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局势已经稳住,我也已登基。”
赵恆的声音平静。
“那些曾被菌丝污染的官员,凡罪大恶极者,皆已伏法。其余人等,在神智恢復后,我给了他们將功赎罪的机会。百废待兴,道阻且长,但终归是有了希望。”
他顿了顿,將那幅疆域图在石桌上展开,目光无比郑重。
“江临,我仍想问你最后一次。这万里江山,需要一位真正的守护者。我愿以国师之位待之,与你共治天下。”
江临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烈酒入喉,辛辣滚烫,让他感到无比的畅快。
他摇了摇头,笑道:“陛下,你看这疆域图,何其广阔。但我想要的,却不在其上。”
赵恆看著他,看著他眼中那片清澈坦然,终於也释然地笑了。
“我明白了。”
他端起酒杯,与江临、与一旁的阿阑,重重一碰。
“这一杯,不为君臣,只为朋友。”
“敬这来之不易的人间。”
三人一饮而尽。
翌日清晨。
江临和阿阑,换上了最普通的旅人装束,牵著一匹从庄园马既里挑来的,最温顺的枣红马,走出了这座庇护了他们半月之久的庄园。
江临將那枚代表著北疆兵权的苍狼令牌留在了石亭之中。
他所带走的,只有一个小小的行囊,里面装著几件换洗的衣物,一口环首刀,一些乾粮,以及阿阑亲手为他缝製的,一个绣著一只笨拙小狼的香囊。
春风如染,绿了北疆。
江临带著阿阑重返怀塑卫,怀塑卫与他离去的时候相比,要说变化,就是变得热闹了。
羊汤铺子热气腾腾起来,街角上多了追逐嬉闹的顽童。
专供成卒家眷居住的土坯房区,房屋依旧低矮歪斜,来来往往的,也多是熟面孔。
终於,他与阿阑在一片相对完整的土坏院落前停下脚步。
院墙塌了一角,用粗糙的碎石和枯枝勉强堵著。
院门歪斜,半掩著。
推开门,岐呀的声响在死寂中格外刺耳。
小院空荡荡的,角落里堆著些柴禾,一只缺了口的瓦罐放在屋檐下,盛著半罐清水。
正对著院门的土坏房门紧闭著,窗户破了好几处,用粗糙的麻布片堵著。
江临深吸了一口冰冷而浑浊的空气,喉咙有些发紧。
他走到房门前,轻轻即响。
“谁?”门內传来母亲的声音“娘,是我。”江临的声音低沉,带著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下一刻,门哎呀一声,被拉开了一条缝隙。
一张布满深刻皱纹、饱经风霜的脸出现在门缝后。
头髮几乎全白了,胡乱地挽在脑后,露出枯瘦的脖颈。
眼神浑浊,带著深深的疲惫和挥之不去的惊惶,但在看清门外站著的那熟悉的脸庞时,那双浑浊的眼睛猛地睁大。
“临··临儿?”
老妇人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乾裂的嘴唇哆嗦著,似乎想確认眼前的是人是鬼。
她扶著门框的手,枯瘦得像鹰爪,青筋毕露。
“是我,娘。”
江临的鼻尖猛地一酸,他上前一步,清晰地看到母亲脸上瞬间涌起的巨大震动与难以置信,隨即是压抑了太久的恐惧、担忧和失而復得的狂喜。
那双浑浊的眼睛里,迅速蓄满了泪水,却倔强地没有落下。
母亲猛地伸出手,不是拥抱,而是带著一种近乎粗暴的急切,用力抓住了江临的骼膊,手指深深掐进他臂上的旧伤处,带来一阵清晰的刺痛。
她像是要確认儿子的血肉之躯是否真实。
“你——你还活著他们都说———南边京城塌了,连皇帝都死了—
母亲语无伦次,声音破碎不堪,每一个字都像从胸腔里硬挤出来,带著哭腔的嘶哑。
“我—我以为—我的临儿也—
她再也说不下去,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鸣咽,整个人剧烈地颤抖起来,抓著江临胳膊的手却死死不肯鬆开,仿佛一鬆手,这失而復得的儿子就会再次消失。
江临反手紧紧握住母亲冰冷粗糙的手,那触感如同握住一块在寒风中冻透的枯木。
他能感受到母亲身体里传来的巨大悲慟和劫后余生的虚弱。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伸出另一只手臂,將母亲瘦小佝僂的身体,小心翼翼地拥入怀中。
母亲的额头抵在他坚实的胸膛上,压抑的鸣咽终於变成了破碎的哭泣,瘦弱的肩膀在他怀中剧烈地起伏。
那哭声不大,却充满了积压多时的孤苦、绝望和此刻喷薄而出的巨大委屈与庆幸。
“娘,没事了,我回来了。”
江临的声音低沉而沙哑,一遍遍重复著,下巴轻轻抵在母亲白的头髮上,
感受著怀中这具饱经摧残却依然顽强的生命。
良久,母亲的哭声才渐渐平息,变成断断续续的抽壹。
她挣扎著从江临怀里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贪婪地看著儿子的脸,粗糙的手指颤抖著抚过他脸颊上新添的伤疤,下頜的胡茬,最后落在他那双沉淀了太多东西,已不復少年清澈的眼眸上。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她喃喃著,像是终於確认了这不是梦,长长地深深地吐出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她抬手用袖子胡乱擦了擦脸,努力想挤出一个笑容,却比哭还难看。
“饿了吧,娘——.娘去给你弄点吃的—
她说著就要转身往那黑洞洞的屋子里走,动作带著一种近乎本能的想要为归家游子操持的急切。
“娘,不用忙了,我们出去吃,吃饱了出发离开。”江临拉住了她,声音异常温和却坚定。
母亲的动作顿住了,愣然回头:“离开,去哪儿?”
