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少主啊,就別给我们这些跑腿的人添麻烦了,”方山苦著脸,“您要是有个闪失,国主杀了我,我全家都没为官奴啊!何况姬小將军这个身体移动不得,尘少主就屈尊照看他一下吧。”
想到不能动弹的姬野,吕归尘点了点头:“那么,方都尉自己小心。”
“能托尘少主吉言,不必当先锋去上城夺旗就是万幸了!”方山应著,已经带著自己麾下的军士急急忙忙地离开了。
所有人一瞬间撤空,吕归尘看著远去的星星点点的火光,忽然觉得周围冷清得令人发怵。他环顾周围,只觉得今夜的夜空厚重如盖,沉沉地压在自己的头顶,看不见一颗星星。
他按了按腰间的影月,心里略略吃惊,他只出帐一刻,刀柄上已经凝满了露水。他怔怔地看著自己一手的水珠,再一抬头,看见西南方向,縹緲的夜雾涌入兵营。他是瀚州生人,在北陆的草原上也曾看见浓密的雾气仿佛一张贴地捲来的蓆子,殤阳关前六百里都是平坦的原野,正像是瀚州一望无际的草原。
吕归尘不由自主地向前走了几步,想出营去看看这场大雾。
雾气越来越重。
轻微的金属嘶鸣声围绕在他的身边,像是有人用一根钢弦缓缓地拉扯铁锯。吕归尘的步伐有点黏滯,但是前面像是有什么东西牵引著他,他继续走了几步,才呆呆地站住。
他悚然一惊!那鸣声出自他腰间的影月,这柄他很少敢於拔出鞘来的古刀此时像是从沉睡中甦醒过来,不安而兴奋地嘶叫著,刀鞘已经快要不能制约它。吕归尘觉得后脊发麻,他想起那个地宫中的夜晚,想起那柄妖魔般的剑,他觉得那刀活了,连带著周围的一切,都活了过来。令他更加惊惶的是,他已经在不知不觉中离开了军帐很远,此时他再回头,背后只有一片大雾,浓得像是米浆。
他往回急奔了几步,又忽地站住,他依然看不见军帐。他也看不见任何人任何东西,没有什么可以指引他方向,这片雾遮挡了一切,或者把一切都吞噬了。吕归尘愣了一会儿,用力咬了自己的手,手上传来的疼痛是真实的,他不是在梦里。可是他觉得自己被封在了一个难以描述的地方,在这里一切都是静止的,连他的声音也传不出去。
影月依旧震动,吕归尘强迫自己镇静下来。他按著刀柄,全身的肌肉绷紧,闭上了眼睛。他看不见东西,与其这样不如把精神击中在听力上,如果这周围埋伏著敌人,敌人一定等待著他的轻举妄动而发起进攻,他如果不动,也就不会產生更多的漏洞。
这是来自他老师的教导,那个隱身在帘子里的老人。他淡淡说来的对阵经验此刻在吕归尘心里迴响,缓慢地交织融会。
“总有一天,你会遇见这样的事。那时候能救你的只有你的心和刀,心如山静,刀若虎踞,二者皆不可轻动。”老师曾经这么说,“一动则分生死。”
吕归尘此时诧异著这些似乎都逃不过老师的预料,冥冥中那个老人已经看见了吕归尘的未来。
“琴声。”吕归尘在心里说。
他確实听见了琴声,细软缠绵地围绕著他。吕归尘分不清那琴声的方向,他知道只有一张琴在奏响,但是琴声却从四面八方每一处传来。他不敢动,他咬著舌尖强迫自己清醒,这也是老师的教导。
“间或有琴歌飘忽,不知来路。此时你依旧不可轻动,琴声歌声,都是魅惑之音,而不是杀人之器。你若听见琴歌,敌人的进攻还未真正开始。可自咬舌尖,助你安定。”老师如此说。
琴歌像是飘在细风里的一条线,时而低迷,时而飞扬,全然没有章法和节奏可循,奏琴的人像是在大醉中。吕归尘觉得自己的神思渐渐开始迷茫,浑身轻飘飘的没有重量,若干次他已经忘记了咬著舌尖不放开,可是又被影月长鸣的声音惊破了脑海里的混沌。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支撑多久,也记不得时间的流逝,他想这是一个“境”,老师曾经提到过。
“那是秘仪之境,空虚之阵,无上下左右前后,也感觉不到时间变化。这样的境,对於飞翔的羽人,他无论如何翻飞都触不到地面,对於钻地的河洛,他向著四方掘到的都是黏湿的泥土,对於鮫人而言,就像水涨高一直高到天际,和天顶相接,所以他无法浮出水面,而对於人类,此时大地一望无际,再怎么奔跑也没有边缘。”老师低声断喝,“然而秘仪之境是虚妄!只要它不侵入你的心,便杀不死你!”
