摇头,淡淡地道:“不会破不了。我领军迄今十六年,我的將旗所在,士兵无不冒死衝锋。因为迄今为止我对他们的许诺和我定的战略,没有不能实现的,一次都没有。”

“別人说这个,是自负,你说这个,是名將的威严。我们两个相识那么多年,我最不及你的就是我没有你的威仪,可你最大的缺点也就是这个將帅之威,把你弄得人味淡了许多。”

“你最大的优点就是滑头,最大的缺点也还是滑头。”白毅转头,面无表情地看著息衍。

息衍耸了耸肩:“你对我的评价,还是我们两个都不名分文的时候说的那些话。其实,费安提议尸毒之术,不失为一个良策,用心虽然是卑下了一些,不过比起自己的属下横尸几万总是好了许多,你不该是这种小节上看不开的人。”

“你知道我为什么吹了六夜的簫么?”白毅问。

“说来听听?”

“我吹了六个晚上的簫,藉机也观望城头离军士兵的动静。他们有的会听我吹簫,但是绝不离开自己值守的位置,也没有丝毫慌乱,真是一支可怕的军队。”白毅嘆了一口气,“嬴无翳治军如此严谨,部属又忠勇尚武,尸毒之法不会奏效。尸毒投进城里,只有敌人势弱,不敢出城决战才有用。以嬴无翳的胆略,我敢用尸毒的办法,他就敢大开城门,硬对硬一仗见输贏。那样也算用计?”

“而且,”白毅缓缓地摇头,声音低沉,“我確实就是那种小节上看不开的人!”

“我和你齐名,也有名將之称,爵位功勋也都相当,怎么一到了你面前,总是你威风凌世,我倒像猥琐起来了,”息衍笑笑,递上一个小小的油纸包,“南淮城有名的秋玫瑰籽,下唐百里霜红就是这一种,我知道你喜欢和我比种,我就助你一臂之力,临行时候特意在集市上挑了一包。”

白毅掂了掂纸包,摇头:“多谢你。”

“居然也说谢?显得太过生疏了吧。在天启的时候你掏尽我口袋里的钱去买那匹白马,弄得我连房租都交不出来,生生在酒肆的硬板上睡了一个多月,如今送你包籽你也谢?”息衍皱了皱眉。

“不比当年了,你我各为其主,私下相见还是越少越好。”白毅漠然道。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

“多少年故人,猜到你会这么说,真的亲耳听到,却还是觉得难过。”息衍装了一锅菸草含在嘴边,摇了摇头,转身而去。

他走到帐门,一名楚卫亲兵急匆匆地衝进来跪下:“大將军,营里出事了!”

“什么事?慢慢说。”白毅停下手里的活儿。

“輜重营养的狗咬死了十个人!”

“狗咬死了人?十个?”白毅吃了一惊,“怎么会有这种事?”

白毅知道军中所用的细犬,並非什么凶猛的动物。而且这些细犬的命都不太好,三天两头的被军士偷了宰来吃。白毅也知道自己部下那些军士何等粗悍,每一个都久经磨链,不是什么良善温柔的人,如今居然一次有十个人被狗咬死,是营中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

“传来的消息是说一条细犬和野狼一起咬死了值守的军士,被一个回营的斥候发现的,他到的时候军士们已经被咬得面目模糊了!”

“和野狼一起?”白毅沉吟了一会儿,忽地起身,“走!去看看!”

“我也去看看。”息衍道。他的神色也不轻鬆,营里有怪异的事情,难保不是危险的徵兆,不过他也想不通,只觉得隱隱的不安。

白毅点了点头。

两人踏出大帐,看见息衍拴在辕门边的那匹黑马“墨雪”忽地立起来发出悽厉的嘶鸣!像是听了它的呼唤,整个军营里所有战马同时长嘶起来,巨大的声音匯集如潮,横贯夜空!

“他妈的!出了什么事?出了什么事?嬴无翳又来踩营?”程奎衝出自己的军帐,身上只披了一件里衣。

他是从睡梦中被吵醒的,满耳都是马嘶声,仿佛有数千匹之多。他几乎怀疑自己还在做梦,他一辈子都是骑兵,可即使在衝锋时候也不曾听过这样震耳欲聋的万马嘶鸣。而他一步踏出军帐,心里更寒了几分,这一切都不是梦,淳国营里数千匹战马同声长嘶,它们像是处於极大的惊恐中,不断地有战马立起来,在半空弹动马蹄,尝试挣脱束缚。

士兵们也都惊醒了,高举著火把去安抚自己的战马。可是用处不大,战马们已经不受那些相伴的主人们的控制,巨大的马眼中闪著受惊的光,战士们都不敢解开自己的马,生怕它们会疯狂地奔跑起来。

不,不是奔跑,是奔逃!程奎熟悉马性,他知道这些马是要逃走,避开某个巨大的危险!

