轧钢厂供销科大院,瀰漫著一股与车间截然不同的气味。空气里少了机油铁锈的辛辣,多了纸张、油墨、陈年米麵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物资匱乏年代特有的“仓库味”。一排排高大的红砖库房如同沉默的巨人,铁皮大门紧闭,只留下小小的收发窗口。穿著深蓝工装、胳膊上套著红袖標的保管员们行色匆匆,推著堆满麻袋或木箱的平板车,车轮碾过坑洼的水泥地,发出单调的“哐当”声。
李明站在標著“三號库”字样的库房门口,袄口袋里揣著车间主任老马批的领料单——一盒新钻头。他深吸一口气,压下脑中因精神力透支残留的隱痛。目標不是钻头,而是这扇门里的人,阎埠贵。
“三大爷!”他提高声音,朝半开的收发窗里喊了一声。
窗內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纸张翻动声,接著阎埠贵那张戴著圆框眼镜、透著精明和谨慎的脸探了出来。看到是李明,他镜片后的眼睛亮了一下,隨即又习惯性地左右瞟了瞟,压低声音:“明子?你怎么跑这儿来了?快进来快进来,外头冷!”
李明闪身进了收发室。狭小的空间里堆满了帐簿、复写纸、沾著油污的领料单,还有一股子劣质茶叶和陈年灰尘混合的味道。阎埠贵热情地搬过唯一一张乾净点的凳子,又拿起桌上那个磕掉瓷的搪瓷缸,作势要倒水。
“三大爷,別忙活了。”李明笑著拦住他,顺手从口袋里掏出半包刚买的“大前门”——这可是四级工才捨得偶尔抽的“高级货”,“您尝尝这个。” 说著,很自然地把烟塞进了阎埠贵工作服的上衣口袋。
阎埠贵的手指隔著口袋布料捏了捏那半包烟的厚度,脸上的笑容顿时真切得像开了:“哎呀!明子!你这孩子!太客气了!四级工了就是不一样!出息!”他嘴上推让著,动作却毫不含糊地把烟揣得更深了些,然后才拿起李明的领料单,“钻头是吧?等著,三大爷这就给你拿最好的!”
他转身打开身后一个沉重的铁皮柜,在里面翻找起来,嘴里也没閒著:“明子啊,你可真是给咱老阎家长脸了!前院后院谁不夸你?连易中海那老傢伙,昨天跟我下棋还酸溜溜地说什么『年轻人步子別迈太大』呢!呸!我看他就是眼红!”
李明心中一动,顺著话茬:“一大爷也是关心。对了三大爷,咱们这供销科,管的都是金贵东西吧?我看这库房,真气派。”他状似无意地环顾著狭小的收发室,目光扫过墙上贴著的《仓库管理规定》和一张泛黄的库区平面图。
“那可不!”阎埠贵拿著钻头盒转过身,脸上带著保管员特有的、对“管辖范围”的骄傲,“小到一颗螺丝钉,大到整卷的钢板、成吨的粮食(他声音压得更低),都在咱这大院儿里!看见没?”他指著窗外远处一排明显更破旧、大门锈跡斑斑的矮房子,“那边是废料区,报废的机器零件、用废的砂轮、铁屑啥的都堆那儿,定期清理回炉。別看是破烂,那也是公家財產,一粒铁渣都不能少!”
“废料区?”李明露出“好奇”的表情,“那地方也有人管?”
“管?咋不管!”阎埠贵把钻头盒递给李明,凑近了点,带著点神秘兮兮的优越感,“那边归老蔫管,姓蔫,蔫了吧唧的,话都说不利索。不过他有个徒弟,叫小石头,挺机灵一孩子,就是命苦,爹妈走得早……嗨,扯远了!废料区也得按时盘点,登记造册,月底统一过磅拉走!规矩严著呢!”
就在这时,收发室的门帘被猛地掀开,一股冷风灌了进来。一个穿著洗得发白、打满补丁袄的瘦高少年冲了进来,脸色发白,气喘吁吁,额头上全是汗珠,手里紧紧攥著一个油纸包。
“阎…阎师傅!”少年声音带著哭腔,眼神惊恐地扫过屋里的李明,欲言又止。
阎埠贵脸色一沉:“小石头?慌慌张张像什么样子!没看见我这有正事吗?规矩都忘了?”
“阎师傅!出…出事了!”小石头急得直跺脚,把手里的油纸包往前一递,声音带著绝望的颤抖,“蔫…蔫师傅他…他中午喝了点酒…刚才…刚才在废料堆那边…一脚踩空…摔…摔晕过去了!脑袋…脑袋磕破了!流了好多血!我…我找了点破布想给他包上…可…可止不住啊!”他摊开油纸包,里面是几块被鲜血浸透、还在滴血的脏布条!
阎埠贵“啊呀”一声,脸都嚇白了:“老蔫?!这…这…人呢?送医务室没?”
“我…我背不动啊!”小石头带著哭腔,“还在废料堆后头躺著呢!我跑出来叫人…就…就碰上您了!阎师傅!快…快救人啊!”
阎埠贵顿时慌了神,六神无主地在狭小的收发室里转圈:“这…这可咋整…这…保卫科知道了要命啊!喝酒上岗…工伤…我的老天爷…”他第一时间想到的不是救人,而是害怕担责任!
“三大爷!救人要紧!”李明果断开口,声音沉稳有力,瞬间压住了阎埠贵的慌乱,“医务室在哪?我跟你去!小石头带路!”他一把抓起桌上那几块沾血的破布,塞回小石头手里,“路上按住伤口!”
阎埠贵被李明这一嗓子吼得回了魂,也顾不上什么责任了:“对!对!救人!医务室在东头!快!小石头前面带路!”
三人衝出收发室,顶著寒风,跟著小石头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厂区最偏僻的废料区跑去。刺骨的冷风如同刀子刮在脸上,李明的太阳穴因精神力透支而隱隱作痛,但他强迫自己集中精神。
废料区名副其实。巨大的废弃钢锭、扭曲变形的铁管、堆积如山的氧化铁屑、破碎的砂轮、报废的轴承…杂乱无章地堆砌成一座座散发著铁锈和机油腐败气息的“垃圾山”。角落的背风处,一个穿著油腻工装、身材矮胖的老头蜷缩在地上,正是老蔫。他脸色惨白如纸,额角一个狰狞的口子还在汩汩冒血,半边脸都被凝固和流淌的血液糊住,身下的冻土已被染红一片。浓重的酒气混合著血腥味,瀰漫在冰冷的空气中。
“我的老天爷!”阎埠贵嚇得腿都软了,声音发颤,“老蔫!老蔫!醒醒!”
李明一个箭步衝上去,蹲下身,手指迅速搭上老蔫的脖颈——脉搏微弱但还在跳动!他立刻从小石头手里拿过那几块脏布,叠厚实了,用力压在老蔫额角还在渗血的伤口上。
“小石头!按住这里!用力!別鬆手!”他厉声吩咐,语气不容置疑。被嚇懵的小石头下意识地照做,用尽全身力气按住伤口。
“三大爷!別愣著!快去医务室叫医生!就说人快不行了!让他们带担架和止血的东西来!快!”李明转头对阎埠贵吼道。
阎埠贵被李明身上陡然爆发出的决断气势震住了,连滚带爬地朝著医务室方向跑去。
寒风呜咽著穿过废料堆的缝隙,捲起铁锈的粉尘。老蔫的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小石头按著伤口的手因为用力过度而剧烈颤抖,脸上满是泪水和恐惧。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无比漫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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