吕归尘想要放声大吼。
“无法突破的时候,可大喝,可怒吼。武神咆哮,震惊四野。”老师也曾这么说。
马蹄声远远而来,击碎了空气中縹緲混沌的寂静。琴声还在,却变得凝重端静,带著一股威仪。吕归尘可以分清琴声的来处了,他转头看向那边,许久,他看见一骑骏马的影子。即便在北陆也难得见这样高大威武的骏马,宽阔的胸膛像是一堵墙,它是纯黑色的,长鬃飘摆,自雾气中踏出的时候,雾沿著它周身肌肉的每一道曲线流走。它顾盼自雄,仿佛一位君王。
马上端坐著一个高大瘦削的人,他的全身笼罩在一件黑色的斗篷里,风帽遮掩了他的面容。他手操著一张精致典雅的箜篌,却不是南淮城里常见的那种横置膝上弹奏的式样。那箜篌是一根弯曲如弓的木材,两端包裹著黑得发亮的牛角雕头,琴弦像是弓弦那样拉紧在木材的两端,並排的十余根。那是竖箜篌,吕归尘知道那是羽人的乐器,羽然有时候高兴了也会在月下弹奏,她坐在树枝上,裙角垂下,压得树枝一起一伏。
四名魁伟得令人惊异的从者跟隨著那匹黑马,围绕在它前后左右四个方位。居前的两人一人手持火把,一人高举漆黑的长幡,幡上用纯色的银绣出藤蔓似的纹,飘飞中晃著吕归尘的眼睛,长幡两侧垂下了银色链子叮叮噹噹敲打在幡杆上,音色清亮悦耳。从者也皆穿著黑色的大袍,全身笼得看不见一丝皮肤,脚步迅捷,和骏马前行的速度丝毫不差。
他们飞奔而来,速度极快,却又飘逸得像是不费半点力气。没有人转头去关注吕归尘,他们就要擦过吕归尘的身边而去。马上的人忽然拉住了韁绳,骏马无声无息地剎住,从者也跟著停下。他们就站在吕归尘的面前,马上的人扭头,俯首看著这个大孩子。
影月的鸣响尖锐得近乎刺耳了,其中蕴含著仿佛巨兽呼吸的沉重声音。马上的人依旧轻轻地抚著箜篌的弦。
“这是你的刀么?”马上的人问,他的声音低沉。
“是。”吕归尘回答。这是他唯一能做的事,他不能动,他感觉到强烈的力量来自对面的人身上,拔刀是枉然的。
“刀中影月,看到了多年前的老朋友。”马上的人说。他摘去了风帽,火光照著他的脸,那是一个老人。他確实很老了,却没有一丝皱纹,岁月从他身上带走了很多东西,可不是精神和力量,那张白皙雋秀的脸看起来竟有种二十多岁年轻人的错觉。
老人弯腰下去抚摸影月的刀鞘。刀鸣声停止了,他手指触到的瞬间,影月失去了躁动不安的力量。
老人和吕归尘四目相对,老人先是沉默,而后略略有惊诧的神情,最后他笑了:“荒芜的武神啊,你流著珍贵的血,我曾听人说起你的名字,却没有料到会在这里相见。”
吕归尘无法回答。
“我在很远的地方听见了影月的声音,就在猜测谁在这里,没有想到是这样的一个孩子。你確实是有资格站在我马前的人,能在这里偶遇,也许是神的指引,命运的轮转。”老人枯瘦的手轻轻地在吕归尘头顶拍了拍,“很高兴相遇,可惜我不能留很长的时间来说话。当你血里的力量更加浓郁一些,我们也许会再相逢,那个时候,我们之间或许会有一场精彩的战斗。”
他策马而去,从者们如飞翔般追逐著他。
一望无际的大雾里,吕归尘觉得膝盖酸软,无力地跪坐在地上,大口地喘息。
古月衣和程奎两骑飞驰而来,直至楚卫军主阵火焰蔷薇的大旗下,白毅、息衍、冈无畏和费安都已经带著亲隨的人马匯聚到了这里。更多的人马一营一营地结队完毕,向著大旗下聚拢,诸国已经有三万余人的大军收整起来,排列为四向防御的方圆之阵,外排是矛手,其后是弓箭手,再后面是隨时准备肉搏出击的步卒,骑兵被围绕起来保护在正中央。
“这么大的雾?”程奎喘息未定,瞪大眼睛看著周围一片白茫茫,“地震了么?莫不是闹鬼?”
“息將军,”古月衣躬身在马上向息衍行礼,“贵军营中可也是战马受惊?”
“不是受惊,是所有的马都疯了,亏得古將军传来消息,塞上马耳可以让它们安静,否则现在我们的防御已经分崩离析,离公若是轻骑出阵,就只有任其砍杀。”息衍还礼,神情镇定,“古將军,淳国晋北两军此次都以骑军出战,战马最多,营中还在骚乱么?”
“要安抚几千匹战马,只怕不是短瞬间能做完的,不过已经匯聚了三四千人,全都带过来助白大將军防守。”古月衣挑著剑眉看向雾气里,“不过这么大的雾气,嬴无翳只怕也不敢轻易出动吧。”
“有理。”息衍点头。
此时楚卫的军士们穿出矛手和弓箭手的阵列,在方圆之阵的周围一圈每隔三十步便设一柴堆,在柴堆上浇了厨下带著用来做菜的牛油,点燃了。熊熊大火立即冲天而起,把周围照得一片通明,雾气看似也稀薄起来,只是隔著十几步,依旧只能看见朦朦朧朧的人影,看不清面目。
“有火就好多了,”古月衣道,“仓促间哪里得来的木材?”
息衍笑笑,无可奈何地摇摇头,看向不远处的白毅:“白大將军说,此时必先点火,镇静军心。所以我好不容易从营中带来几辆木城楼,全部被他劈来烧火了。”
古月衣愣了一下,隨即点头:“不过几辆木城楼不足以防御,用来点火却是上选。对於寻常军士,看不见便无法辨认旗號徽记,无法调配,我们收整出来的几万人便是一盘散沙。白大將军所言不错。”
息衍还是笑:“他当好人,烧我家的柴,他倒是已经习惯了。”
白毅像是没有听见两人的话,只是静静地凝视著阵外光芒灼目的火堆,似乎在想著什么。
程奎提著双马刀,刀尖看似无力地在两侧拖下,环顾周围,眉间紧蹙。他是个粗鲁的人,还很少这么神情凝重,看起来都有点古怪了。
“程將军是我们中最熟悉战马的人,淳国的马场也是闻名东陆的最好的马场,不知道以程將军的经验,到底什么样的事情会惊动马群呢?”古月衣问道。
程奎想了一会儿:“天灾。”
“天灾?”
