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止是不小!”阳光耀像是终于找到了宣泄口,语气激动起来,甚至带着点焦躁,“简直是太大了!我当时一听,脑子‘嗡’的一下就懵了!岳书记啊!那是厂里多大的领导!经常在主席台上做报告,我都要仰着头看……我……我一个临时工……”
他有些挫败地用手抓了抓梳得整齐的头发,弄得有些凌乱,“说实话,明明,我当时第一反应就是……懵了,然后就是想退缩。
我觉得我配不上心蕾,更不敢想岳书记能看上我。这差距……太大了,就像隔着一条黄浦江那么宽!”
他用手比划了一下,脸上写满了无奈和自卑。
阳光明能深切地理解二哥的这种巨大压力。
厂领导的千金和普通工人家庭出身的临时工,在当前注重门第和编制的观念下,这之间的鸿沟在大多数人看来确实是难以逾越的。
二哥的反应再正常不过。
“那……岳心蕾同志怎么说?她知道你的顾虑吗?”他问道,把话题引向关键。
提到女友,阳光耀的眼神柔和了些,也坚定了几分,仿佛从她那里汲取了力量:
“心蕾她……她看出来了,她一直在鼓励我。
她说她不在乎这些外在的东西,说现在是新社会,讲究婚姻自由,看重的是人好。她说……就算……”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却更清晰,“就算家里暂时不同意,她也不会放弃。她说……如果实在不行,她就先跟我去把结婚证领了……”
说到这里,他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对女友决绝态度的感动,但更多的是一种愧疚和不安,“可是那样的话,她父母肯定会很伤心,很生气,两家的面子也都不好看,以后相处也难。
心蕾选择告诉我她的家庭情况,就是不想瞒我,想和我一起正大光明地去面对。
她让我准备好,就带我去见她家人。她说她爸不是不讲道理的人。
这事……总得面对,躲是躲不过去的。”
他长长叹了口气,把杯子里剩下的酒一口闷了,辛辣的滋味刺激得他皱紧了眉头,却也仿佛给了他一丝直面现实的勇气。
阳光明点了点头,心里对岳心蕾的评价又高了几分。这姑娘确实很有主见,有勇气,而且处理事情有分寸,不是一味蛮干。
她的态度,无疑是二哥此刻最大的支撑和底气。
“岳心蕾同志确实很有主见,也很难得,能这么为你着想,和你一起承担。”阳光明肯定道,语气带着赞赏,“二哥,既然她都有这样的决心,要和你一起面对,你更不能先泄气了,不然怎么对得起她的这份心意?”
“道理我都懂……”
阳光耀苦笑一下,手指用力按着太阳穴,“可是心里就是没底,七上八下的。
我不敢跟家里说,怕万一……万一最后不成,让爸妈空欢喜一场,还跟着干着急上火。
我能想到的,能商量的人,也就只有你了。只能来找你聊聊,听听你的主意。
你见识比我广,在领导身边做事,看得比我明白。”
他把期待的目光投向小弟,仿佛小弟是他的定心丸。
阳光明拿起酒瓶,给两人的杯子重新斟满。清冽的酒液注入杯中,发出细微的声响。
“二哥。”
他语气沉稳地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让人信服的力量,“首先,我觉得这是好事,是大喜事。
岳心蕾同志是个万里挑一的好姑娘,你们俩情投意合,彼此真心,这是最重要的基础,比什么都强。
我真心看好你们。”
他首先给予明确的肯定和支持,这是二哥此刻最需要的。
