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明从随身带来的公文包里拿出一个薄薄的文件夹,打开,里面是两份文件的复写件。
他将其推到赵国栋面前:“厂长,您看看这个。”
赵国栋拿起文件,仔细看了起来。越是往下看,他的眉头皱得越紧。
这是两份两年前的资金审批单,涉及金额都不小。
审批流程看起来完整,签字盖章齐全。一时看不出什么,但阳光明特意标注了核查说明。
根据核查说明,仔细看附件和备注,能发现一些不合规的地方:一份是超额拨付了项目款,另一份是采购价格明显高于当时市价,缺乏足够的询价依据。
关键的是,最终签字批准的人,都是刘金生。而当时分管财务的厂领导,是已经调走的窦厂长。
“这是……”赵国栋抬起头,目光锐利。
“窦厂长在任时批的。”
阳光明接口道,语气平稳,“当时窦厂长催得很急,压力很大。刘科长顶住了大部分,但这两笔,最终还是签了。账目做得很平,几乎看不出问题。我也是核对了很多原始凭证和当时的市场记录,才发现的端倪。”
他停顿了一下,继续道:“性质上,属于违规操作。但好在资金最终都用于厂里事务,没有发现个人贪占的问题。所以,这件事可大可小。”
赵国栋明白了阳光明的意思。如果较真,这两笔违规操作,足以让刘金生背上处分,甚至免职。
但如果上面领导说句话,也可以定性为“历史遗留问题”、“特殊时期的变通处理”,轻轻放过。这确实是一个很有分量的筹码。
赵国栋将文件递还给阳光明,眼神复杂地看着他:“你什么时候查到这些的?”
“大概一个月之前。”阳光明坦然回答,“我一直都在例行核查历史账目,查了很久,觉得这里有些疑点,就多留了心。现在可能用上了,也算是没白辛苦。”
赵国栋沉默了片刻,忽然叹了口气:“刘金生要是知道你小子手里捏着这个,估计晚上都睡不好觉。”
阳光明笑了笑,“厂长,我也不想用这种方式。但有时候,事情逼到这一步,总得有点准备。”
赵国栋点了点头,表示理解。他沉吟了一会儿,最终做了决定:“好,就按你说的办。你先去找他谈。态度可以诚恳些,但该点的还是要点到。让他知道我的决心。”
“我明白,厂长。”阳光明收起文件夹,郑重表态,“我会把握好分寸。”
“需要我这边施加什么压力,随时告诉我。”赵国栋补充道。
“暂时不用。”阳光明摇摇头,“我先私下和他沟通。如果谈不拢,再想别的办法。”
“好。”赵国栋站起身,拍了拍阳光明的肩膀,“光明,这件事就交给你了。务必办稳妥。”
“您放心。”阳光明也站起身,目光坚定。
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阳光明拨通了刘金生办公室的号码。电话接通,传来刘金生那熟悉的不紧不慢的声音:“喂,财务科。”
“刘科长,是我,阳光明。”
“哦,光明啊,有事?”刘金生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厂委会刚结束,阳光明就被厂长叫去,现在又打电话来,他难免有些联想。
“有点事情,想跟您聊聊。”阳光明的语气很客气,“电话里说不方便。您看晚上下班后,有没有时间?我想请您吃个便饭。”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钟。刘金生显然在快速思考阳光明的意图。“吃饭啊……”他拖长了音调,“有什么事不能在办公室说吗?”
“是一些工作上的想法,想顺便向您请教请教。”阳光明坚持道,语气依旧谦和,“地方我都看好了,就厂子旁边新开的那家春风饭店,小包间,安静。”
刘金生又沉默了一下,似乎在权衡。最终,他还是答应了:“行吧。那就下班见。”
“好,下班见。”阳光明说完,客气地挂了电话。
放下电话,他深吸一口气。他知道,接下来的这顿饭很关键,他要好好思考一下。
两人最终沟通的结果,不仅关系到财务科的人事变动,也关系到厂里未来的发展,更关系到他自己的职业生涯。他必须小心应对,既要达到目的,又要尽可能平稳过渡。
……
下午下班铃声响起,工人们如同潮水般从各个车间涌出,厂区里顿时热闹起来。
阳光明没有急着离开,他处理完手头最后一份报表,又仔细检查了一遍办公室,才锁门下楼。他的动作从容不迫,仿佛只是一个普通的工作日结束。
出了大门,他径直走向厂区外的春风饭店。
饭店不大,但收拾得干净整洁。
他报上名字,服务员领着他进了二楼的一个小包间。
包间确实很小,只放得下一张四方桌和四把椅子。
阳光明点了两菜一汤:一份红烧带鱼,一份清炒小白菜,一份番茄蛋汤。又特意要了一瓶泸州老窖。他记得刘金生喜欢喝这种酒,说是口感醇厚,不上头。
菜还没上齐,刘金生就到了。
他推门进来,脸上带着惯常的、看似很亲热的笑容:“光明,等久了吧?”他的目光快速扫过包间环境。
“没有没有,我也刚到。”阳光明连忙起身,招呼他坐下,“刘科长,快请坐。路上热吧?”
