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大的道理,也比不过吃饭的那张嘴。
朱成功仰头看著夜色,星光稀淡,满天都是火烧云留下的余灰。他缓缓直起身,甲胃下的肩膀沉甸甸地压著三军的命,声音里带著熬了数夜的沙哑:“传令下去,全市查粮,家家户户,不得漏一仓一斗。”
而这结果也不出他所料一一粟六千石,三千余石,勉强能供大军两月。
他早猜到这结局,红夷焚城,就是不愿给他留下一粒种、一粒粮。可他还是要接下这烂摊子一北伐?也先得种出粮了再说。
“也不知道今日陛下和苍水先生有没有吃饱.”
“这大光的稻米真是养人啊!”
厅堂里饭香四溢。军校周奎端著冒著热气的青瓷饭碗,拿竹筷留了一大口白米,满脸的褶子都笑开了。他嚼得慢,像是要把米香一点点咂进心里。
身旁几名军士也都扒著饭,低头猛吃,偶尔有人抬头衝著檐外的落日傻乐,那笑声里夹著泥土气和海面来的湿润海风,像是漂泊多年后头一回觉得安稳。
这些曾为一碗饭揭竿而起的旧日流军、农民军残部们,望著这片新田沃土,心头第一次泛起久违的安稳。
一旁的薛老三吐出几根鱼刺,然后把掉在地上的米捡起来抿进嘴里:“咱们这些年啊,打了十几年仗,就是为了个能安安稳稳种田吃饭的地儿。要是让俺爹看到咱们现在这光景,早都乐疯了。”
“要不是海寧爷在前面选的地,巩昌爷后头下令开军屯,咱们还不知哪年哪月能吃上这样一碗新米。前些年那种地天天闹荒,种一年饿三年。”,胡四摸了摸地,感慨道,“要是当年能种这种地,种下就发。还造什么反?”
“俺小时候,俺爹找了个算命的说俺有福,可家里人一个个都没熬到这一天如今也好,横竖都是逃命人,乾脆在这扎下根儿,討个当地婆娘,生娃种地,也算在南洋落户了。这鬼地方是潮、是热,但冻不死人也饿不死人啊。打鱼种田,当个军户,日子过得慢点也快活。”
“你倒打得一手好算盘,军户世袭,吃皇粮还能分田。”
“对了,周头,你说咱还北伐吗?”有人一边刮著碗底的饭粒,一边半真半假地问。厅堂里的笑声忽然顿住,连锅里的米汤都不再咕嘟作响,空气仿佛都沉了一沉。
周奎眼皮一翻,见气氛僵住,二话不说,抬脚就端了薛老三、胡四一人一脚,骂道:“你们只顾著说种地娶婆娘,怎的不想杀韃子,给你爹娘报仇?啊?那会儿一口饭都没得吃,咱们可就是被韃子赶得流落天涯!”
薛老三抱头装傻,嘴里的饭还没咽下去,含混著嘟囊:“俺爹俺娘是饿死的,又不是被韃子砍的头。”
“可俺家也死了三口人,都饿的。北伐是好,可谁都怕再回头吃树皮、啃草根——如今安稳,
谁不想过日子?”,胡四用筷子戳了戳饭碗,低声道。
周奎沉默了片刻,望著一屋子的兄弟一一有人还笑著舔著饭勺,有人眼里闪著泪光。他嘆了口气,放缓了语气:“咱们打了十几年,风里雨里,都是兄弟。种田也是,打仗也是。可记著,咱们是大明的兵,是巩昌王的兵,可骨子里,咱都是汉人吶!哪天韃子打到门口来,这口锅、这口田,
你们能守得住?”
薛老三嘿嘿一乐,把米粒咽下去,挠挠头:“周头,您说得对。要真有一天子来抢俺的地俺第一个跟著你杀出去。”
相比那些吃饱喝足、渐生归心的农民军,曾在瓦城飢谨中苦熬多年的百官们,在大光港的丰腴中更加疯狂。
尤其是自弹劾海寧郡王风波后,朝中上下浮躁之气愈演愈烈,暗潮涌动。
瓦城的那些日子里,马吉翔专权,缅人进奉的新米总被他暗中据为己有,百官却只能在帐簿上记“实给”,实则碗中儘是糠米、陈粮。
如今人事已非,明廷迁至大光港,不受异族所制,依靠著大金沙江三角洲肥沃的稻田,米粮丰足,哪怕朝中老臣、江南旧士都难得吃上一碗新白米。雨季將至,春水漫田,田头的老农割下最后一茬旱稻。
“陛下力保海寧郡王,莫非是要弃中原,偏安南洋?”
可最先动起来的,也是那些一向最会高喊“北伐復土、驱逐韃虏”的旧士大夫。
白天在朝堂上慷慨陈词,夜里却悄然带著家眷离城一一有的乘画舫顺江而下,有的低调租驴沿河岸悄然前行。到了郊外由头,总有交好的部曲、锦衣卫旧识在等著。
这些人打著“体察民情”“巡视灾田”的名头,实则在各地勘查良田、物色水源。他们將目光盯在最肥沃的三角洲水田,派心腹在官府、乡寨、军屯间穿梭,托旧將、锦衣卫校尉以“安置宗族、募民屯垦”为由,抢先划定田亩。
“这是王大人的田,那块是李御史家的庄,河东那块地已经归孙参军所有——”
几天光景,江边滩地、河口稻田已被一块块木牌、布旗分割得並井有条。当地土著只敢远远看热闹,偶有本地土著想爭一口地,也被“招佃”进门,成了“自家佃户”,每日分担杂役,岁末交粮。
就连夜里,田间的正在修建的宅院中,时常传出文官与家僕低声嘀咕一一“田要紧,水渠得修,庄上若缺人,再去山里抓几个土人——这大光虽远,总胜过瓦城饿死鬼。”
而这一连串圈地占田的风气,很快也传进了大光行宫的深处。永历皇帝夜坐书案,侍女送上的香茗已凉,几案上却摊著田亩图和户部报送的新地籍。
外头雨声渐沥,殿中灯火摇曳,朱由榔也悄然开口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们说朕要不要也开一块皇庄,以励群臣开垦?”
案前侍立的李茂芳听得心惊,忙低声劝諫:“陛下,此事万不可行!如今百官各自为田,若连陛下您都亲自下场,谁还肯为北伐而流血流汗?如此一来,社稷之望,岂不尽失!”
朱由榔闻言沉默,手指轻敲几案,久久无言。半响,幽幽道:“如此,便作罢吧。”
“陛下圣明!”,李茂芳恭敬应诺,可却连夜伏案,將大光城中官民圈地之事、朝野浮躁之风,告知此时还驻毛淡的陈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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