听到弟弟斩钉截铁的肯定,阳光耀紧张的神情稍稍放松了一些,紧绷的肩膀也垮下了一点。
“至于岳书记那边。”
阳光明继续道,语速平缓,“我觉得,你首先得把自己的心态摆正。
不要总想着自己是临时工,就低人一等,在她家人面前矮三分。那样反而会束手束脚,让人看轻。
但也不要刻意去迎合讨好,装出来的样子不长久,反而显得不真实,不自信。”
他顿了顿,看着二哥认真听讲、若有所思的样子,接着说道:
“你就展现出最真实的自己——工作认真负责,肯学肯干,为人正直踏实,对心蕾是真心实意的好。
让岳书记看到你这个人本身的优点和潜力,看到你未来的可能性。
有时候,长辈看年轻人,更看重的是品性和上进心。”
“这件事,成了,自然是皆大欢喜,是咱们家天大的喜事。”
阳光明把话摊开来说,“就算……退一万步说,最后因为一些现实原因没成,只要你们俩都真心实意地努力争取过,也没有什么可后悔的。
缘分的事情,强求不来。
但现在,既然心蕾都这么坚定,愿意和你一起争取,你当然要拿出男子汉的勇气和担当来,和她站在一起,一起去面对。
无论如何,你不能先打了退堂鼓,那才真是对不起她。”
他的话条理清晰,既分析了现实,又给予了鼓励和支持,像是一股沉稳的力量,慢慢浸润、抚平着阳光耀心中的焦躁和不安。
“见家长这一关,是早晚要过的。
晚见不如早见,拖着反而容易胡思乱想,徒增烦恼。”阳光明分析道。
“岳书记是经过大风浪的领导,我听说他看人看事比较务实,更看重人品、能力和担当。
说不定,他反而不会太在意那些表面的、一时的东西。
只要你的言谈举止、待人接物、还有你对未来的规划和打算,能让他觉得你是个可靠、有责任心、值得托付的人。
觉得把心蕾交给你是放心的,其他的,比如工作身份,或许都是可以慢慢解决的次要问题。”
阳光明的语气肯定,最后说道:“如果见面顺利,得到了岳书记的认可,那自然最好。
以后就顺其自然,好好处,一切水到渠成。
如果见面后,岳书记那边确实有顾虑,提出了些现实问题,也不代表就完全没有希望了。
只要你和心蕾两人的心是齐的,愿意一起坚持,一起想办法,共同去克服困难,总能有转圜的余地。
时间能证明很多东西,你的努力和工作表现,也能改变很多看法。”
一番话说完,阳光耀久久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盯着酒杯里自己的倒影,手指无意识地划着桌面上木头的纹路,消化着弟弟的建议。
房间里一时安静下来,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邻居家炒菜的声音和远处模糊的广播声。
良久,他重重地呼出一口气,像是要把胸腔里所有的犹豫和憋闷都吐出来。
他紧锁的眉头渐渐舒展开,眼神里的彷徨被一种逐渐清晰的、坚定的光芒所取代。
“明明,你说得对!”
他猛地抬起头,声音恢复了力量,甚至带着点豁然开朗的振奋,“是我想得太多了,自己先把自己吓住了,钻了牛角尖!
心蕾一个女同志都有那样的勇气和决心,我个大男人更不能怂!
见就见!是好是坏,总要面对了才知道!
大不了就是被岳书记挑剔几句,还能比在东北刨冻土、抢收庄稼更难?”
他拿起酒杯,像是要给自己壮行一般,“为了心蕾,我也得拼这一把!”
看到二哥重拾信心,甚至拿出了在北大荒磨练出的那股韧劲和闯劲,阳光明欣慰地笑了:“这就对了!拿出你在东北开荒的那股劲头来,没什么坎是过不去的。岳书记也是人,又不是老虎,还能吃了你不成?”
