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街七月的午后,槐的甜香在胡同里静静流淌。
齐默站在热依扎家朱红色的院门前,手心沁出的汗水几乎要把那把铜钥匙浸透。
他轻轻推开门,葡萄架下的阴凉立刻包裹上来,斑驳的光影在青砖地上跳动。
“进来呀!”
热依扎从厨房探出头,腰间围著绣围裙,发梢还沾著麵粉。
她赤脚踩在磨得发亮的青石板上,拉著齐默穿过掛满晾衣绳的小院。
绳上晒著的艾德莱斯绸连衣裙在风里轻轻摆动,像一道流动的彩虹。
客厅里飘著奶茶的醇香,墙上哈萨克族的刺绣掛毯与泛黄的牛街老照片奇妙地共存。
热依扎跪坐在矮桌前,铜壶里的奶茶咕嘟作响。
“我哥在体校练摔跤的,”她往茶碗里撒了把盐,狡黠地眨眨眼,“要是让他知道我把男朋友带回家......”
话音未落,院门突然发出巨响。一个身高近一米九的壮汉踹门而入,运动包上“bj摔跤队”的字样在阳光下刺眼夺目。
阿达力古铜色的脖颈上还掛著比赛號码牌,左眉骨贴著纱布。
“依扎,我比赛提前......”他的目光落在齐默身上,声音戛然而止。空气瞬间凝固,只剩下铜壶里的奶茶还在不安地翻滚。
热依扎的茶碗“噹啷”掉在桌上,奶渍在绣桌布上洇开一片。阿达力慢慢放下运动包,金属水杯在包里发出沉闷的碰撞声。
齐默注意到他右手小指上有一道狰狞的疤痕,此刻正不自觉地抽搐著。
“哥,这是......”热依扎刚站起身,阿达力已经大步走来。
阳光被他魁梧的身躯割裂,阴影完全笼罩了齐默。摔跤手特有的粗糲手掌捏住齐默肩膀时,他闻到了混合著汗水和药膏的刺鼻气味。
“文学系的?”阿达力的声音像砂纸磨过青石砖。
齐默僵硬地点头,余光瞥见热依扎正偷偷摸向墙角的扫帚。
葡萄架上的麻雀突然扑稜稜飞走,一片槐飘落在阿达力渗血的纱布上。
…………
那晚牛街小巷里的血腥味,像一把生锈的刀,深深插进齐默的记忆里。
阿达力拽著他衣领拖行时,齐默的后背在粗糙的水泥地上磨得生疼。
胡同尽头堆著附近餐馆扔出来的饢坑废渣,发酵的羊油味混著腐烂菜叶的酸臭扑面而来。
“文学系的小白脸,”阿达力的运动鞋碾著他右手手指,骨节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搞艺术搞到我妹妹头上了?”
第一拳打在胃部时,齐默中午喝的咸奶茶从鼻腔呛出来。
他蜷缩著咳出淡黄色的液体,看见自己吐出的奶沫里飘著热依扎家那种蓝色瓷碗的碎渣。
阿达力的第二拳擦过颧骨,他尝到铁锈味的同时,右耳突然灌进盛夏里不该有的蝉鸣;那是1987年產的瑞士军刀展开时发出的金属颤音。
最疼的是阿达力用膝盖顶他肋骨的瞬间。齐默清晰地听见“咔”的轻响,像是有人在他胸腔里折断了一支铅笔。
后来积水潭医院的x光片显示第三肋骨骨裂,但当时他满脑子都是热依扎被拽著辫子拖走的画面。
她一只脚上的红色塑料拖鞋卡在了院门槛上,脚踝处的银链子刮掉了好几片朱漆。
阿达力把染血的刀面拍在他脸上,冰凉的金属沾著汗水和血。
“再敢碰她,“刀刃映出齐默肿胀的眼睛,”我让你这辈子都拿不稳笔。”
胡同口突然传来收废品的吆喝声,生锈的三轮车軲轆碾过路面,像钝刀割肉般吱呀作响。
齐默在饢坑渣滓里摸到半块碎瓷片,青釉下还粘著乾涸的奶皮。
月光从槐树叶隙漏下来,照亮瓷片上“草原明珠”四个褪色的小字——那是热依扎家餐馆的招牌。
他把瓷片攥进掌心,直到尖锐的稜角刺破皮肤。血珠滴在那些被踩碎的槐上,像突然结出的红色果实。
………
2006年正月初九清晨,宿醉的齐默在晶麒影视办公室醒来。
窗外,北京城笼罩在春节后的薄雾中。
某个瞬间他仿佛又听见热依扎的笑声:“编剧要是饿晕了,戏还怎么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