“地震、地陷、火山喷发,还有海啸都会让马群惊恐。有一年夏天,沿海几个马场的战马都惊疯了,咬伤了马夫,跳出围栏纷纷逃到附近的山上。我们当时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把马群搜罗回来。也就是那一年,滁潦海大雨,自西而东的洋流水势高涨,穿过天拓海峡的时候,声音像是打雷一样,海水涌上来,远远看见的人说,水墙有十丈之高,是罕见的事情,周围的渔场和附近的农田都被冲毁,海水还从河口倒灌,附近的几个镇子都遭灾了。又说是闽中的鮫人设下法阵驱动洪水,我国损失惨重。我是那时候派去收马的人之一,站在山坡上看著脚下被冲毁的马场,心惊胆战,觉得是马救了我。”说到马,程奎侃侃而谈,神色认真。
古月衣讚嘆:“程將军是骑兵,也是爱马的人。”
“我追隨將军以前,是个马夫。”程奎说得诚恳。他所说的將军是淳国的名將华燁,也是华燁把他从一名马夫提拔为风虎骑军的都统领。
“这里不会有海啸,更不会有火山,难道是地震?”古月衣转向息衍。
“殤阳关建关以来,歷经数百年不倒也不损坏,是因为这里的地块坚实,史书上从未见有地震的记载。”息衍摇头,“我有种感觉,是什么东西要来了。”
程奎浑身一颤,转头看著息衍:“我也感觉……是什么东西要来了,可是那感觉,说不清。”
古月衣微微打了一个寒战,他没有说,但是心底那种隱隱约约的不安和息衍程奎没有半点的区別,而那种不安在马群平静下来之后,依然縈绕不去,而且越来越强烈。
“是什么呢?”他低声自问。
“是天灾一样的东西吧。”息衍低声道。
古月衣看了他一眼,看见这个洒脱放旷的息衍正看著西南方,目光冷漠威严。
他吃了一惊,这时候,所有人同时听见了琴声伴著马蹄而来。
此时的殤阳关內,离军主帐之中,嬴无翳和谢玄相对,一言不发地著棋。
两人落子如飞,走的是快棋,一人棋子落定另一人必须立即跟上,否则便算是推盘认输。嬴无翳慢棋上和谢玄的功力相差太远,快棋上偶尔能以乱取胜,所以喜欢快棋。不过谢玄是五原世家出身,下棋从来都是讲究运筹帷幄,不愿意陪嬴无翳下快棋。不过白毅七日之约后,谢玄几乎是从不解甲地巡视各营,防备联军的进攻,两人除了下盘快棋,也是別无娱乐了。
嬴无翳知道机会难得,所以棋力比平时更添凶悍,一步步紧逼过去,眼看这一局中盘就能奠定胜局,是他和谢玄下棋以来从不曾有过的胜局,忍不住大喜。谢玄无奈,以他所想,快棋不是正道,不过他也知道主上好胜,便也只有硬著头皮苦战。
“谢玄,想不到你也有今日!”嬴无翳大笑。
“王爷欺我没有急智而已,若是一杯清茶走慢棋,我就不会连续犯下两手大错,这时候王爷的中盘早被我横破,一点实地都不剩下了。”谢玄道。
“慢棋胜也是胜,快棋胜也是胜,你这个智將,脑子却比別人慢上半拍,遇事都是先想一想,也算你的弱点吧?”嬴无翳还是喜气洋洋。
“不错,脑子慢也是弱点,不过,”谢玄话语一转,“王爷的脑子比谢玄慢才是对的。”
“怎么说?”嬴无翳不解。
“武人爭胜在刀剑一挥间,想都来不及,只能凭著平日苦练的敏锐。將军决胜在一阵间,一个令旗挥下,是对是错,立刻就见分晓。诸侯决胜在十年间,十年时间,十次秋收,一代兵勇长成,就可以改变一个国家的国力。而皇帝决胜一生不过一个决策,错了便难以挽回。”谢玄缓缓道。
“一生一个决策?”嬴无翳皱眉,“怎么说?”
“譬如风炎皇帝,是罕见的英雄皇帝。他两次北征,行军布阵的方略流传下来,便是今日的名將看了也要拍手叫好,蛮族七部被他打得节节败退,不愿意支持北征的诸侯也不得不捐助钱粮,堪称是谋略的高手。不过他一生犯了一个大错,所以风炎铁旅两次北征,不但没有富国强民,而且搞得国库空虚。”
“什么大错?”嬴无翳略有些不悦,他是征战之主,对於白氏皇族虽然蔑视,对於蔷薇和风炎两位强横帝君却颇有敬佩之心。
“根本不该北征。以大胤的国力,那时即便雪嵩河一阵获胜,也不代表可以一举攻占北都城世代统一南北。那时候蛮族七部中,还有一半的男丁可以上战场,而北方朔北部的狼兵还未能拋开和青阳部的敌意。假设这些力量都涌到风炎皇帝面前,即便以他绝世的雄霸,大胤的诸侯倾家荡產,也不过是和蛮族拼到两败俱伤,最后若是获得草原,怕是不得不把蛮族赶尽杀绝,那样得来的土地又有什么用?得来的土地也不適合耕种,而我东陆子民能够去放牧么?”谢玄摇头,在棋盘上缓缓落了一子,“一生征战,不过得一个霸王的虚名而已。”
嬴无翳听得入神,不禁叩著棋盘思索:“那么说,在你看来北征不对?可若不北征,以当时蛮族青阳部兵势强横,仗恃虎豹骑和铁浮屠之威,怀柔也未必能奏效啊。”
“当风炎皇帝之世,统一天下根本便是一个梦罢了,不必征战也不必怀柔,任北陆自立好了,留待子孙將来征討。以风炎皇帝的才具,当一个太平皇帝,国力由此强盛,不是问题。风炎皇帝错在他起初便要一统天下,后面的手段再精妙,目標还是错了,又有什么用?所以所谓皇帝,一生只要一个谋略,是做太平皇帝,是做霸主皇帝,还是缩头做乌龟皇帝,大可以想清楚了慢慢选,脑子慢不是错,动手快也没有用。”谢玄一笑。
“好不容易当上皇帝,却要当太平皇帝,还说做乌龟皇帝也是谋略,叫人怎么能甘心?”嬴无翳摇头。
“可若歷代皇帝都是蔷薇皇帝,谁供给他粮草兵勇来打一场又一场的阳关血战?”谢玄比了一个手势,“该王爷走了。”
嬴无翳一看棋盘,愣了一下,手里本已捏好一粒棋子想清楚了应招,此时却怎么也下不去了。谢玄一子,不偏不倚地卡在他两块地盘间的要衝所在,他开始没有留意这个位置,一下子被打得手忙脚乱。
谢玄一声不吭地看著他,看他搓手搓了良久,终於不甘心地把棋子重新攥回了手心。
“你是个狐狸变的,”嬴无翳指著谢玄的鼻子,“我可看出来了,你引我说话,就是要慢慢想这步棋。我被你骗了,我也要慢慢想来,这一盘输贏不算,你耍了诈术。”
谢玄哈哈大笑:“王爷看出来了,不过谢玄怎么也只是个智將而已,耍点诈术不伤大雅。而谢玄希望王爷有帝王之智,慢慢想,谢玄有耐心等。”
“这盘输了我不服,你刚才说的风炎皇帝典故,我有五分服你。”嬴无翳说到这里,继续低下头去瞪著棋盘思索。
一名雷胆悄无声息地入帐,半跪下:“王爷,城外起了大雾。”
“大雾?”谢玄微微思索,“仲秋时节,起雾不稀罕,而且十万大军围城,每日每夜燃烧木柴,飞灰扬尘,逢著多水的天气更加容易起雾。”
“是!”雷胆起身要离去,却有些犹豫,“可是……”
“好大的雾!好大的雾!”帐帘被人掀起,张博大步而入,一迭声都是抱怨,“真是见鬼的天气!”
