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秀才看著伏在地上的小小身影,蜡黄的脸上竟浮现出一丝极其满足、极其释然的微笑。他艰难地转过头,看向床边的儿子秦茂山,浑浊的眼中最后一点神采如同即將燃尽的烛火,却亮得惊人。他用尽全身力气,一字一顿,声音虽轻,却清晰得如同最后的钟鸣,敲在秦茂山和秦思齐的心上:
“此子有举人之姿!茂山照拂…照拂於他……”
“举人之姿”四个字,如同惊雷,在秦茂山耳边炸响!父亲一生严谨,从不轻易褒贬於人,临终竟给予一个六岁稚童如此高的评价!他震惊地看向跪在地上、捧著书卷泣不成声的秦思齐,心中翻江倒海,过往对这个寒门稚子的所有轻视、不解,在这一刻尽数化为乌有,只剩下深深的震撼和一种沉甸甸的、父亲临终託付的责任感。
“父亲…儿子…儿子记下了!”秦茂山哽咽著,重重叩首。
秦秀才的目光最后停留在秦思齐身上,那目光里包含了太多太多——无尽的期许,未竟的遗憾,还有一丝终於託付衣钵的释然。他嘴角那抹释然的微笑渐渐凝固,枯瘦的手无力地垂落下来,缓缓闔上了双眼。胸膛最后一丝微弱的起伏,也归於平静。
屋外,凛冽的寒风似乎在这一刻骤然停歇。屋內,死一般的寂静。唯有炭盆里最后一点火星,发出“噼啪”一声轻响,彻底熄灭。“先生——!”
一声撕心裂肺、带著无尽悲愴与孺慕的哭喊,终於衝破了秦思齐死死压抑的喉咙。他小小的身体扑倒在冰冷的床榻边,紧紧抱住先生那只刚刚垂落、尚有余温的手,仿佛要將自己的生命热度传递过去,哭得浑身颤抖,肝肠寸断。那本珍贵的《孟子》批註,被他死死地搂在怀里,仿佛是他与恩师之间最后的、唯一的联繫。
秦茂山也伏地痛哭。悽厉的哭声终於引来了门外的秦怀仁和家人。整个私塾,瞬间被巨大的悲痛笼罩。
灵堂很快设起。白幡在寒风中猎猎作响。秦思齐穿著赶製出来的粗麻孝衣,小小的身影跪在灵前,显得格外单薄孤零。他不吃不喝,不言不语,只是固执地、一遍又一遍地往火盆里添著纸钱。跳跃的火光映照著他红肿却异常乾涩的双眼,里面没有泪,只有一片死寂的潭水,深不见底。
夜深了。守灵的人换了一拨又一拨。秦茂山强忍悲痛,劝秦思齐去厢房歇息。秦思齐只是固执地摇头,声音嘶哑:“学生要为先生守灵。”
秦茂山看著他那双沉寂得可怕的眼睛,终是嘆了口气,不再勉强,只让人给他端来一碗热水。
灵堂里只剩下摇曳的烛火和纸钱燃烧的嗶剥声。秦思齐默默地跪坐在冰冷的蒲团上,怀中紧紧抱著那本先生临终所赐的《孟子》批註。良久,他终於缓缓地、极其小心地,翻开了那承载著先生半生心血与临终託付的书页。
昏黄的烛光下,先生熟悉的蝇头小楷密密麻麻地布满页边。那些批註,或引经据典,或阐发微义,或联繫时事,字字珠璣,见解精闢。翻到《告子》篇“鱼与熊掌”章,页边空白处,先生用硃笔格外醒目地批了一行字:“捨生取义,大丈夫也!然义之所存,非必死也。活而弘道,其义更艰!”
秦思齐的目光死死地钉在这行字上。先生最后病榻授业、断断续续的讲解,那嘶哑却执著的声音,那枯槁面容上期许的目光,还有那句“此子有举人之姿”的遗言一幕幕,如同汹涌的潮水,猛烈地衝击著他几乎冻结的心防!
他仿佛又看到先生枯瘦的手指著书卷,喘息著说:“思齐…活著把道传下去比…比死更难…更重…”
“活而弘道,其义更艰……”秦思齐喃喃地重复著这八个字。死寂的眼中,终於有了一丝微弱却极其坚韧的光,如同寒夜中挣扎著不肯熄灭的烛芯。小小的身体里,一股沉甸甸的力量如同被唤醒的种子,在悲痛的冻土下,悄然顶开了坚硬的壳。
先生走了,那盏引路的明灯熄灭了。但先生把火种,留在了这本书里,留在了这八个字里,也留在了他的血脉里。活下来!走下去!把先生的道,传下去!
他挺直了因久跪而酸痛的脊背,对著灵床上覆盖著白布的恩师遗体,对著那方陪伴他走过最后求学岁月,对著摇曳的烛火,深深地、郑重地,磕下了头。
烛泪无声滑落,堆积如坟。灵堂外,是深不见底的寒冬长夜。灵堂內,一个六岁的孩童,在恩师灵前,於无声的悲慟与滚烫的传承中,完成了属於他的“成人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