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9章 冰之影,水之舞
寒风吹过戴瑞城高耸的城垛,发出如同冤魂低泣般的鸣咽。
它钻过石缝,掠过结霜的庭院,最终灌入马既,吹得棚顶的乾草作响,也让悬掛的马具轻轻碰撞,发出沉闷的金属声。
多利安一一这个名號之下,隱藏著艾莉亚·史塔克苍白而警惕的面容一一正將培提尔·贝里席大人的黑色公马牵回它专属的隔栏。
这匹名为“暗影”的公马体型高大,肌肉在光滑的皮毛下滚动,鼻息粗重而带著白雾,显露出一种与它的主人相似的、內敛而精悍的气质。
艾莉亚拍了拍它结实的脖颈,手指能清晰地感觉到血管的搏动和体温的温热。
她在这里的身份是培提尔的养马小弟。这个身份像一件不合身的粗糙衣服,时刻摩擦著她的皮肤,提醒著她的卑微。
主厅的方向隱约传来喧囂声、杯盏碰撞声和走调的琴声,一场属於老爷和小姐们的宴会正在温暖的炉火与明亮的烛台下进行。
食物的香气一一烤肉的焦香、热腾腾的派饼和香料葡萄酒的甜腻一一偶尔会隨风飘来,但这与她无关。
她的胃部因此传来一阵轻微的紧缩,但她立刻压制了下去。
史塔克家的人不会为了一顿晚餐而自怜。
培提尔大人,似乎也彻底將凯特琳·史塔克的女儿忘在了脑后。
他没有给予她任何形式的额外关照,哪怕是一个暗示性的眼神。艾莉亚很清楚其中缘由。
每一次他看似不经意地扫过她的脸,那目光中既无温情也无怀念,只有一种冷静的、近乎苛刻的审视。
她长得太“史塔克”了:灰色的眼眸,长脸,深色的头髮被草草地剪短,更像一个拥有北方血脉的乡下小子。
而史塔克这个姓氏,无论是已故的艾德,还是“黑鱼”布林登,都显然勾不起这位赫伦堡公爵的任何美好回忆。
不过对她而言,这种忽视反而是最好的保护。
马里充斥著乾草和陈年木料的清香、马匹皮毛的腹味、新鲜马粪的土腥味,以及皮革鞍具特有的味道。这些气味混合在一起,令人安心。
艾莉亚提来一桶冷水,水面浮著几片未融的薄冰。她拿起硬毛刷,开始为“暗影”刷洗皮毛。
刷子刮过马身,带走一天的汗渍与尘土,露出底下乌黑髮亮的本色。马匹舒服地颤抖著皮肤,
偶尔用尾巴扫一下她的后背。
完成之后,她走向自己的坐骑一一一头半大的、性情温和的骡子。它没有名字,艾莉亚只是在心里叫它“倔傢伙”。
它不如“暗影”神骏,但耐力更好,也更安静。她用同样的耐心为它刷洗,手指拂过它棕灰色的、略显粗糙的毛髮。
北境的冬天是能冻裂石头的酷寒,而河间地的冬天则是一种阴柔的、无孔不入的湿冷。
这里的雪落下时看似温柔,却很快化为冰冷的泥浆,纠缠住行人的脚步,浸透单薄的鞋履。
这种冷,不像北境那样用直接的暴力令人屈服,而是像钝刀子割肉,缓慢地消耗著人的体温和意志。
给两匹牲口都披上厚实的毛毯后,艾莉亚把脸短暂地埋在“倔傢伙”温暖的侧腹上,汲取了片刻的安寧。
隨后,她直起身,將刷子放回原处,整理好马具,这才转身离开马,朝著护卫们驻扎的圣堂走去。
戴瑞城的庭院在夜色中显得空旷而破败。碎石在她的靴子下嘎吱作响。
佛雷家的土兵们三五成群地聚在远处的哨塔下,围著一堆小火取暖,他们的笑声粗嘎而断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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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寂静中传得很远。
艾莉亚下意识地低下头,拉紧了单薄的衣领,加快脚步,將自己融入阴影之中。她不想引起任何不必要的注意。
来自谷地的护卫们並没有与佛雷家的人混住在一起,
对於信奉七神的谷地人而言,在“红色婚礼”之后还与佛雷家族同处一个屋檐下,无疑是一种对信仰的玷污。
