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四合院家家户户的烟囱都飘起了炊烟，混合著饭菜的香气和煤球燃烧的独特气味。东厢房里，气氛却有些不同寻常。

穆青坐在靠窗的小方桌前，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桌上摊著厚厚一摞轧钢厂的工资核算草稿纸、算盘，还有几本边缘磨毛了的帐本。昏黄的白炽灯光下，她手指飞快地在算盘珠子上拨动，噼啪作响，额角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不对……又不对……”她烦躁地低声嘟囔，用力划掉草稿纸上刚算出的数字，“这个月的附加工资补贴项怎么也对不上总帐……到底是哪里出岔子了？”月底轧钢厂財务科赶工期的压力沉甸甸地压在她肩上，连续几天的加班让她眉眼间满是疲惫。

杨爱国坐在旁边的小凳子上，笨拙地用砂纸打磨著一块木头，那是他答应给杨囡囡做个小板凳的料。他偶尔抬头看看妻子焦头烂额的样子，想帮忙却插不上手，財务上的事情他是一窍不通，只能干著急。

杨囡囡则趴在里屋的门槛上，小脑袋探出来，大眼睛滴溜溜地看著妈妈，又看看哥哥。杨不凡正坐在她旁边的小板凳上，手里拿著一本薄薄的《初中代数》，似乎看得入神，但眼角的余光却早已將母亲桌上的混乱和草稿纸上的数字尽收眼底。

那些数字在普通人眼中只是枯燥的符號，但在杨不凡被“过目不忘”强化过、又被前世庞大工程计算经验打磨过的大脑里，却如同活了过来。轧钢厂这个月的工资构成——基本工资、岗位津贴、夜班补助、附加工资（包含福利费、工会经费等）、可能的奖金扣罚——瞬间在他脑海中构建起一个清晰的框架模型。穆青草稿纸上那些反覆涂改的数字，如同散乱的拼图碎片，被他瞬间捕捉、归类、定位。

“妈，”杨不凡合上手里的代数书，声音不大，却清晰地打破了屋內的凝滯气氛，“您是不是卡在附加工资的计提比例和总额核对上了？”

穆青一愣，拨算盘的手指停了下来，惊讶地抬头看向儿子：“不凡？你……你懂这个？”她语气里满是难以置信。儿子以前数学成绩平平，连家里的开销都算不清楚，什么时候关心过工资核算这么专业的东西了？

杨爱国也停下了手里的活计，疑惑地看过来。

“在学校听老师提过一点工厂会计的事，有点兴趣。”杨不凡站起身，走到方桌旁，语气自然得像是在討论一道课后习题，“我看您草稿纸上，附加工资总额是1357块6毛4，但根据您前面列出的各部门人数和標准，按国家规定的比例（他刻意模糊了具体数值，只说『规定比例』）计提，应该是……”

他目光快速扫过穆青手边一份翻开的、记录著各部门基本工资总额的表格，大脑如同精密的差分机，瞬间完成计算：“……应该是1357块整，零头4分是四捨五入的误差。您再对对看？”

穆青下意识地低头看向自己反覆核算了好几遍、始终差几块钱的草稿纸，又猛地翻开那份记录表，手指有些颤抖地重新计算。算盘珠子在她指尖噼啪作响，速度却慢了许多，带著一种小心翼翼的求证。几秒钟后，她猛地抬起头，眼睛瞪得溜圆，像是第一次认识自己的儿子：“1357块整？！对……对上了！就差那四分钱！不凡，你……你怎么算得这么快？！”她看向儿子的眼神充满了震惊和不可思议。这绝不是“有点兴趣”能解释的！这计算速度和准確性，简直比她们財务科的老会计还厉害！

杨爱国也放下了木头和砂纸，站起身凑过来，看著妻子那震惊的表情和草稿纸上被儿子一语点破的关键，粗獷的脸上写满了困惑和……一丝隱隱的骄傲？虽然还是搞不懂儿子怎么突然会这个。

“可能……是最近开窍了？看书比较认真。”杨不凡含糊地解释了一句，把锅甩给“开窍论”，然后目光落在穆青面前另一份摊开的、更复杂的成本核算表上，“妈，您这炼钢车间的原料成本分摊……是不是用了品种法？我看这个焦炭耗用量和实际產出吨钢的配比，好像有点小问题。”

他伸出修长的手指，轻轻点在表格的某一行数据上。穆青的心猛地一跳，这正是她今天下午跟財务科长老王爭论不休、感觉有点彆扭但死活找不到具体原因的地方！品种法分摊成本在轧钢厂是通用做法，但具体到不同炉次、不同批次的原料消耗与產出匹配，確实存在一些模糊地带。

“你看这里，”杨不凡的声音平静而清晰，带著一种令人信服的力量，“这批q235钢锭的生產记录，入炉焦炭量是xx吨，但按標准吨钢焦耗和实际產出量反推，理论焦耗应该是xx吨。中间差了0.85吨。虽然量不大，但分摊到成本里，会把这部分差异平摊到所有產品上，导致这一批次的成本略微虚高，而其他批次可能被拉低。我建议您查一下当天的领料单和退料记录，或者炉前记录，看看是不是有少量焦炭被用於其他临时维修或者……损耗没及时记录？”

穆青彻底懵了！她顺著儿子的手指和清晰的思路看过去，再结合自己多年的经验，瞬间豁然开朗！困扰她半天的彆扭感找到了根源！这不仅仅是计算能力的问题了，这是对成本核算方法、生產流程、数据匹配逻辑的深刻理解！这洞察力……简直妖孽！

“天爷啊！”穆青忍不住低呼一声，一把抓住杨不凡的胳膊，像是抓住了一个从天而降的宝贝，“不凡！你……你真是妈的好儿子！你这脑袋瓜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灵光了？！老王他们吵了一下午都没说到点子上！”巨大的惊喜和震撼让她暂时忘记了疲惫，脸上泛起了兴奋的红光。

杨爱国站在旁边，嘴巴微张，看看激动不已的妻子，又看看一脸平静、仿佛只是说了件小事的儿子，脑子彻底不够用了。保卫科抓坏蛋他在行，可这算帐……儿子这水平，听起来比厂里的会计还厉害？这真是他那以前算不清几斤粮票的儿子？

就在这时，里屋门口传来一个软糯又带著点小得意的声音：

“哥哥厉害！哥哥最厉害啦！比算盘珠子还快！”杨囡囡不知何时抱著她那个宝贝小布熊溜了出来，仰著小脸，大眼睛亮晶晶地看著哥哥，一脸的崇拜，“妈妈算盘珠子『噼啪噼啪』响好久，哥哥『唰』一下就知道啦！囡囡看见啦！”她一边说，一边还用小胖手模仿著算盘拨动和杨不凡快速点指的动作，笨拙又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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