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两……二十两即可!多谢晴江兄!多谢晴江兄!”
他又有些不好意思地补充道:“京中俸禄实在微薄,我已经写信让拙荆带上家中的全部存银了,只是……只是路上怕是要耽搁许久,这笔钱,或许要等半年后,愚弟才能还上了。”
“此乃小事。”马懋才豪爽地一拍他的手,“你我何须说这些话。下值后,你与我一道回家去取便是。”
“晴江兄大恩……”袁继咸感激得不知该说什么好,一揖到底,正要再说些感谢的话,堂中却突然传来一阵喧哗。
两人循声望去,只见行人司司正杨伦,正满面春风地从外面走了进来。
杨伦年过四旬,为人温厚却又不失严厉,在司里颇有威望。
他一进来,原本还有些嘈杂的公房顿时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齐刷刷地将目光投向了他。
杨伦的目光缓缓扫过堂中众人,脸上带着和善的微笑,朗声道:“诸位,九边登极发赏的差事,名单已经定下来了。”
短短一句话,立刻就让整个直房之中的气氛变得微妙起来。
行人司是个清水衙门,平日里所担之事,无非是代天子外出颁诏、赏赐、祭祀等等。
这些差事,听着风光,实则苦不堪言。
近的还好,远的一去便是数月乃至半年,若是去往云贵两广那等烟瘴之地,更是人人避之唯恐不及。
但,凡事总有例外。
这“九边登极发赏”,更是例外中的例外。
首先是近,哪怕最远的宁夏镇来回也不过是半年有余。
其次是肥!
地方总兵为讨好钦差,送上的程仪,历来都极为丰厚,少则百金,多则五百金,实在是外派诸活中的天字第一号的肥差。
一时间,堂中众人千姿百态。
有那家境稍好、不愿受奔波之苦的,立刻低下了头,眼观鼻,鼻观心,生怕被司正瞧见。
而那些囊中羞涩、正盼着能有外快贴补家用的,则一个个伸长了脖子,目光灼灼地看着杨伦,眼神里的渴望几乎要溢出来。
杨伦将众人的神态尽收眼底,也不卖关子,清了清嗓子,展开手中的文书,缓缓念道:
“马懋才。”
马懋才心中暗道一声“苦也”。
怎么又是我……我才刚回来啊,按理不是应该休息一下的吗?
我也没给司正送礼,凭什么又轮到我了?!
马懋才百思不得其解,内心全是痛苦,他实在不想再出差了。
他自天启五年登科以来,短短两年间,已经出了数次外差,来回奔波数万里。
说实话,他真的有些累了。
如今囊中既不缺钱,就只想趁着这个冬天,在京城好好歇一歇。
况且如今新君登基,气象一新,虽不知是否能够长久,却也更应该细细观察,好把握其中风浪。
比如这京师治理对策征集就是一个好的切入点。
他已看中饥民这事,感觉复杂度不高,真做岔了也不至于有什么大祸。
正打算明日往城内城外走上一圈,再好好上个题本看看能不能揽下来这事做做。
唉……要不回头找司正商量一下,看能不能把这个名额,让给袁继咸算了?
然而,他这个念头还没转完,就听杨伦接下来的话,如同一道惊雷,在他耳边轰然炸响。
“——差往,延绥镇颁赏!”
延绥镇!
这三个字,像一颗巨石投下,在马懋才的心湖里激起千层涟漪,旋即,又化作一声贯穿神魂的钟鸣。
嗡——
周遭的一切声音,同僚的窃窃私语,窗外的秋风,甚至是自己胸膛里心脏的跳动,都在这一刻尽数褪去。
世界瞬间寂静无声。
居然是延绥镇!那是他的家乡!
他的眼前,不再是这间小小的、拥挤的行人司公房,不再是同僚们或羡或妒的脸。
恍惚间,一片苍凉的黄土高原浮现。
风,从天际吹来,带着塞外的萧杀与黄沙的颗粒感,粗粝地刮过他的脸颊,让他几乎要眯起眼睛。
那不是京城的风,京城的风是湿臭的,是带着市井烟火气的。
这风,是属于陕北的,是属于延绥的,是属于马家沟的。
他看见了,看见了沟壑纵横的塬上,佃户们赶着牛,正在田里忙碌地播种。
他的视线越过田野,落在了村口那棵老槐树下。
树下,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阿妈!
她穿着一身蓝布衫,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在脑后挽成一个髻。
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手里拿着针线笸箩,却久久没有动一下,只是朝着官道的方向,怔怔地出神。
阿妈在等谁呢?阿妈还能是在等谁呢?!
那泥土的芬芳,混杂着牛粪的气息,还有远处飘来的、阿妈在灶上炖着的那锅羊杂汤的浓香……
这一切,都如此真实,如此清晰,就仿佛他从未离开过。
京城的十年寒窗,两年的宦海浮沉与来回奔波,在这一刻,都变得像一场遥远而模糊的梦。
真实的,只有那片土地,那阵风,那个人,那碗汤。
一股巨大的酸楚与狂喜交织的情感,猛地攫住了他的心脏,让他的呼吸为之一窒。
马懋才呆呆地站在原地,双目失神,杨伦后面念了什么,他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
“晴江兄!晴江兄!回神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被身旁的袁继咸用力地摇晃着,唤回了神思。
“啊?”马懋才茫然地应了一声。
“晴江兄,快,快回家沐浴更衣去!”袁继咸的脸上满是压抑不住的兴奋和喜悦,他扯着马懋才的袖子,急切地说道,“这次登极发赏,陛下居然要亲自召见我等!这以前从来没有过啊!”
他想压低声音,却怎么也压不住心中喜悦:“晴江兄,这次……这次名单里也有我!哈哈哈,你那笔钱,等我从边镇回来,立刻就能还给你了!”
马懋才被他拖着,踉踉跄跄地走了两步。
然后,他略微从那巨大的震惊和狂喜中清醒了过来。
马懋才一言不发,只是脚下的步伐,却越走越快,越走越快,快到袁继咸都要跟不上了。
他的胸中,仿佛有一股炙热的岩浆在奔涌,在咆哮,几乎要冲破他的喉咙。
阿妈……
孩儿要回家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