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安衝下高地,亲自督阵。他试图稳住一队动摇的镰刀军,却眼睁睁看著他们被壕沟边的一声爆响撕成血雾。
鲜血带著泥沙泼在他面罩上,他什么也看不清了。
等到风终於渐止,天已近中午,前沿仅百步宽的一片战地上,户体叠了两层厚。那原本是战壕的位置,如今已被填得与地面齐平,只剩破旗和残鎧半埋在土中。空气中还瀰漫著火药与焦肉的味道,让人一阵一阵作呕。
陈安蹲在其中一具年轻土兵的户体前,抽出他死死握著的火。孩子的眼还睁著,脸上是乾裂的泥,嘴角带著血。他手指握得太紧,指节发白,只能一点点开。
副將走上前,低头查看:“.——-马克西姆,上个月刚从阿尔热勒投来,还没领到第一笔餉金。”
陈安没有回答,只是摇了摇头。他想说些什么,却发现舌头像灌了铅,喉咙早已沾满了沙尘,连嘆息都发不出声。
10月13日清晨,陈安站在前线的一处临时瞭望台上,望看前方的斜坡,斜阳斜照看那片布满破柵栏与焦土的缓坡,风中仍夹带著硝烟未散的味道。
他们终於拿下了那一段布满陷阱的前进柵栏,烈士的鲜血铺出的一小截土地,却未能继续深入反斜面。
反斜坡后的守军火力密集,像是咬紧牙关不肯后退的野狗。几次强攻,皆被火炮与火绳枪打退,镰刀军的攻势犹如推山上石,步步艰难,寸寸代价。
而与此同时,更大的危机正悄然成型,
斥候带回情报,马德里终於动了。他们已看出这围城並非虚张声势,而是要將整个加泰隆尼亚从帝国的掌控中彻底切断。
“赫利达平原上集结的,有八千人。”,下弥格低声说著,往指尖沾了点唾沫,將一张地图摊在火盆边。烘乾的纸张很快微微起翘起,上面布满了各式各样的红线,“若算上辐重,差不多有两万了。”
陈安只是点了点头,仿佛这一切早在他预料之中。
他甚至没有看下弥格,而是站起身,走到那张作战地图前,食指慢慢地在纸面上摩,最后停在了一个被圈出的名字上一一圣安德烈一一这个和他重名的小镇。
“敢冒险吗?”
卜弥格一愣:“你要做什么?”
“我要速战速决。”陈安的声音很平静,也很疲惫,“我拖不起十五个月一一甚至拖不起十五周。”
“我会把科利赛罗拉山西南的通路让出来,引他们进谷。然后关门打狗。”
卜弥格望著地图上的地势標註,终於明白了他的打算:“你要把战场放在我们脚下?”
“就是我们现在扎营的地方一一圣安德烈。”,他低声念出那个与他同名的小镇,仿佛是某种讽刺的宿命。
下弥格的目光顺著他勾勒的战线流转,最终停在当前的营地位置,心中推演了一遍后,露出苦笑:“反正指挥权都在你那里,我听你的。”
接下来的两天,镰刀军悄然撤离圣安德烈以南的山道,主力悄无声息地转移至鲁维的新营地。但在圣安德烈,火堆依旧通红,锅碗瓢盆还悬在支架上,树枝间甚至晃著几件晾晒的军衣一一一切如常,仿佛军队从未离开。
而在那些仿佛“生活气息未断”的营地背后,伏兵已悄然转入山岭。三支精锐小队分藏於谷口两翼与北端山腰,十余门轻型火炮在林间用苔蘚与枝叶偽装,数十桶火油、乾柴、麻布按战术埋伏於沟壑与坡底,只等那关键一刻。
一切静待猎物入笼。
三日后,西属援军果然上鉤,
天色阴沉,晨雾笼罩著谷地,陈安立於圣安德烈北岭的石台之上,披风隨风飘动。他远远望见那支队伍如潮水般自谷口滚滚而入,旌旗猎猎,鼓声喧天。他们士气高涨,步伐急切,马匹嘶鸣,车队隆隆,仿佛正迎来一场振奋人心的解围。
“还不够,再深一点。”陈安望著谷底的阵列,神情如铁,声音却轻如呢喃,“我们的目標是他们的辐重。”
副將紧张地凑近:“若是他们顺利进城一一怎么办?”