“真是那么大的雾?”谢玄愣了一下,他刚从城上回来不久,本以为雾气不可能太浓,而他听张博的话意,是极为罕见的天气。
“城门那边对面不见人,下城的时候我差点撞在井栏上。”
“真有大雾?”嬴无翳浓眉一挑,“棋盘按著別动,我们出去看看。”
三人並肩出帐。一出帐,谢玄就愣住了,大帐周围还只是淡淡的雾气飘浮著,而当他望向殤阳关面南的城墙时,他看见浓密的雾气像是一道水帘,正从高耸入云的城墙上方下降,仿佛一道无比宽阔的瀑布。城墙上近万人的守军完全看不见身影,只有他们手里的火把还能看见,周围笼著一圈温暖的光晕。
“什么时候来的这雾?”嬴无翳皱著眉眺望。
“刚才,一瞬息的工夫,就被吹到城墙边了。”张博道。
“好重的雾气。”谢玄低声说。
“当然重,用得著你说,长著眼的都能看出来。”张博不屑。
“我是说沉重的重,”谢玄深深吸了一口气,“一般的雾气轻而上扬,张博,你几曾看见雾气这样水帘一样往下掛的?”
他转向嬴无翳:“倒是闻不见什么特殊的味道,不像是敌军在用秘道的毒瘴。不过怎么看都不是寻常的天气。”
“王爷,大雾瀰漫,不如出城突袭!”张博道,他把雾气为何那么重的话题拋在了脑后,跃跃欲试。
“白毅在干什么?”嬴无翳问。
“从城上看,似乎有很多火堆点燃,大概也是被雾气困住了,正好暴露了他们的位置!”张博道。
“那是白毅在说他已经有了准备,”嬴无翳微微点头,“確实是名將之材,张博,我要是给你五千雷骑,现在让你出城一阵好杀,你愿意不愿意?”
“属下定当不负王爷的期待!”张博大喜。
“那你打不打火把?”
张博一愣:“火把?”
嬴无翳在他膝盖弯里踢了一脚,冷笑:“你打火把,敌军一阵箭雨就射得你阵形溃乱。你不打火把,骑兵奔驰,难保后面的不撞上前面的,还没衝到白毅面前,就溃不成军了。谢玄说我是个武夫,我还得多谢你,有了你这不动脑子的,我才不是离国最不动脑子的武夫。”
张博腿劲极为扎实,一顿就站住了,抓了抓头:“王爷又消遣我……”
嬴无翳背手准备回帐,隨手点著谢玄:“本想在棋盘上消遣他,结果被他消遣了,如今不消遣你,就只有生闷气的份儿了。”
此时嬴无翳听见身后传来骏马雄浑的嘶吼,他吃了一惊,猛地转身。看见帐前的拴马桩上,他的那匹炭火马抖动长鬃对空嘶鸣,而后它强挣著韁绳,面向西南方,两只前蹄踏地,狮子般雄踞,分明是极为警觉也极为不安的样子。几乎就在同时,殤阳关各处均有战马的长嘶传来,还间杂著狂躁的狗吠,只是远不及炭火马的高亢。
谢玄也听见了,浑身微微发冷。
“这样……”嬴无翳沉吟,“那就不是普通的雾了,大概是那个人来了吧?”
张博紧蹙著眉头,不说话。
“谢玄,你带雷胆营,备马,准备开城迎接!”嬴无翳低声道。
“是!”
“慢!”嬴无翳一挥手止住谢玄,“张博去,谢玄,你留下来继续和我下棋。”
他依然说著下棋,脸上却已经没有了游戏的轻鬆,像是被冰封起来那样冷森森的。
“是!”张博应了。
“要礼敬!不可轻慢!”嬴无翳补了一句。
“是!”张博按著刀,疾步离去。
嬴无翳转身和谢玄回帐,谢玄谨慎地跟在他身后。
嬴无翳忽地站住,转头冷冷地和谢玄对视:“我们还要下一盘棋,要下得足够雍容,等那个人进帐来看。我要让那个人看看,我嬴无翳不会因为他来帮我便喜形於色,我不拒绝他,但是若是他指望我为了天下向他俯首帖耳,未免小看了嬴无翳。我凭著刀,一样可以取得天下!”