他们自行选择了城堡內那座早已被半废弃的圣堂作为落脚点。
圣堂的石墙冰冷而斑驳,彩绘玻璃窗大多已经破损,只剩下扭曲的铅框指著夜空,像髏空洞的眼窝。
唯一一扇完好的窗户上,战士的面容也裂开了缝隙。一扇厚重的橡木门虚掩著,门上有被用力劈砍过的旧痕。一丝微弱的光线和人声从门缝里漏出来。
艾莉亚推开木门,哎呀声在空旷的厅堂里引起迴响。圣堂內部比外面看起来更加残破。
长椅大多已被拆散,堆在角落,显然是被当作了柴火。七神的神像蒙著厚厚的灰尘,面容在昏暗的光线下模糊不清,仿佛早已对这里的发生的一切闭上了眼睛。
唯有天父的雕像勉强保持完好,但他举起的天平却缺失了一端。
圣堂中央,一堆篝火正在燃烧,燃料正是那些长椅的碎片。
火焰跳跃著,试图驱散瀰漫在空气中的寒意和霉味,將扭曲的光影投在布满蛛网的高高穹顶上。
离得最近的几个身影围坐在火堆旁,被火光勾勒出轮廓。
艾莉亚沉默地走近,伸出几乎冻僵的双手,靠近那珍贵的温暖。
火焰的热度灼烤著她的皮肤,带来一阵刺痛的舒適感。她注意到火堆旁的人们一一大多是面孔粗糙、经歷风霜的汉子一一也和她一样,享受著这片刻的寧静与温暖。
一阵短暂的沉默后,是她先开了口,声音被她刻意压得低沉沙哑,“这里的修士不管么?”
她的目光扫过那些被褻瀆的神像和散落的木柴。
一名缺了两颗门牙的瘦弱中年士兵率先笑出声。
他的脸颊凹陷,眼角的皱纹如同刀刻。他咧开嘴,露出参差不齐的牙齿:“修士?哪个脑子正常的修士还敢留在这,跟佛雷家的人呼吸同一片空气?除非他不怕诸神降下神罚时,顺带把他也给劈了。”
另一个年轻些、满脸浓密鬍鬚的护卫补充道,他的声音更沉稳一些:“我们打听过了。戴瑞城里但凡还有点虔诚心的七神信徒一一修士、修女、穷人集会的成员一一早在蓝赛尔大人动身去君临的时候,就跟著队伍一起离开了。现在留在这座城里的———“
他顿了顿,语气里带著毫不掩饰的轻蔑,“都是一些装模作样的偽信徒罢了。就跟他们那位瓦德侯爵大人一个德行。”
艾莉亚默默地听著。来自安达尔人最早扎根的谷地的护卫们,七神信仰根深蒂固。
他们对佛雷家族背弃神圣的宾客权利、在宴席上屠杀罗柏和他部下的行为,充满了发自內心的不齿与愤怒。
意识到这一点,艾莉亚对这些原本陌生的同僚,不由得生出了一丝难以言喻的亲近感。在这片被背叛和阴谋污染的土地上,这是少数能让她感到些许安全的东西。
她搓了搓手,哈出一口白气,用粗声粗气的语调抱怨道:“这该死的冬天,太冷了。”
一个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的年轻新兵立刻感同身受地附和,他的脸蛋被冻得通红:“是啊,比往年冷多了!才刚入冬就这么难熬。”
“你们这些在盛夏里出生的小崽子,”那个缺牙的中年士兵喷了一下鼻息,打断了他的话,语气里带著一种过来人的优越感,“你们懂什么叫真正的冬天?一年四季,春夏秋冬,那只是日历上的轮迴。你们根本还没经歷过“长冬”。”
这时,最后一点夕阳的余暉恰好穿过圣堂屋顶的一个破洞,如同一束舞台追光,落在他白而凌乱的头髮上。
周围的人都安静下来,目光投向他,等待著老人的故事。柴火在寂静中啪作响,那束透过破顶的夕阳余暉,如同舞台追光般笼罩著中年士兵,在他白凌乱的头髮上镀了一层黯淡的金边。
所有年轻护卫的目光都聚焦在他刻满风霜的脸上,连艾莉亚也暂时忘却了寒冷,被“长冬”这个词所蕴含的沉重所吸引。
他喷了一下鼻息,白色的水汽在寒冷的空气中短暂停留。
“真正的长冬,”他的声音变得低沉而沙哑,仿佛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和我们现在经歷的这些,根本没法比。我小时候在月门堡附近的山谷里经歷过一次,那一次,冬天像一头钻进窝里就不肯出来的熊,整整盘踞了一年半。”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整理那些被岁月尘封却又无比清晰的记忆。