“还行,就几步路。”刘金生把手里的包随手放下,打量了一下小包间,“这地方不错,挺清静。”他的语气轻松,但眼神中带着警惕。
两人寒暄了几句,服务员开始上菜。阳光明给刘金生斟满酒,又给自己倒上。
“来,刘科长,我敬您一杯。感谢您这一年来在工作上对我的指导和帮助。”阳光明举起酒杯,态度诚恳。
刘金生也举起杯,和他碰了一下:“互相学习。你年轻,脑子活,学得快,也帮了我不少忙。”他的话带着长辈对晚辈的赞许。
两人一饮而尽。酒是高度白酒,入口辛辣,但回味绵长。几杯酒下肚,包厢里的气氛似乎缓和了一些。
阳光明没有急着切入正题,而是和刘金生聊起了厂里最近的一些事情,聊工作上的感触,聊财务科的一些老同志,甚至聊起了天气和家常。
他表现得像一个虚心请教的晚辈,而不是一个即将摊牌的对手。
刘金生也配合着,说话滴水不漏,但眼神里的警惕始终没有完全散去。
他看向阳光明的目光里带着审视和思索,试图从阳光明的表情和语气中,捕捉到真实意图。
酒过三巡,菜也吃得差不多。
阳光明觉得火候差不多了,他放下筷子,看似随意地提了一句:“刘科长,您还记得殷永良副科长吗?”
刘金生夹菜的手微微一顿,随即恢复自然:“记得啊,怎么突然提起他了?”他的声音平稳,但阳光明注意到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酒杯。
“前两天我去工会办事,碰到他了。”阳光明语气轻松,“看起来气色不错,人也胖了些。听他自己说,在职工活动中心管图书报纸,工作很清闲,没什么压力。每天按时上下班,溜溜弯,喝喝茶,日子过得挺滋润。”
刘金生“哦”了一声,低头喝了口汤,看不清表情:“是吗?那挺好。老殷以前就是太较真,把自己身体都搞垮了。换个清闲岗位,对他来说是好事。”
“是啊。”阳光明附和道,“有时候退一步,海阔天空。钱没少挣,压力小了很多,反而更自在。说起来,殷副科长现在的精神状态,比在财务科的时候好多了。”
刘金生抬起头,看着阳光明,眼神变得深邃起来。
他拿起酒杯,慢慢抿了一口,没有说话。包间里一时陷入了沉默,只有窗外的蝉鸣声隐隐传来。
阳光明知道,刘金生已经听懂了他的暗示。
他不再绕圈子,也放下了酒杯,神情郑重起来:“刘科长,有件事,我想跟您开诚布公地谈一谈。”
刘金生放下酒杯,身体微微后靠,双手交叉放在桌上,做出了倾听的姿态:“你说。”他的表情也变得严肃,知道正戏要开始了。
阳光明从放在旁边的公文包里,取出了那个薄薄的文件夹,打开,将里面的两份文件复写件,轻轻推到了刘金生面前。“刘科长,您先看看这个。”他的声音很平静。
刘金生疑惑地拿起文件,仔细看了起来。
刚开始,他的表情还有些不解,但随着阅读的深入,他的脸色渐渐变了,额头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他看得很慢,很仔细,仿佛要将每一个字都抠出来。
阳光明安静地等着,没有再说话,只是拿起茶壶,给两人杯子里续上水。水声在安静的包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终于,刘金生看完了最后一行字。他摘下老镜,闭上眼睛,靠在椅背上,沉重地叹了一口气。他脸色灰败,仿佛一瞬间老了好几岁。
“你……你从哪里找到这些的?”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核查历史账目时偶然发现的。”阳光明语气平和,“当时觉得有些疑点,就多查了查。费了点功夫,总算把来龙去脉搞清楚了。”
刘金生沉默着,胸口微微起伏。他知道阳光明说得轻描淡写,但能查出这两年前的、被刻意抹平痕迹的旧账,需要费多少心思和精力,他比谁都清楚。
他也明白,阳光明选择在这个时候拿出这些东西,意味着什么。
“窦厂长那时候……压力确实大。”刘金生喃喃道,像是在解释,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很多事情,我也是身不由己……”
“我明白。”阳光明点了点头,表示理解,“当时的处境,肯定很艰难。您能顶住大部分压力,已经很不简单了。这两笔账,做得也很干净,几乎天衣无缝。”
