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外……確有一事困扰心中许久,百思不得其解,冒昧想来请教先生,不知先生此刻是否得空?”
陆临川放下笔,温和一笑:“来得正好,我也写得有些乏了。有何疑难,但说无妨。”
他指了指旁边的椅子示意她坐下。
程令仪並未立刻坐下,而是从袖中取出一张写满了演算过程的纸,双手奉上,神色略显赧然:“先生,是关於算学的问题。我近日研读您此前赐下的那捲算学手稿,其中提及勾股定理,言『勾股各自乘,並而开方除之,得弦』。”
“正是。”陆临川点头,示意她继续。
“我依此演算,若勾、股各为一尺,则弦方为二尺。然则……此『二尺』之数,究竟为何数?”程令仪秀眉微蹙,“我尝试了诸多方法,却发现无论为何等小数,其自乘皆无法恰好等於二。”
“仿佛此数……此数並非寻常之数,无法以整数或分数尽述。”
“这……这究竟是为何?是我演算有误,还是確有如此之数?”
陆临川闻言,略感到惊喜,没想到程令仪竟能通过自学和演算,独自触摸到“无理数”这个概念的门槛。
其实,中国古代数学家对无理数早有接触。
早在《九章算术》中“开方术”便已涉及非完全平方数的开方问题,魏晋时期的刘徽在《九章算术注》中更首创“割圆术”,以极限思想计算圆周率,其过程已隱含对无理数的认知。
只是受限於“算筹”体系和“万物皆可表示为分数”的传统观念,並未將其明確作为一种独立的“数”来系统定义和研究。
“程姑娘,你非但无错,反而察觉到了一个极要紧的关窍。”陆临川的声音带著毫不掩饰的讚赏,“你所遇之数,確实无法用整数或分数精確表示。”
“此类数,可称之为『无理数』。”
“无…理数?”程令仪重复著这个陌生的词汇,若有所思。
“正是。”陆临川拿起笔,在一旁的草稿纸上写下√2的符號,“此数,即『根號二』,便是最典型之一。”
“它確实存在,如你方才所言,是边长为『一』之正方形的对角线长,依据勾股定理,其长必为√2。”
“它並非虚无,只是其小数表示无穷无尽且永不循环,故无法以分数穷尽。”
他接著便详细解释了无理数的概念,並以√2为例,简要说明了其性质,以及为何它无法化为分数。
他还提到了圆周率π也是这样一个无理数。
程令仪听得极为专注,时而恍然,时而凝思。
陆临川深入浅出的讲解,將她多日来的困惑一一扫清。
“原来如此……竟有如此之数,並非算学有缺,而是天地之理本就如此精微深邃!”程令仪喃喃自语,脸上渐渐焕发出一种豁然开朗的欣喜与激动,仿佛推开了一扇通往新世界的大门。
她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向陆临川,郑重地再次行礼:“学生愚钝,经先生点拨,茅塞顿开!多谢先生教诲!”
陆临川见她如此神情,心中更是欣慰。
这姑娘不仅有天分,更有对学问的真挚热爱与钻研精神,在这个时代实属凤毛麟角。
“不必多礼。”他笑容愈发温和,“你能想到此节,已远超常人。”
“算学之道,浩如烟海,此类问题只是其一。”
“日后若再遇疑难,无论大小,皆可隨时来问我。”
他这话说得极为真诚,等於给了程令仪隨时可以敲响他书房门探討学术的特权。
程令仪心中涌起一股暖流,脸颊微晕,忙垂下眼睫掩饰:“先生厚爱,令仪感激不尽,定当勤勉用心,不负先生期望。”
她顿了顿,见陆临川案上稿纸堆积,知他公务繁巨,便乖巧地告辞:“先生尚有要务,令仪不便再扰,这便告退了。”
“好,去吧。若再有所得,亦可记录下来,你我一同参详。”陆临川頷首,目送她轻缓地退出书房,直到门被轻轻带上,他才收回目光,重新看向案上的《三国演义》稿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