“去南方,暖和的海边。”江临看著母亲浑浊眼中升起的茫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放缓了语调,“那里没有寒风,没有战乱。以后我们一家人在一起,
平平安安的。”
“阿阑?”
母亲愣了一下,隨即像是想起了什么,眼中掠过一丝复杂的光芒。
关於儿子生死未卜时那个拼死守护他的少女的零星传闻,也曾隨著商旅的只言片语飘到这苦寒的北疆。
“嗯,她也来了,在外面等著。”江临侧身,示意院门外。
母亲顺著他的目光看去,只见院门处,一个穿著朴素袍、身形纤细的少女安静地站在那里,眉眼温柔,正关切地望著他们。
少女的脸上带著长途跋涉的风尘,却掩不住那份清丽与坚韧。
当她与母亲的目光相遇时,她走上前去微微屈膝行礼,眼神清澈而真诚,带著一丝恰到好处的。
母亲的目光牢牢锁在阿阑身上,像是要把她仔仔细细地刻进心里。
她看著少女清秀的脸庞,温柔的眼神,还有那份在经歷了如此多苦难后依然保持的沉静气质。
一股巨混合著感激、欣慰和难以言喻的喜悦,如同温热的泉水,瞬间温暖了老妇人的心田。
儿子不仅活著回来了,还把这个用命护著他的好姑娘带到了自己面前。
“好—好孩子—”
母亲的声音颤抖得厉害,泪水再次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但这一次,泪水里不再是纯粹的悲慟,而是掺杂了失而復得的狂喜和一种尘埃落定的安心感。
她甚至下意识地想上前一步,却又因身体的虚弱和激动而跟跪了一下。
阿阑见状,立刻快步上前,稳稳地扶住了母亲的手臂,声音轻柔而带著安抚的力量:“您小心。”
母亲反手紧紧抓住了阿阑扶住她的那只手,枯瘦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她仰头看著阿阑,浑浊的泪水顺著深刻的皱纹豌蜓而下,嘴唇哆嗦著,想说什么,却激动得一时语塞,只是不断地重复著。
“好孩子—好孩子——·临儿他——他—·
她想说儿子有福气,想说谢谢姑娘的大恩,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终只化作一声长长的带著巨大释然和满足的嘆息。
江临站在一旁,看著母亲紧握著阿阑的手,看著母亲眼中几乎要溢出来的欣慰和喜悦,看著阿阑温柔而坚定地回握著母亲的手,轻声安抚。
也是欣喜不已。
母亲紧紧著阿阑的手,像是住了生命中失而復得的珍宝,用力地点了点头,声音虽然依旧沙哑,却带上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
“好,走,我们走!”
她的动作变得异常利落,仿佛被注入了新的力量。
没有多余的言语,没有收拾任何细软这个家早已无可收拾。
她只是鬆开阿阑的手,转身快步走进那阴暗的屋子,片刻后出来,手里紧紧著一个洗得褪色发白的小布包。
江临没有问那是什么。
他解下自己御寒的厚实外擎,仔细地披在母亲单薄的身上,然后弯下腰:“
娘,我背您。”
母亲看著儿子宽阔坚实的背脊,又看看站在一旁眼神关切的阿阑,眼中闪过复杂却无比满足的泪光。
她伏在江临背上,枯瘦的手臂环住他的脖颈。
那重量很轻,却又无比沉重,但这一次,沉重中带著奔向新生的希望。
阿阑默默上前,帮江临的母亲仔细整理好外擎的下摆,確保每一处都裹得严实,挡住寒风。
她的动作自然而体贴。
江临背著母亲,一步一步走出这个破败的院落,走出这承载了他童年,也见证了无数苦难的家。
阿阑紧隨在侧,时而轻轻扶著江母的背,时而低声说几句解闷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