马蹄声越来越近了,程奎双手握刀,手心儘是冷汗。他出战多年,衝锋无数次,还很少犯这种新兵的毛病。他瞥了一眼身边的息衍,看著这个人竟然悠悠然地掏出烟杆叼上,正擦著火镰引燃火绒去点菸。而息衍的双眼映著周围的火光,亮得有些嚇人。
那马蹄声是对著方圆之阵的正中而来的,听起来只有一匹马,如果来的真是敌人,那么在这个敌人眼里,这里结阵的三四万大军全都是通明的。他取了一条最直的路,就是穿越方圆大阵的阵心,一直去向殤阳关的城下。
“不是来归队的友军么?”程奎低声问。
“什么样的友军会在这个时候弹著琴?”古月衣声音冷涩,紧握刀柄。
“弹得还不错,是越州的南吕之风,像是故意要说明自己是从越州来的。”息衍低低地笑,“离国的援军么?人大概少了一些。”
白毅立马在那个马蹄声前来的方向上,默默地,凝视著凝重的雾气。
“弓箭手!”他忽地低声道。
“在!”箭营的百夫长出列。
“只管把全部的箭都射过去!”
“是!”
雾中现出了一骑黑影,白毅忽地放声大喝:“火把!”
居前的一排军士原本都隱蔽在盾牌后,此时数百人闪出盾牌,把手中的火把投掷出去。那些燃烧的火把在空中划出明亮的弧线,准確地落向了来人的方位。那里,一骑黑马和四名从者被照亮了,他们继续飞奔而来,仿佛御风而行,快得不可想像,马上的人拨著箜篌。
琴声悠扬。
“射!”百夫长大喝,数百支羽箭离弦,瞄准了同一个目標。
高大的从者闪到了黑马的前方,他们双臂上都套有铜盾。从者们挥舞双臂,羽箭射在盾上溅起点点的火,向四面八方弹射出去。
百夫长靠著一张弓生活了三十年,第一次看见这样挡箭的人,他们之间距离很近,箭速极高,以一般人的眼力,看清楚箭路都很困难,別说挡开箭支了。
他脸色一变:“射……”
这一声没有完全出口,尾音变得虚弱无力,几近呻吟。最前方掷出火把的军士们像是傻在了那里,他们身体摇晃了几下,纷纷跪倒在地,向著西南方叩拜下去。隨后是箭营的弓箭手们,他们有的已经拉开了弓,可是绷紧的弓弦却松不开,最终他们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羽箭歪歪斜斜地射出去,有的射进泥土里,有的射飞,还有的射伤了自己的同伴。可是没有人哀號,所有人都跪了下去。
固若金汤的方圆大阵如大海被分开似的,自然而然地让出了一条路,供那骑黑马通过,那条路的两侧皆是跪下膜拜的军士,连战马也扑倒在地,驯服地低著头。后面的军士想要越过他们去阻挡那匹黑马,可是衝上去的人仿佛都在忽然间丧失了意志,脸上凶狠的表情消失,软软地跪倒在地。后面的军士再不敢拥上,只能呆呆地站在那里看著这不可思议的一幕。
程奎也感觉到那一骑到来时的威仪了,仿佛君临天下的皇帝。即使在太清宫,程奎也没有感到这样的惶恐不安。
然而他毕竟是领兵的人,反手以刀柄打在自己的腰眼,借著疼痛恶狠狠地一咬牙,放声大吼:“他妈的都给我滚起来!他妈的你们在跪什么猪狗?”
息衍挽了他的胳膊一把:“程將军勇武可嘉,不过还是避开那个人的锋芒为好。”
他带马前行一步挡在程奎的面前,挡在了那个骑黑马的人和程奎之间。遥遥地,那个黑马上的老人抬头向这边递过了一缕目光,古月衣在息衍的身边,只是被那缕目光扫到,就觉得浑身被冰水淋过似的一阵战慄。
那一骑正在通过方圆大阵,从者们踏著尘土飞驰,浑身铁甲錚然作响,马上的人飘忽得像是一个影子。
古月衣看著远处的白毅,白毅正默默地望著那骑黑马的背影。程奎、费安和冈无畏彼此对视,都不甘心,却又没有人敢於对抗那人的威仪。如果领军的人衝到那人的面前,也控制不住地跪下,那么在全军將士面前,將再也没有威严可言。
古月衣再看向他身边的息衍。他忽然发现息衍已经不在马背上了。他急忙看向阵中,看见一袭黑色儒袍正在呆若木鸡的军士中急速穿行。整个方圆大阵只有息衍一个人在动,他脚下无声,快得像是一道黑电,只有他擦著经过的那些军士才能勉强看清他的面容。
“叔叔!”息辕急忙喊他,息衍却没有回头,息辕看见他一手紧握剑柄,一手扣紧剑鞘,剑在鞘中,含而不发。
古月衣沉默了短短的一瞬,猛地一拉战马。战马长嘶,古月衣昂然出阵,他的战马穿过人群,一直跃到那条宽阔的通道上,直追即將离去的黑马。黑马上的老人和四名从者被惊动了,在飞奔中回头。
“破!”古月衣张弓搭箭,飞射如电。
他的箭远不同於箭营普通士兵,箭上有空腔,离弦就带著一股令人心惊胆战的尖啸。箭劲雄浑,箭路笔直,直射黑袍老人的背心。从者已经来不及挥舞沉重的铜盾,最后一人忽地剎住,笔直地站住,迎著古月衣的箭伸手,套著铁笼手的五指张开。
箭准確地射进了他的掌心,透穿了铁笼手的防御,直到足足半支箭穿透了他的手心,才耗尽了力量。
从者定定地站著,纹丝不动,仿佛完全感觉不到受伤的疼痛。片刻,他缩回手,以另外一只手摺断箭杆,扔掉箭头,把连著箭尾的半支断箭也从伤口中拔出,默默地扔在泥土里。
此时,黑马和其他三名从者也都停下了。
老人和古月衣遥望,微微点头:“不错,作为一个普通人,你算是很强的了。”
“还没完!”拉住战马的古月衣冷冷地说。