兄弟俩相视一笑,再次举杯碰了一下。这一次,酒杯碰撞的声音格外清脆响亮。
气氛重新变得轻松起来。
阳光耀心里的巨石仿佛被搬开了一大半,胃口也回来了,拿起筷子又夹了几片酱牛肉,大口吃起来,仿佛要补充体力,准备迎接挑战。
阳光明觉得有些话,还是提前说开比较好,让二哥有个全面的心理准备。
有些情况,岳心蕾作为女方,可能不太好直接对二哥说透,或者说得太明白。郎科长那天透露的信息,此刻显得尤为重要。
他沉吟了一下,用筷子拨弄了一下盘里的菜,看似随意地开口道:“二哥,有件事,我也是前两天听郎科长随口提了一句,不知道准不准确,细节可能也有出入,但觉得还是应该让你知道,你好心里有个数,提前想想。”
“什么事?”阳光耀看他神色略显郑重,也放下筷子,认真起来。
“就是……关于岳书记家的一些具体情况。”
阳光明斟酌着用词,尽量说得委婉,“郎科长说,岳书记就岳心蕾这么一个独生女儿,从小宝贝得很,那是捧在手心里长大的。
他虽然没有明说一定要招上门女婿,但话里话外的意思,是特别希望女儿结婚后,能住在娘家,或者离得特别近,方便照顾他们二老,将来也好给他们养老送终。
岳书记就这么一个孩子嘛,有这种想法也……可以理解。”
他说完,注意观察着二哥的表情,等待着他的反应。
阳光耀听完,明显地愣了一下,脸上闪过一丝错愕,显然这个消息对他来说是全新的。
他眨了眨眼,消化着这个信息。
但出乎阳光明意料的是,他脸上并没有出现预想中的为难、抵触或者被冒犯的表情,反而像是在混乱的线索中突然抓住了一根清晰的线头,露出一丝“原来如此”的恍然,紧接着,神色甚至变得有点……轻松起来?
“这个啊……”阳光耀挠了挠头,语气变得平和,甚至带着点如释重负,“我当是什么大事呢。这个……说实话,我不介意。”他说得很坦然。
这下轮到阳光明有些诧异了,他确认道:“你不介意?以后可能……要常住丈母娘家,或者以那边为主,外面可能会有闲话的,说你是……嗯……”他没把“倒插门”三个字说出口,但意思很明显。
阳光耀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点经历过磨砺后的豁达和务实,还有一种对现实清醒的认知:
“明明,你二哥我下乡这几年,别的没学会,脸皮倒是厚了不少,也更知道什么才是实实在在的日子,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别人爱说什么,让他们说去呗,日子是自己过的,舒不舒心自己知道。闲话还能当饭吃?”
他顿了顿,神色认真起来,分析得头头是道:
“咱们兄弟三个,爸妈年纪也越来越大了,家里就石库门那点地方,哪怕算上大哥分到的亭子间,加起来才多大?将来肯定住不开。
总不能都挤在一起,让新媳妇也跟着受委屈。
岳书记家就心蕾一个孩子,房子肯定宽敞些,老人想和女儿住得近些,有个照应,这是人之常情,将心比心,咱们也能理解。
现在都说男女平等,两边的老人都该孝顺。
我觉得这没什么,只要心蕾好,她父母高兴,一家人和和睦睦的,住哪里不是住?又不是旧社会了,还讲究那些虚名头?”
听到二哥这番通透豁达、务实明理的话,阳光明心里彻底踏实了,同时也对二哥刮目相看。
几年的知青生活,远离城市的喧嚣和某些固有的观念,确实让二哥成熟了很多,看问题更透彻,更着眼于实际的生活和情感,而不是被世俗的框框所束缚。
这无疑消除了,这段感情中一个最大的潜在障碍。
“二哥,你能这么想,那就最好了!”阳光明由衷地说道,语气带着钦佩,“咱家这边最大的、可能也是最难沟通的顾虑就算解决了。你能想通这一点,事情就顺了一大半。接下来,就看你和岳书记那边怎么沟通了,关键是展现出你的诚意和担当。”
最大的心结解开,阳光耀脸上的阴霾一扫而空,心情明显开朗起来,仿佛卸下了最重的担子。
他主动拿起酒瓶,给弟弟和自己又倒上一点酒。
“对了,二哥。”阳光明想到一些具体问题,“你去见家长,打算什么时候去?这事……打算跟家里说吗?准备穿什么去?带什么礼物?这些都得提前琢磨琢磨。”
阳光耀摇摇头,显然还没仔细规划这些细节:
“时间还没定,心蕾说看我准备情况,等我觉得准备好了就跟她说,她来安排。
我不想现在跟家里说,八字还没一撇,怕万一不成,让爸妈空担心,也怕他们……有别的想法。”他指的是父母可能会有的传统观念。
“至于衣服……”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就这身吧,虽然半新,但也干净整齐,是我最好的一身了。上门的礼物……”
他皱起眉头,这才是最让他发愁的,“还没想好,正发愁呢,总不能空手去。
可岳书记那样的家庭,一般的东西也拿不出手,太好的……我又实在……”
他搓着手,面露难色。他那点临时工的工资,除了交给母亲补贴家用的,自己剩下的寥寥无几。
阳光明看在眼里,立刻说道:“见家长是大事,第一印象很重要。衣着得体是基本礼貌,也是对长辈的尊重。
你这身衣服上班穿还行,见岳书记……或许可以更正式、更精神一点。”
他不等二哥反对,接着就用不容置疑的语气安排道:“我正好跟几个朋友约了,后天周日去逛逛淮海路那边的商场,打算添置几件夏天的衣服。
你跟我一块儿去吧,顺便给你挑身新衣服,衬衫、裤子、皮鞋,都置办一身,人靠衣裳马靠鞍,精神点,自己也更有底气不是?”