“一开始,只是比往常更冷一些,雪下得更早一些。人们还在开玩笑,说旧神和七神是不是吵了架。但很快,我们就笑不出来了。”
他的眼神变得空洞,望向跳跃的火焰,却又仿佛穿透了火焰,看到了遥远的过去。
“呼啸的北风再也没有停过。它不是像现在这样一阵阵的,而是终日不停地豪叫,像无数饿狼在窗外嘶吼,吵得人夜里根本无法安眠。雪不再是柔软的雪,而是变成了坚硬的冰粒,被狂风裹挟著,狠狠地砸在窗户和墙壁上,发出里啪啦的响声,像是永远不停息的冰电。”
他下意识地搓了搓手,仿佛此刻正感受到那股严寒。
“所有的人都缩在石头和木头搭成的屋子里,门窗用能找到的一切东西一一破布、乾草、甚至泥巴一一死死堵住。唯一的热源就是屋子中央的石砌火塘,里面的火苗永远病的,因为燃料太珍贵了。为了那点可怜的热量,家家户户都把仅存的牲畜一一一两头羊,或者几只鸡一一赶进屋里,人和动物挤在一起,靠著彼此的体温挣扎求生。空气里永远瀰漫著浓烟、汗臭、牲畜的腹味和一种绝望的气息。”
年轻的护卫们听得入神,有人不自觉地裹紧了身上的衣服。
“屋子附近,视线所能及范围內的树木,很快就被砍伐一空。光禿禿的树桩很快就被新雪覆盖,大地白茫茫一片,乾净得让人心慌。但更远一点的树林,没人敢去。”他的声音压得更低了。
“为什么?”那个年轻的新兵忍不住追问,脸上带著一丝不解和恐惧。
“为什么?”中年士兵重复了一遍,嘴角扯出一个苦涩的弧度,“因为林子里有饿疯了的狼群,它们的眼睛在黑暗里发出绿油油的光。但更可怕的——是同样饿疯了的人。”
艾莉业屏住了呼吸。她想起了自已流浪时的飢饿,但那与土兵描述的似乎完全不同,
“飢饿能让人变成野兽。”
他继续说道,语气平静却令人不寒而慄,“领主老爷们在秋天结束前,就收到了来自学城渡鸦的警告。但他们没有告诉我们。他们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派出手下的士兵,以『统一储备,应对寒冬』为名,征走了我们粮仓里所有的余粮,甚至连来年的种子粮都没给我们留下。他们承诺,冬天最艰难的时候会开仓放粮。”
他发出一声短促而冰冷的笑声。
“真正的严寒降临后,村里的老人组织了几个还能走动的人,徒步去城堡里向老爷们求救。你们猜结果怎么样?”
他环视四周,看著那些年轻而迷茫的脸,“他们被守卫用棍棒和弓箭打了回来。粮食从进入老爷仓库的那一刻起,就和我们再也没有任何关係了。我们被拋弃了。”
圣堂里一片死寂,只有火堆在燃烧。
“所以,为了活下去,人们开始什么都吃。树皮、草根、老鼠——然后是——更不堪的东西。”
他摇了摇头,似乎想甩掉那些可怕的记忆,“但也有人,选择把主意打到还藏著一点食物的人家头上。夜里,你会听到邻居家传来惨叫声和打斗声—-第二天早上,那家人可能就悄无声息了。
所以,没人敢独自出门,更没人敢去遥远的树林,谁知道那里藏著什么?可能是狼,也可能是比狼更凶恶的“猎人”。”
“等到漫长的冬天终於结束,阳光再次变得温暖,冰雪消融,露出下面黑褐色的土地时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疲惫,“我们那个两百多人的村子,只剩下不到一半人活了下来。我的爷爷奶奶没能熬过去,还有一个刚学会走路的弟弟—也死了。只剩下我的父亲、母亲,和一个哥哥。”
他抬起头,目光逐一扫过周围这些比他年轻二十岁甚至三十岁的面孔,他们的脸上还带著未经真正苦难磨礪的稚嫩。
“所以,孩子们,”他的语气变得严肃而沉重,“庆幸吧。你们有幸跟著培提尔·贝里席大人。他或许有他的算计,但他不缺钱,也不缺粮。只要你们紧跟他的脚步,在这个冬天,你们至少不用为了下一块麵包在哪里而发愁,不用为了活命而变成野兽,或者担心被野兽吃掉。”