“离军来踩营了么?离军来踩营了么?”他抓过一个军士来对著他大吼。

“没……没……没敌人,一切都好好的,就是马都疯了!”军士结结巴巴的。

“没敌人疯什么疯?就算是雷骑来了,难道我们淳国风虎就怕了他们?”程奎大吼著,一把推开那名军士。

他也明白这次雷骑再要踏营也没有那么简单了,他传令在营寨正面设置柵栏鹿角,洒下了十万枚三棱的刺马锥,任它什么骑军,也会葬身在这些锥子下,这些两寸长的锥子轻轻鬆鬆就可以毁掉马蹄。

程奎衝上去,抓过鞭子,恶狠狠地抽打自己的战马。可是这匹被程奎亲自驯服的烈马此刻却像是认不出他来,嘴里喷著白沫,立起来,两只前蹄对著程奎的头顶踩下。

“畜生!背主么?”程奎怒喝,拔了马刀出来。

他不忍杀自己的战马,却不能制止它就要挣脱出来,空提著刀,无可奈何。

一道白色的影子电一样直入辕门,闪到他身边。那是一匹高大的白马,马上骑著人。

“程將军!塞住马耳,塞住马耳就能让它们安静下来!”古月衣大喝。

程奎愣了一下,用力点头。他挥刀在自己的里衣上裁下两块布料捏在手心里,当他的战马再次立起来的时候,程奎上前双拳合击,重重地击打在马脖子的两侧。程奎膂力极强,即使一匹蛮族血统的战马,也经不起他如此击打,那匹马嘶叫了一声,退后一步。程奎趁机上前,翻上马背,不由分说地把布团塞进马耳孔里。

“塞紧!用力塞紧!”古月衣大声提醒。

程奎的战马恶狠狠地狂跳了几次,试图把程奎甩下去,不过它渐渐地安静下来。它依旧惊恐地转动眼睛,喘著粗气,不过已经不是刚才那副发疯的样子。程奎仿佛重新找回了自己的爱马,上去拍了拍马脖子,这时候才感觉到马皮肤下的血管剧烈地跳动,这匹马的心臟如同不休息地跑过数百里那样剧烈地跳动著,像是隨时会炸开。

“塞住马耳朵!传我的令!塞住马耳朵!”程奎高声呼喝。

他转向古月衣,他如今深深信服这个年轻的晋北將领:“古將军,到底出了什么事?有敌人夜袭?”

古月衣神色凝重,摇了摇头:“还不知道,楚卫营里狗发疯,咬死了人,各营的战马如今都惊恐不安,只有堵住耳朵它们才能稍微安静。不过我仔细听了,其实一点声音都没有,离军也没有出战的跡象。”

程奎努力要从马嘶声里分辨一些其他的声音,不过很快他就放弃了。他听不到什么异样的声音,但是他觉得他的马能听到,而且是极可怕的某种声音。

“下唐、晋北、淳三家战马最多,闹得也最凶,如今白大將军已经紧急把休国紫荆长射和下唐的木城楼、楚卫的重甲枪士调到前军列阵,以防离军趁我军大乱出击。程將军带能上马的人,和我从速去楚卫军主帐,白大將军息將军他们都在那里等我们!”

“好!”程奎应一声,也不披甲,把里衣两角在胸前死死打了一个结子。

这是预备轻装砍杀,他久经沙场,心里的感觉告诉他有什么东西来了。

兰亭驛,下唐军輜重营中。

吕归尘从梦中惊醒,外面不知多少脚步声,不知多少人在奔跑。这里是輜重营囤积马草的所在,只有区区百余名军士守卫,本来白天也是人影稀疏,更不要说半夜。

“阿苏勒!怎么了?出了什么事?我们被偷袭了么?”姬野也醒来了,他们两个共用一间帐篷,姬野身上的伤还没好,那些固定骨骼的木枝没有拆除,只能瞪大了眼睛问吕归尘。

“还不知道!你別起来,別担心,没事的!”吕归尘在他朋友的肩上按了按,说了些无意义的安慰话。

他从自己的军铺边拾起了影月,用力握了握刀柄,衝著姬野点点头,揭开了帐篷的门帘。周围都是巨大的马草堆,几十个火把的光点远去,方山正带著盔甲不整的一队军士大步狂奔著要离开营地。周围已经没有別的人了,方山所带只怕是最后一队。

吕归尘上前拉住方山的胳膊:“方都尉,出了什么事?”

“尘少主啊!”方山看见吕归尘,愣了一下,忽地鬆了一口气,“差点忘了尘少主,您没事就太好了。主营吹了铜號,我得带著这些人赶快去將军阵前报到。我还不知道出了什么大事,不过好像也不是离军来袭,大概是操演也说不定。”

他脸色白了一下:“希望別是白大將军今夜要带兵攻城就好……”

“方都尉不必担心,即便是开始攻城,輜重营也不会轻易被派到前锋去的。”吕归尘安慰他,他知道方山胆子小。

“是是!我可不是上阵的人吶!”方山连连点头,“那尘少主便留在这里,息將军再三吩咐过的,若有紧急军情,尘少主鑾驾不动,除非是敌人来踏营,那就要保护尘少主先走。”

“我……”吕归尘本想跟著他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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