陈安嘴角微微扬起,却没有笑意:“那更好,就让他们把巴塞隆纳饿得更快。”
终於,当西属援军主力穿过谷道、辐重车压入圣安德烈镇口时,山巔三面信號火炬骤然同时点燃,火蛇顺著风向撕破林间的静寂。
紧接著,火炮轰鸣震天。林中炮阵一齐开火,浓烟滚滚,震碎了雾幕与敌军的错觉。
火油从高处洒落,如岩浆般滚入谷底,第一波爆炸將数辆辐重车炸成碎片,马匹惊恐奔逃,骑兵被重物掀翻,整个队列瞬间陷入混乱。
“第一波震镊,第二波截断,第三波一—收割。”
陈安的声音如寒风颳骨,而战局也正如他所策。
镰刀军自南侧扑杀而下,披甲持枪,吶喊如雷。法军则自东面山道急掩谷口,堵住敌军后路。西属军如被围困山林的野兽,在惊恐与火焰中节节崩溃。山谷间喊杀震天,炮声、烈焰与刀光混成一场地狱交响。
敌將试图调头突围,但山道湿滑、马蹄乱证,早已拥堵不堪。两翼火线逼近,谷底如铁箍收拢,退路尽断。
“收兵。”陈安冷冷下令,“活口要留下,尤其是输重队。”
那是他此战真正的目標。
当夜幕降临,山谷终於沉入一片死寂。血烟在风中消散,只剩断旗残甲。西属军主力几乎全灭,俘虏列队跪伏於镇外,超过三千人,还有整编的辐重、军粮与火药。
陈安立於山头良久不语,直到卜弥格赶来:“援军已歼。”
他点了点头,没有欢喜,没有言语。他知道,这是一场必须贏、也只能贏的仗。但每一次胜利,脚下的土地都会再沉一点,仿佛死者的灵魂正从大地里看著他。
隨著西属援军的彻底溃败,巴塞隆纳的陷落一一只剩下时间的问题了。
镰刀军在这场战斗打响后的第三日,乘看高昂的士气,攻占了北侧半月形防御工事。
那些石垒与土墙上仍残留著前一任守军的血跡与残肢,斜阳下,如沉默的墓碑。
法军则於西侧山脚扎营,依山设障,炮位林立。整个包围圈在断粮与血战的催逼中,
终於逐步合拢。
但胜利,从不是无代价的馈赠。
短短数日,陈安所亲率的镰刀军团伤亡近三成。伤兵营里,呻吟此起彼伏,鲜血与酒精的气味混成一股压不下去的铁腥味。缝合声、锯骨声、哨声、远处零散的炮鸣交织成一首噩梦般的协奏曲,仿佛整座山都在隱隱作痛。
陈安久久未回帐。他坐在营外的石台上,双肘撑膝,目光落在那张战术地图上。红色小旗插满山脊,如同一列列站立的战士;而那些变成黑色的,代表阵亡的单位,却越来越多。
他不能停。他也没得停。
信使披白袍,带著通,缓缓穿过壕沟,走向巴塞隆纳的城门。然而回应他们的,不是笔墨,也不是降书,而是三轮火枪的齐射。火光撕裂空气,哈布斯堡的旗帜依旧傲然飘扬在风口,宣告这座城市的最后倔强。
陈安望著那面旗帜,没有说话。他只是轻轻吐出一口气。
数日后,消息传来一一莫塔拉侯爵重伤於炮台。传言是炮石震裂了他的肋骨,內伤化脓,毒素入肺。守军將他抬入城中的修道院,却无回天之力。五天之后,这位最后的哈布斯堡坚守者,在昏迷中无声死去,连一纸投降书也未能写下。
失去了顽强的总督,指挥系统崩溃,补给又早已中断,巴塞隆纳的最后防线如同垂死病人的心跳,只剩下无力的震颤。守军退至最深处的工事之下,昼夜警戒,似乎仍幻想著援军的抵达。
可援军,並不会来了。
就在这一僵局尚未打破之时,一名斥候奔回军前,带来一纸震天噩耗一一沙丘战役,
西属大败。
蒂雷纳和提前被改组的新军果然没辜负歷史一一孔代被剥去军权,唐·约翰不顾劝阻在海边布阵自信迎敌,却未料退潮成杀机。而蒂雷纳也趁势发动猛攻,西班牙兵败如山倒,战线溃散。
这道战报传入巴塞隆纳,如同利斧斩断了最后一根精神支柱。
那消息传入城中,像斧头砍断了最后一根支柱。
10月25日,巴塞隆纳宣布投降。
从第一锹战壕起挖至今,整整二十二日。短暂得不可思议,却又沉重得令人喘不过气。
当哈布斯堡旗被缓缓降下,整座城市仿佛也隨之塌陷。废墟焦土,户坑遍布,街口的石雕布满硝烟与裂缝,而婴儿的啼哭声在空荡的钟楼里迴响,如同为这文明的伤口低声哀悼。
翌日,残余的1800名西班牙守军依约撤离。陈安站在城门內侧,静静迎接来自法国阵营的那位贵人一一年轻的国王路易十四,亲自而至。
阳光穿过初冬的雾靄,照在一只银质钥匙上。
那是巴塞隆纳的钥匙,也是整个加泰隆尼亚新秩序的象徵。
路易十四將它交入陈安掌中,笑意意味深长:“记得参加我的婚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