他说完这句,胯下的战马全身酸软,整个地趴倒在地。老人似乎微微吃了一惊,隨即黑色的影子从距离他极近的地方飞跃而起,空中剑鸣如叩铜钟,接近老人的时候,偷袭者腰间的古剑也无法再保持平静。剑出鞘的时候,青色的铁光挥洒出半弧,速度、时机、位置,都精確得难以防御,古月衣的一箭引开了从者的注意,息衍抓住了这个剎那。
老人的琴声止息,黑马立起来奋力踢动前蹄,似乎是通人性地想要击退息衍。
还是那名受伤的从者,他和息衍一同跃起,他从老人的马背上拔了剑。他的剑长度是古剑静都的两倍,剑脊厚如砧板,宽阔的剑身超过成年人一只手掌的宽度,看光泽是纯粹的青铜铸造,它的重量看起来根本不是一个人所能挥舞的,更像北辰庙里祭祀武神的祭器。可是那名从者身形巨大,和息衍比起来,根本就是一个魁梧的战神,他挥著这样一把森严的巨剑,速度也並不亚於息衍,两柄剑在空中撞击,嚓的一声。
息衍借势翻身,在从者沉重的身体上一蹬,反射出去。人一落地,剑尖点地,黑色的血沿著剑脊慢慢融进土里。
从者挥舞巨剑的手臂和那柄可怕的青铜剑落在了他的脚下,一泼小小的血雾从伤口里喷涌出来。从者依然没有任何疼痛的反应,他以另外一只手用力掐住断臂的臂弯处,防止失血过多,然后低头退回了黑马的旁边。
“你比他强,”老人威严地问,“你是谁?”
“不要再问这种愚蠢的问题,你们这些目中无人的东西,还以为自己只是小小地受挫,而依旧稳操著胜算么?看看你前方吧!”息衍起身横剑,声音冷冷的,息辕从未听过叔叔用这样杀意毕露的语气说话。
老人抬头看向前方,火把围绕中,白毅立於白马背上,手中银灰色的长弓张满,箭指老人的眉心。白毅的脸上没有表情,双臂纹丝不动,有如铁铸。
老人和他的从者们似乎都被震慑了,方才古月衣发箭,距离老人更近,可是从者依旧能靠损伤一只手轻易地挡下,而这时的白毅却让他们站在那里不敢挪动,似乎那箭鏃上的银灰色寒光抽走了他们的魂魄和胆量。周围的空气沉凝而寒冷,死寂中只有火焰燃烧的噼啪声。
老人低头看了一眼横剑的息衍,微微点头:“古剑静都,那么是御殿羽將军息衍阁下。”
他又转向白毅:“长弓追翼,那么远处的必然是御殿月將军白毅阁下了。”
息衍和白毅都不说话。
“真是巧妙的战术配合,我听说过被长弓追翼锁住的结果,那是一张无从防御、也无从躲闪的弓。”老人说,“息將军以尊贵之身,冒著绝大的危险和我的从者搏杀,为了引开我身后的从者,换取白大將军瞄准我的机会,真是难得的战术。”
他身后的从者们缓缓地彼此对视,似乎以眼神传递著什么信息。
“不要在长薪箭下冒险。”老人轻声说,制止了他们的图谋。
“不过白大將军,你確实是可以威胁我的人,然而在这种雾气之下,你这一箭有自信可以杀死我么?”他问,“如果没有,何不把这场战斗留到將来呢?”
息衍也掉转头,看著立在马鞍上的白袍將军。依旧是死寂,白毅拉弓瞄准的动作完成之后,仿佛一块石头,连呼吸也没有。
“我没有绝对的把握。”白毅终於开口。
“那么这次谢谢白毅將军,如果白大將军的运气好,我们很快还会再见。”老人点了点头,“一天之內,看见了三个让我期待已久的人,真是幸事。”
“如果再见,你我可能都没有那么好的运气了。”白毅缓缓收弓,“你可以走了。”
“以这作为小礼留赠给白大將军。”老人淡淡地说。他猛地挥手震动全部琴弦,他弹琴的时候慢而悠扬,此时却是雷霆般的诸弦齐鸣。清厉的琴声在夜空中仿佛刀子一样飞扬出去,不可思议的是,他琴声所到,浓郁的雾气立刻变得稀薄起来,失神跪倒的军士们纷纷清醒过来,茫然地看著周围,握刀的人不约而同地感觉到刀柄上儘是湿漉漉的,披著甲的士兵则感觉到浑身甲冑黏在身上,沉重不堪,仿佛刚刚在一场微雨中行军。而沉闷的空气却变得清润,让人脑海里的混沌忽然消散,茫然地以为刚刚做了一场大梦。
老人立马在万军阵中,遥遥地向著白毅躬身行礼,復而环顾诸军,拍马离去。
没有人敢於阻拦他,他的目光圣洁威严,不可侵犯。
殤阳关的城门洞开,数百名雷骑放马出城,老人的队伍和雷骑的队伍相遇,雷骑围绕了黑马,把他保护在中央,向著城门疾速退却。那名失去手臂的从者跟隨在黑马之后,步伐依旧是流星一般。
嬴无翳的棋子落在棋盘中央,鏗然有声。谢玄拈著棋子,久久也不跟上。
“不要像满怀心事的样子,国师来之前,我们还来得及再下半盘棋。”嬴无翳低声道,然而语气严厉,似乎为属下的分神不满。
“来的是敌还是友?”谢玄低声问。
“要想一统天下,需得千万人助力,他今天是我的朋友,明日也许是我的对手。然而此刻彼此在一条船上,则用人不疑。”嬴无翳道。
“怎么判断彼此在一条船上?有人看起来在微笑,暗中握刀,別有所图。”谢玄忽地一扬眉。
“要做天下的主人,便不能疑心太重。”嬴无翳微微摇头,“因为你分不得神,便如我从未怀疑过你,虽然你的聪明十倍於我。这个道理,將来你会懂。”
张博进帐,半跪於地:“国师雷碧城先生在帐外求见。”
“我离国的贵客远道而来,却那么拘谨?”嬴无翳將棋子投回盒子里,“有请。”
张博转身掀开军帐的羊裘帘子,穿著黑袍的老者轻飘飘地踏入,他的黑袍长至足下,高至頜下,领口以生铁片保护,只能看见一张似乎苍老又似乎年轻的脸。他缓行至嬴无翳和谢玄的棋盘前,恭谨地半跪行礼。
“看见我的战马惊惧,就知道是国师来了。”嬴无翳推开棋盘,“国师每次驾临都有异相,这次是不是也惊动了白毅?”
