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难搬家,早就没了。”
“真可惜。想来照相馆也没留副本?”
“没有。当时的老板在二十六年冬天留在了南京,拍了很多日本人丧心病狂的证据,结果连人带店都被烧了。”兰幼因说道。
这回,是沈彤说不出话来了。
因为兰幼因这话平铺直叙,却带出裹挟着血泪的惨痛记忆,她越是说得没有情感波动,越是叫沈彤听得心头一震,方才觉出自己问题的残忍来。她的眼神不自然地移开,却听兰幼因继续说了下去。
“阿莽命大,在难民区活了下来,所以更惜命。他现在做的这些事,自然算不得磊落,但若说他通共,便是借他两个胆子都不敢的。沈小姐,我也知道共党的地下活动频繁,所以特别叮嘱过他,要懂得识人,别像我似的。”
沈彤猛一下没有反应过来,有些愣神地问道:“像你如何?”
“沈小姐难道没有听到别人是如何议论我?我那没了的丈夫可是盖棺定论的共党匪谍。”
她话音落下,沈彤一时千言万语卡在嗓子眼,想否认却撒不了慌,想安慰她却又觉得任何话都苍白无力。她看兰幼因的眼神变得柔和。其实昨晚的监听录音,也确实没听出什么来,只是按照学校课程所学,创造一个非审讯的环境来诈两句,却不想听到了如此自白。
“幼因姐。”沈彤忽然冒出一个念头,对兰幼因说,“不如你来帮我们的忙吧。”
兰幼因愣了愣,为她对自己称呼的转变,也为她出乎意料的提议,问道:“帮什么?”
“调查共党转移韩圭璋的路线。”沈彤颇为兴奋于自己的想法,越说眼睛越亮,“兰科长也是做过情报相关工作的,如果这回同我们一起将韩圭璋和共党地下组织一网打尽,那么你朋友阿莽的嫌疑可以洗清,旁人也再不敢背后议论你了。”
兰幼因怀疑地问:“我不是你们厅的人,加入调查难道你能说了算?”
沈彤一歪头,自信又得意地冲她笑起来。
五分钟后,二人一起站在了第二厅主任办公室里。面对着目光审慎的李鹤林,沈彤拉着兰幼因的手,说:“舅舅,通讯总台不是缺人吗?我给找来了一个外援。”
与此同时,保密局还在全力追查他们的军统老同事杨开植的死因。
按照验尸报告,将杨开植一枪毙命的那一发子弹是从正面射击,可是现场勘察又称,现场并无其他械斗或枪战痕迹。也就是说,没有传闻中交火,甚至在身中那一枪之前,杨开植都没有意识到面前的人是敌人。
这可能吗?
一个十几年前就进军统的特务,又被唐纵带走组建全国警察总署和保安事务局。原军统代办看中的就是他虽不善于官场政治、级别上混得不高,但是业务能力过硬,能在一线负责具体的行动。就这样一个人,会在追捕逃犯的过程中,毫无警戒之心,自己身上的配枪都没拔出来,就被迎面一枪击毙吗?
另一个奇怪的地方就在于那枚子弹。负责弹道分析的刑事科警察告诉他,这个枪手的枪法其实一般,因为子弹并没有准确地射击中杨开植的心脏部位,即便近距离,也几乎偏到了右侧。但之所以仍然能达到一枪毙命的杀伤力,是因为那枚子弹不是普通的子弹。
“你看弹头。”同样军统出身的警察破例把从死者身体里取出的子弹带了出来,交给吕鹏。
“是碎的?”吕鹏皱着眉,一眼看出端倪。
“对,你知道是为什么吧?”
吕鹏沉默了,并不是因为不知道,而是太清楚了。他是喜欢枪械的人,还是神枪手,在军校的骑比赛拿过冠军。抗战胜利前,他就听说过欧洲战场上有一种子弹,弹头上有特殊的结构,击中目标后会像万花筒一样爆散出碎片,因此即便瞄准不到要害,靠这些碎片也可以切割进器官和骨骼,造成远超一般子弹的伤害。
这种杀伤性极大的子弹在中国是不制造的,只有少数美械兵团里配备,就连吕鹏对它这么好奇,也从来没有机会使用。韩圭璋所在的西北军搞不来,共产党更不可能搞来。
一向在抓地下党方面没有过心慈手软的吕鹏,在此时却怀疑,杀杨开植的,有没有可能并不是来接应韩圭璋的所谓共党行动队?
吕鹏还亲自去了现场附近寻找潜在的目击者。
杨开植的车停在朝天宫东边的冶山附近,曾经香火旺盛的道场如今成了首都的贫民区。成片的棚户房从理论上来讲,的确符合一个想要躲避追捕的逃犯会选择的藏身之处。
并且,在吕鹏走访的过程中,也确实有人认出了照片里的杨开植。他在八月七日的傍晚来过这里找人,与他同行的还有两个,是后来最早发现他尸体的保安队员。
两个队员战战兢兢,把这两天重复过无数遍的话,再次说给吕鹏听。
当时他们队里有人在设路障,有人去大小旅店盘查,而杨开植则带着他俩到贫民区搜索。人手当然是不够的,但是杨开植给每组的领头人都配了无线电通话设备,可以保证彼此在十几公里的范围内联络。然而当他们到了棚户区,才发现那里的无线电讯号很不稳定——这跟在国防部内负责后方调度的人所说相符,他们很早就没听到杨处长的声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