阳光耀一听,连忙摆手,脸都涨红了:“不用不用!明明,我已经沾你太多光了!
工作是你帮忙解决的,平时也没少贴补我,怎么好意思再让你破费给我买新衣服!
这身真的可以了,洗洗干净,熨烫一下,一样的!”
他的自尊心其实很强,不愿意一再接受弟弟的馈赠。
“跟我还客气什么!”
阳光明语气坚决,故意说得轻描淡写,“布票和成衣票我都准备好了,票证不缺的。
我本来就打算给家里人都添置点夏装。爸妈的,壮壮的,还有你的。
你要是不去,我自己瞎买,尺寸样式都不一定合适。
干脆你跟着一起去,自己挑身合意的,也帮我参考参考。”
他把给二哥买衣服的事,融入到给全家添置的计划里,大大减轻了二哥的心理负担。
阳光耀看着弟弟真诚而坚持的眼神,知道他是真心想帮自己,再想想要去见的是岳书记那样的人物,一身挺括的新衣服确实能增加点信心和体面,不至于在第一眼就露怯。
他犹豫了一下,看着自己洗得发白的衣领,最终感激又带着点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那……好吧。又让你破费了。这布票和钱……”
“兄弟之间,不说这些。等你以后宽裕了,再请我喝酒。”阳光明笑着打断他,不让他继续说下去,“那就这么说定了,我星期六晚上回家住,周日上午,咱们一块出门就行。”
解决了衣服问题,阳光明接着说起对二哥来说更棘手的礼物:“至于去岳书记家的礼物……”
他沉吟了一下,心里迅速过了一遍“冰箱”空间里的东西,“这个我来想办法准备吧,保证体面大方,拿得出手。
你就不用操心了,到时候直接拿去就行。
”对于拥有“冰箱”空间的阳光明来说,准备几样市面上少见、品质上乘又恰到好处的礼品,并不是难事。
阳光耀现在对这个小弟的能力几乎是言听计从,如今连最头疼的礼物问题也不用自己愁了,更是松了口气,心里充满了感激,连连点头:
“好好,明明,都听你的。真是……我这个做哥哥的,什么忙都给你帮不上,有事还得处处依靠你,真是……”他语气里带着愧疚和深深的感动。
“行了,自家兄弟,说这些就见外了。你能找到幸福,成家立业,比什么都强。”阳光明举起酒杯,“来,不多说了,预祝你见家长顺利,马到成功!”
“好!借你吉言!”阳光耀高兴地举起杯,声音洪亮,充满了重新燃起的希望和斗志。
兄弟俩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相视而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窗外的天色早已彻底黑透,墨蓝色的天幕上缀着疏星。
家属楼的窗户都亮起温暖的灯光,传来模糊的收音机声、碗筷声和家人的谈话声,交织成夜晚最安宁的底色。
桌上的菜已经凉了,酒也喝得差不多。兄弟俩又聊了些闲话,阳光耀看看桌上那个老式马蹄表,时间已近九点,便起身告辞。
阳光明把他送到门口,看着他脚步略显轻快却沉稳地下楼,消失在楼道拐角,心里默默祝福着二哥能顺利度过见家长这一关,抓住这份来之不易的缘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