他这么说的时候微笑抚摸著下頜褐色的微髯,目光却是冷冷的。
“当日国主见我不惊,如今白毅也不惊。”雷碧城回答,“本来准备横穿敌阵,代国主示敌以威仪。可惜我低估了白毅,险些身陷在他的大阵中。”
“看来白毅又和我平分了这一局的秋色。”嬴无翳示意谢玄起身,对雷碧城比了一个手势,“国师上座。”
“国主是人王,白毅是军王。”雷碧城坦然入座。
“军王?”嬴无翳默然片刻,冷冷一笑,“白毅確实是军王,我却未必是人王。要谢玄说起来,是霸王吧?国师不辞千里,忽然驾临,是前来助我的军威么?以国师的秘术,对我军是极有裨益的。”
“国主恕臣下擅离职守之罪。”雷碧城起身拜伏,“此次不奉召见离开九原迎接国主军驾,確实有不得已的苦衷。”
“嗯?”嬴无翳一挑眉,却不请他起身。
“墨离县侯的反意已经明朗,如今的九原城里动盪不安,听说国主军驾被白毅阻挡在殤阳关下,人心更加变动。长公子已经不能弹压诸大臣的势力,大臣中有人已经准备开城迎接墨离县侯。而墨离县侯部下虽然不多,要击溃九原城的守军却不难,这些兵力的一部分已经混在请愿的民眾中驻扎在九原城下,形势一触即发。我本应守护长公子,但是情况紧迫,不得不来这里告知国主。”雷碧城再次下拜,“国主请饶恕我的妄为。”
嬴无翳沉默了片刻:“我的侄儿已经敢於动用兵力了?看来这小东西没有让我太失望,比他那个卑鄙却懦弱的父亲要强。”
“如今的形势,只有国主军驾亲临九原城,那便是雷霆天降,任何人都不敢在国主的军威下作乱!”雷碧城断然道。
嬴无翳斜覷著他,良久,淡淡地一笑:“可是我听说我的侄儿敬你若神明,曾经连续几个月在九墟神宫外,沐浴斋戒,请求你赐他以神启。国师对我忠诚,却没有考虑过如果我的侄儿登位,他对国师的礼敬只怕还胜过我么?”
“天地间只有一个神,神把启示给予他所钟爱的人。怎么是我这样的人能够赐予的?神俯视著离国,这是离国即將强盛的时代,而神已经把启示给了国主,就不会再赐予其他人。所以墨离县侯要求,是求不到的,我是侍奉神的僕从,不敢为了俗世的礼敬而背弃他的意志。”雷碧城低声道。
嬴无翳沉默了一会儿,一挥手:“国师请起,国师对我国帮助极大,是我嬴无翳尊贵的朋友,在这个內乱外敌皆有的时候,国师如此忠诚果敢,显得更加难得。”
雷碧城摇了摇头:“恕我直言,我並非忠诚於国主,我的生命已经奉献给了神。我是他的使者,是他要把胜利赐予离公,任谁都无法阻止。我们这些匍匐在神脚下的人,不过是惊恐不安地奉他的召唤,实现他的意志。”
“那么这一次国师又带来了神的旨意么?”
“不!是神的警告!”雷碧城神色肃然,“国主有一场危难就在眼前。”
“我有很多危难,每时每刻都在眼前。”嬴无翳不动声色。
“那么我想问国主,这一次即便国主可以从殤阳关脱出,是否也必须冒著巨大的损失?城外白毅七万联军,纵然国主麾下军士悍勇,也难保不被群狼所困。而北方柳相所带的赤旅军团防御华燁的风虎铁骑,到时候若不肯投降,也是註定要损失掉的。国主带了残余的兵马,还要沿著北邙山迂迴,取道沧澜道回国,到时候也许墨离县侯已经以兵变拿下了九原城。国主到时城门不开,而白毅大可以领兵在后面追杀,离国其他城市还未来得及响应国主,国主已经被前后夹击。”雷碧城直视嬴无翳,“这些国主想过么?”
嬴无翳沉吟片刻,微微点头:“这个危险我离开天启之前就已经想到。”
“那么在国主的计划中,该当如何应对这种困境呢?”
“这是赌博。”嬴无翳深吸一口气,低声道,“因为帝都对於我们,已经没有多大的意义。进出的资货都被诸侯封锁,我们无法壮大自己,手中空持有皇帝,却无法用他来威胁敌人。必要时,这些诸侯大可放弃皇帝让我一剑杀了他,再杀进天启来勤王。而我如果失去赖以起家的南蛮诸部,就会被活活困死在天启,再无可以呼应的力量。所以这一次我本来准备急速行军,在诸侯还没来得及反应的时候衝出殤阳关,最多是旷野相遇,即便是一战,还可以绕过敌阵的封锁回国,不至於损失巨大。却没有料到白毅的防御这么坚实,我没能及时衝出殤阳关,现在心里也后悔。”
“国主所想,是如果急行军回到九原,趁著墨离县侯还未来得及起事,便大军入城。那时候以国主的军威,动摇不定的臣子势必立刻归顺在国主的军旗下,墨离县侯的谋反自然而然烟消云散。这就是国主所谓的赌博吧?”
