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纳斯在旁边嘆气。
“两天前你刚进山,雪就来了。我真是整夜都睡不著,我腿伤没好,动不了,就卖了家里的东西想请別人去寻你,可也没人敢在这个时候上山……谢天谢地你回来了,还是安全的回来,真是奇蹟。”
“阿树哥肯定饿坏了吧,你多吃些,不够还有的。”忙著弄菜的尤娜又紧接著端来一盘香肠。
“把准备留到新年吃的好东西都端上来了,后面你吃什么啊?”尹杉打趣。
“別客气,肉类储存的话,家里还有。”乔纳斯说。
作为镇上受领主僱佣的猎户,儘管要定期上交配额,但“生意”好的时候,总会有多的剩给家里,反过来说,也有行情不好的时候。虽然这里的波吉斯大人不爱出门也不折腾,但领主老爷最受不了断供,尤其波吉斯大人是个出名的大胃王,可以不穿漂亮衣服,可以不骑高头大马,但生活里绝不能少了一口野味肉食。
乔纳斯是个老练的猎人,但老练也会受伤,伤的还是腿脚。
老实说波吉斯不算很严苛的贵族,但毕竟是贵族,看重规矩和契约。乔纳斯也慢慢上年纪了,一直停工会累积债务,要是再遇上点困难,份地都会抵出去。
恰巧尹杉时不时要进山,就想著帮一下,反正不过是抓几只兔子罢了。
“说起来,这只猪你是怎么……?”乔纳斯心思安定后,才开始谈及那头躺在地板上有一会儿的大黑坨子。
“也是凑巧,我好不容易赶在黑夜前回来,看见了灯火高兴的不行,加快了速度,没注意脚下,就被什么东西绊倒了,仔细一摸,才发现是这头疑似摔成內伤,动不了的野猪。我当然是憋著气驮它回来了。”尹杉编说了个来由,言语间都是对无私的大自然的敬意。
乔纳斯一时间有点语塞,因为著实有些神奇。
野猪就躺在地板上,动也不动,尤娜蹲在它旁边,偶尔戳戳它的肚皮。但猪兄自从进入这个温暖的场所,就沉默静止,或许是墙壁上掛著的各种野兽头骨给出了某种启示,它现在有一种坦然、超脱般的安寧。
“短吻阔鼻,青黑毛色,背部中线银鬃,蹄缝长白毛,这,这是高山雪蹄啊。”乔纳斯上手检视,专业猎人,手指头划过的都是下刀的好路线。
猪兄散发的虚无感更浓了。
“是好货吗?”尹杉问。
“顶好的。”乔纳斯用力点头,“这种猪很优雅,都不吃腐肉的,最喜欢找甜香的坚果和牧草吃,连水都要找雪水,没有寻常野猪的典型膻味,精壮但野性小,运动量適中,肉质也不干硬。”
“这么好?”尹杉讶异,心想难怪拳头的反馈比较特別,原来是肉质优良啊。
“老埃山里最好的货了,只在高山才有,所以叫高山雪蹄。夏季在山顶生活,冬季再降到山腰。”乔纳斯解释。
“这个交上去能补配额吗?”尹杉又问。
“不仅够,而且溢出了。”乔纳斯开心的说,笑的那股劲,络腮鬍都要弹起来了。
“那这是好事啊,这下你不用担心,安心养伤就行了。”尹杉也笑起来。
“真是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等明天我交给波吉斯大人,就把钱全部带回来给你。”
“给一点就行了,反正是捡的。”
“这可不行,请你一定要接受。”乔纳斯很诚恳且坚决。
“那好吧。”尹杉点头。
“你也很累了,今天就在这里睡吧。”乔纳斯看向窗,“雪还会下一整夜的。镇子好久没有这么冷过了。”
尤娜又烧了热水,让尹杉擦了脸,蜂蜜酒確实是好东西,不小心也多喝了点,他有段时间没沾过甜味了,有些怀念这个味道。
这顿饭挺充实的,即便因为佐料不多,味道差些,但热乎的汤汁和大肉块,都让跋涉过后的身体分外满足。
壁炉传递的暖流绕著腿脚,从腿爬上身躯,慢慢变成倦意。乔纳斯看出他的劳累,就让尤娜先回房间休息,不然以这丫头现在的活泼劲,可会被拉著聊到很晚。又说了些閒话,乔纳斯就把烛火熄掉了。
尹杉披著厚毯,陷进长椅里,在这样柔和的地方,想好好休息一次。
…
铁灰色的天,下著腥臭的雨,冷风吹在身上像刀割一样。
黑髮黑瞳的年轻人握著长枪的手,冻的发抖。城內城外都在烧著尸体取暖,时间变得非常缓慢,仿佛被这里遍地的黑血泥浆给黏住了。
雨像某种酸水,醃泡著整个战场。
象徵死亡的战鼓声又响了,年轻人的脸立即变得苍白,嘴唇乾裂。
这时老骑士的手按在他的肩膀上,止住那份颤抖,压住恐惧。
“別害怕,跟在我身后。”
冻雨连绵,半个月没停过。
城下敌人的尸体泡在泥水里,第二天就冻成了狰狞的硬块。城上没来得及搬走的同伴遗骸也和墙体冻在一起,只能用斧头劈断,碎肉混著冰渣溅开在人的脸上。
年轻人弯腰抓了一把雪吃来解渴。
今天的战鼓声也响了,而后攻城锤的每一次轰击,都像撞在肋骨和心口上。
几张同样年轻、苍白和颤抖的脸看了过来,就像当时的自己望向老骑士那样。
“別害怕,跟在我身后。”年轻人嘶声说。
尹杉忽然醒了,在长椅里睁开眼睛。
壁炉里燃烧的柴火,发出细微的噼啪声音,火光倒映在他黑色的瞳孔里。他没有动作,寂静的晦暗里只有火声,以及外面还没休止的风雪鼓吹。
那一年的冬天,才是最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