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把刀举起来!!”
“我张角就站在这里!让你砍杀便是!”
“我叫你把刀举起来!”
“怎么?不敢杀我?!”
“你不敢杀我——那我就要杀你了!”
说著,他真的从柴堆里拽出一把柴刀,横眉怒目。
这是红莲第一次听到他的名字——张角。
先前或许是因为尊敬,无人敢称他真名。
只是叫他张先生、张天师,大贤良师之类的。
这也是红莲第一次看到这么愤怒的张角。
他看得很清楚,张角此刻喘著粗气,那薄薄的粗布麻衣也被一层虚汗浸湿,紧贴在嶙峋的脊背上。
张角灰黑交杂的头髮凌乱,眼神里没有丝毫什么狗屁的神性光辉在闪烁。
只有疲惫和绝望。
像即將溺死的人。
“天师!”
张角身前那男人高呼一声,就扑通跪倒在地。
他手里的刀滚落在尘土中,隨即痛哭失声:
“我......我不是个东西啊!”
那男人泣不成声:
“我娘死了,我媳妇死了,连我儿子也死了,家里养了十多年的老黄狗也被我杀了吃肉......”
“天师你不知道,那老狗我捅了它一刀都不跑啊!肠子拖在地上都还趴在我脚边......我现在说起来,心里都像是被活剐一样难受啊!!”
“但是没办法啊天师!我家里就剩我爹了,那时候他三天都没吃东西了!我能抗,我爹不行啊!”
“我不能让我爹死在我面前啊!”
“我不是不守规矩,我是真的没法子了!”
周围人群一片寂静,只余那男人撕裂般的哭嚎,在破旧的棚屋之间迴荡。
“天师,我知道你!前两年在青州也是你让人把我从死人堆里拉回来......你是活菩萨,你是大善人!”
“我知道我不是个东西,我这是恩將仇报!但今天我再求不到一碗符水,我爹就真得死啦!天师!!”
他嗓子嘶哑,面上涕泪横流,一直磕头。
额头重重砸在地上,鲜血混杂著尘土污秽不堪。
可张角却只是静静看著他,久久未言。
那一刻,红莲看见张角眼中有波澜。
那不是怒火。
那是一种哀其不幸恨其不爭的无奈。
“你不敢杀我。”
张角终於开口,声音沙哑而低沉:
“你刚才敢拔刀指向孤儿寡母,抢他们的汤药。却不敢对我这个什么狗屁大贤良师动手。”
“你不是不敢杀人......你是只敢杀和你一样可怜的人。”
他蹲下来,直视著那男人眼中翻涌的惶恐与羞愧:
“你怕我,因为你把我当神。你怕我死后没了符水,你怕我死了再也没人管你了,你怕我死了你爹的情况会更坏。”
“可是——再坏还能坏到哪儿去呢?”
“你爹今天就要病死在床上了,这世道还能坏到哪儿去呢?!!!”
“你怨天不下雨,怨地不长苗!怨那妇人浪费了符水!怨我张角救不了你爹——”
张角的声音撕裂空气:
“你就是没怨过自己。”
“你爹要死在床上啦!你不敢进城去抢药房,你不敢去杀那些囤著粮食的大户,你不敢去砸开郡府的大门,问问那什么狗屁父母官这是什么世道......”
“你甚至都不敢把刀架在我张角的脖子上!”
“我敢保证,你只要敢这么做,肯定有人愿意把他的药给你,换我张角一条烂命!”
男人跪伏在地瑟瑟发抖,泪水和泥土混在一起,咬著牙发出兽类般的低鸣:
“是......是我不敢......”
闻言,原本怒气中烧的张角忽然平静了,他垂下眼帘,轻嘆了一声。
那嘆息將在场每个人的心都揪紧了。
哐当——
沉默良久后,张角將手中的柴刀扔在了地上,然后拍了拍那男人肩膀:
“把你爹背过来。”
说罢,就起身走回棚屋,只留下背影。
张角身后,那男人伏在地上嚎啕大哭,久久未能起身。
见证这一幕的红莲呆立著,喉咙发紧,心头仿佛堵了一块燃烧的石头。
他忽然想起刚进这里时那些模糊重影的病人,想起了那些像蛆虫一样挣扎的身躯。
也想起了张角那唯一清晰的轮廓。
他从来都不是救世主。
他只是一个撑著快烂掉的身子,还要替这些蛆虫去挣扎,教这些蛆虫去反抗的人。
此后如竟没有炬火,那他便是唯一的光。
围观的人群久久没有散去,空气沉重如铅。
就在这时,一道更加悽厉、声嘶力竭的呼喊,如同利箭般从远处射来,穿透了这片死寂!
“张天师——!”
刚走进棚屋的张角听到了呼喊。
他抱著那只破瓦罐又走了出来,看清双目赤红的来人后神情一凛:
“怎么了?”
前来报信的人浑身颤抖,眼泪大颗大颗的落下:
“马......马將军在洛阳的事情败露,他——他被官府抓住,昨日已被杀了头!”
空气像瞬间凝固,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张角怀中瓦罐里,正有几张才被烧尽的黄符,还勉强维持著形状。
忽有阵阵狂风风吹过,符灰如同被无形的巨手捏碎,骤然崩散!
纸灰漫天纷飞!
就像是为这天撒下的一把纸钱。
红莲觉得,张角身上似乎瞬间多了些其他东西。
张角紧闭双眼,感受著这忽如其来的妖风。
良久之后,他才重新睁眼,他缓缓点头。
“好。”
他声音低哑,每个字都却重若千钧。
“既如此,传信青、幽、徐、荆......去告诉他们——”
啪嚓——
张角缓缓鬆开双手,手中那瓦罐在地上摔成齏粉!
“告诉他们——张角不救人了!”
“去召人!去放符!去传言——”
“去告诉他们——告诉他们苍天已死!”
“去告诉他们——告诉他们黄天当立!!”
张角的怒吼如同神人擂鼓!
天边,一道狰狞的火蛇划过——这中平元年的第一声春雷,轰然炸响!
天下皆知!
像是在告诉这庙堂之上的袞袞诸公——请听我张角一言!
“苍天已死——”
“黄天当立——”
“岁在甲子——”
“天下大吉!!!”
红莲猛地抬头!
他看见乌云密布、狂风大作的天穹之外,有一大日正缓缓坠下!
他不知道,那到底是夕阳......
还是新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