嬴无翳点头:“国师知我。”
“可是国主难道没有想到,墨离县侯的反叛,也许根本就是一个圈套,引得国主离开天启。所以白毅早已在殤阳关前设下了重重大军,以国主『岳峙雷行』的战术,却不能脱出殤阳关。而墨离县侯只是暗中蓄积兵力,並不急於和长公子在九原城下开战,这可能也是另有目的。”雷碧城缓缓说道。
嬴无翳恍然大悟:“这是引我回国的诱饵!我担心嬴真不能守国,就会急於破围,那样正中了他们的圈套!”
“不错,所以墨离县侯是在等待,国主不动,他也不动,而诸侯亦然。我来的路上已经听说白毅约了国主七日破城,这未必不是一个逼国主儘快突围的计策。”雷碧城一挥袖子拂过棋盘,“所以这一阵若是一盘棋,还有无数的后招没有显露出来。国主在边角地上所见的廝杀,只是敌人为了在中盘绞杀我们所放的烟幕!”
满盘棋子落在榻上,啪啪作响。
谢玄站在旁边,听到这里,微微心惊。这些他不是没有想到过,可是他也知道诸侯间素来不和谐,八鹿原一战,诸国联军如果不是各自为阵,本不会被离军冲得分崩离析。而如今若真的要实施这样庞大的计划,势必要有一个首脑在幕后运筹帷幄,以谢玄所知,东陆朝野却根本没有这样一个掌握绝大的权力却又深藏不露的人。即便白毅,想要协调诸军和墨离县侯配合他,也是有心无力,所以谢玄敢於劝嬴无翳冒险归国。而雷碧城带来的消息却令他推翻了原先的推测。恰恰在这个时候,墨离县侯引兵不发围困著九原城,使得这个局面越来越像一个巨大的诱饵。而隱藏在幕后操纵的那人,谢玄心里觉得隱隱约约看见了影子,却摸不准那种感觉。
他不喜欢雷碧城,却被他的分析说服了。
嬴无翳也不说话,看著如今空荡荡的棋盘,沉思良久,微微地点头:“那么如今的选择,我们可以退回天启城固守。要么,就是率先引兵突围。如果我们行军足够快,我的侄儿未必敢於谋反,因为在他还未在九原城站稳脚跟,我们便已经兵临城下。而诸侯若是来不及追上我们,他就只有死路一条!”
“前者是下策,后者是中策。”雷碧城断然道,“然而都不是帝王之策!”
嬴无翳猛一抬头,目光灼热:“什么是帝王之策?”
“帝王之策,是尽诛白毅的大军!”雷碧城低喝。
嬴无翳、谢玄和张博都是悚然一惊:“尽诛白毅的大军?”
他们面前是两倍於自己的大军,山阵、风虎、出云、紫荆,均是东陆顶尖的强兵。而领军之人无不是声威赫然的人物,当先的更是被雷碧城自己也推许为“军王”的白毅,即便以他们的傲气,也不敢抱战胜的想法,平安突围已经不是容易的事。
“国主曾经冒千古的奇险夺下帝都,成就功业,那么殤阳关为什么不可以成为第二个奇蹟?”雷碧城几乎是在质问,“或者国主已经失去了年轻时候的勇气?”
嬴无翳眼睛忽然瞪大,直视雷碧城,目光中隱隱一股怒意。稍顷,他忽地鼓掌大笑:“很好!那么国师来这里,就是要教给我尽诛白毅的方法吧?”
“如果不是准备充分,我有什么面目在最危急的时候私自离开九原城来面见国主?”雷碧城反问。
“你有那么大的信心?”嬴无翳喝问。
“神所庇佑的人,他不可阻挡。神授予他武神般的力量,狮子般的雄心,火焰般的渴望,钢铁般的意志。一切的敌人都將在他的面前化为齏粉,仿佛遭到雷霆的惩罚!神的眼睛在天空里俯视他,奇蹟跟隨他而行。神曾为了拯救河洛一族而劈开大山,也会为了他所选中的人把殤阳关变成白毅的修罗地狱!即便是军王,也不足以抗衡神的意志!”雷碧城声音高亢,仿佛唱颂,“而国主,便是神选中的人!”
他猛地低头:“请国主屏退其他人,我將把神的旨意传授给国主!”
嬴无翳点头,扬手一挥。谢玄和张博半跪行礼,一齐退出军帐。
两人默默地站在夜空下,微风吹拂。方才浓重的雾气此时已经消散得一点不剩,嬴无翳的战马平静地站在远处打盹,似乎没有任何特別的事情发生过。四名魁梧如巨神的从者默默地站在帐外,不发出一点声音,甚至感觉不到他们在呼吸。沉重的铁甲笼罩了他们全身,没有半点皮肤暴露在外,其中一人的右臂没有了,袖子空荡荡地飘著。谢玄和张博一出帐,恰好站在这四个人之间,从者们却没有一个扭头去看他们。这些从者根本就像是铁铸的人偶,本应该立在坟墓前守护墓主的安寧。
张博瞥了他们一眼,扭头去看谢玄。谢玄微微摇头,示意他不要多说。
两个人走出一段距离,张博才压低了声音:“国师带来的方略……尽诛白毅的大军……可能么?”
“自从他来到离国,每一次他提出的方略都切实可行,这一次只怕也不会例外。”谢玄道,“我想公爷已经被他说服了,现在不必再多说什么。”
两人又走了一段,周围静静的看不见一个人,只有微微的风声。谢玄忽然站住了,张博愣了一下,也站住了,看著谢玄沉默地回头,去眺望远方的军帐。
“怎么?”张博问。
“不知道怎的,每次见到这个人,我都有种衝动,”谢玄压低了声音,“想要一剑杀了他。”
“我也一样!”沉默良久,张博道。他和谢玄对视,目光中不无忧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