他话锋一转,语气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但是,刘科长,规矩就是规矩。这两笔资金审批,确实存在违规。如果较起真来,后果可轻可重。”
刘金生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没有说话。
他当然知道后果。一旦被捅出去,就算最后能保住待遇,他这个科长的位置,肯定是坐到头了。一辈子的清誉,也可能毁于一旦。
阳光明将两份文件慢慢收了回来,放回文件夹里。这个动作,让刘金生的目光跟着移动,眼神复杂。
“刘科长。”阳光明看着他,语气变得诚恳,“首先,我想说,我个人对您一直是尊重的。这一年,您在工作上对我的指导和帮助,我也记在心里。我们私下里,相处得也还不错。我希望,以后还能继续保持这份交情。”
刘金生默默地点了点头。
“其次,作为朋友,或者说,作为一个尊重您的晚辈,我真心希望您能有一个好的结局。
体体面面地退下来,安安稳稳地享受待遇。至少,不能比殷永良副科长差,您说对吧?”
刘金生苦笑了一下,依旧没说话。
“第三。”
阳光明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您是个聪明人,厂里现在的形势,您看得比我清楚。
赵厂长是什么脾气,您也知道。
他要想搞生产,抓效益,财务科这一关,是必须要打通的。
田书记就算想保您,能保一时,还能保一世吗?岳副书记那边的态度,现在似乎也有些微妙变化了吧?”
听到“岳副书记”几个字,刘金生的眼皮猛地跳了一下。
他当然听说了岳兴国的女儿和阳光明哥哥谈恋爱的事情。这里面的意味,不言而喻。
阳光明看着他神色的变化,知道说到了关键处:
“形势比人强。有些位置,迟早是要让出来的。与其到时候被动,弄得大家脸上都不好看,不如主动一点。
这样,赵厂长领情,田书记那边也好交代,岳副书记想必也乐意看到。您说呢?”
刘金生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酒杯,内心显然在进行着激烈的挣扎。
阳光明不再催促,给他足够的时间思考。
包间里再次安静下来,只有窗外的夜色渐渐浓重。
许久,刘金生终于抬起头,脸上带着一种近乎疲惫的平静。
他长长地吁出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光明啊……”
他开口,声音有些干涩,“你说得对。人嘛,要认清形势,知进退。”
他拿起酒杯,将里面剩余的酒一饮而尽,然后重重放下:“我这段时间,身体确实不太舒服。老毛病了,医生也建议多休息休息。”
他看向阳光明,眼神里带着一丝无奈,也有一丝释然:
“财务科的工作,太繁杂,太耗神。我可能……确实有点力不从心了。
等这次病假休完,我会向厂里打报告,申请调到一个清闲点的岗位上去。毕竟,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嘛。”
阳光明心中一块石头落地。他拿起酒瓶,给刘金生空了的酒杯重新斟满,然后举起自己的杯子。
“刘科长,您能这么想,我就放心了。您放心,财务科的工作,我会尽全力接手,把它干好,不会出乱子。也祝您身体早日康复,在新岗位上一切顺利。”
刘金生也举起杯,和他碰了一下。酒杯相撞,发出清脆的响声。
“以后,就看你们年轻人的了。”刘金生说完,将酒一饮而尽。
酒很辣,他的眼角似乎有些湿润,不知道是因为酒劲,还是因为别的。
两人又坐了一会儿,聊了些无关痛痒的话题,但气氛已经完全不同。结账离开时,阳光明坚持付了钱。
走出饭店,晚风吹来,带着一丝凉意。
两人在饭店门口道别,各自朝着不同的方向走去。
阳光明看着刘金生略显蹒跚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心里并没有多少胜利的喜悦,反而有一种复杂的情绪在蔓延。
这场没有硝烟的权力更迭,就这样在一个闷热的夏夜,悄然落下了帷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