眾人沉默了,先前那些关於寒冷的抱怨显得如此微不足道。他们纷纷点头,脸上流露出复杂的神情,既有后怕,也有一种劫后余生般的庆幸。火光在他们脸上明灭不定。
这时,铁锅里的水沸腾了,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打破了沉重的气氛。
白色的水蒸气大量涌出,带著滚烫的热意,驱散了一部分寒意,也似乎驱散了一些刚才故事带来的阴霾。
护卫们的动作变得忙碌起来,气氛也稍微活跃了一些。
大家纷纷从自己的行囊或口袋里掏出准备投入锅中的食物。
这个过程本身就像一种仪式。
有人拿出几个表皮已经发皱、甚至冒出细小嫩芽的土豆,用匕首熟练地削去外皮,切成小块扔进翻滚的水中。
有人贡献出几棵有些发的野菜,仔细洗去泥污后也投入锅里。
一个看起来级別稍高的小头目,从贴身口袋里摸出用油纸包著的一小条风乾肉,他小心地撕成细丝,让肉味能更好地融入汤中。
还有人下自己作为口粮的黑麵包的一角,那麵包硬得几乎能敲出声响,需要在水里煮很久才能软化。
艾莉业也贡献了她的那份一一她从口粮袋里,小心翼翼地用手捧出的几把燕麦。
这是她从“暗影”的口粮里偷来的,她之前了些时间,耐心地將这些燕麦粒外面的硬壳搓掉,此刻掌心里的燕麦显得乾净而饱满。
对於这些大多出身平民的护卫来说,燕麦虽然是牲口饲料,但比他们自己吃的杂粮还要精细一些。
因此,当艾莉亚將燕麦撒入锅中时,並没有人出声反对或嘲笑,只是那个主持分汤的中年士兵淡淡地警了她一眼,微微点了点头。
各种食材在滚水中上下翻腾,渐渐褪去原本的形状。土豆变得软烂,野菜化为深绿的碎片,肉乾舒展开来,释放出咸香,黑麵包溶解成浓稠的糊状,將清水彻底变成了一锅內容丰富的灰褐色浓汤。
那混合了淀粉、蔬菜、肉脂和焦香穀物味道的蒸汽瀰漫在整个圣堂里,成为一种真实而诱人的生命气息,强烈地对抗著门外凛冽的寒冬和刚才那个可怕的故事。
中年老兵拿过一个长柄木勺,开始主持分配。
他分汤的方式体现了某种粗糙但直接的公平:贡献了肉乾的小头目分到的汤最浓稠,里面能看到清晰的肉丝;贡献了土豆和蔬菜的人次之;而只贡献了硬麵包或像艾莉亚这样贡献了“非常规”食物的人,分到的汤则显得稀薄许多,更多的是混著燕麦糊的汤水。
当一只用粗木头抠成的小碗递到艾莉亚手里时,里面的汤量明显比別人少了一截,几乎刚盖住碗底。
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接过。
这很公平,她心想。
而且,对於她这样瘦小的身躯来说,这些汤,再加上之前吃下的一点乾粮,已经足够让她吃到八分饱,感受到久违的暖意。
她蹲在火堆旁,小口小口地喝著,仔细地感受著食物带来的热量传遍四肢,最后甚至伸出舌头,把木碗里每一滴汤汁都舔得乾乾净净。
晚餐过后,身体的暖意驱散了一些疲惫,护卫们开始寻找各自的消遣来打发漫漫长夜。
圣堂的角落里,几个人就著摇曳的火光,用自製的简陋骨牌或磨损严重的纸牌玩起了游戏,不时发出懊恼或得意的低呼。
另一堆人围在一起,交换著来自谷地不同地方的见闻和听来的逸事,偶尔爆发出一阵压抑的鬨笑,但很快又收敛下去,仿佛怕惊扰了这座城堡里別的什么东西。
还有三四个人,在一个最暗的角落里,声音压得极低,开始讲述那些流传在七国各地的恐怖故事一一关於森林之子、关於异鬼、关於坟墓里爬出来的石心夫人-他们的声音时而紧张,时而神秘,引得听眾屏息凝神。
鬼故事?艾莉亚默默地听著那些模糊的片段,心里没有任何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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