咒水之难时个个身死名烈。念在这般,陈安打算先饶他们一命,等他日海贸开通,再不带他们吃肉喝汤也未迟。
“毓公兄可也有这般念头?”,陈安没等白文选回答,便接著说到:“跟我去个地方吧,然后就知道我打算偏安海隅到何时了。”
雨季已至,天色始终压著低云,四下隱约传来虫鸣和断续的雷声。林道泥泞,藤蔓缠脚,偶有青蛇自草丛间闪过。几人並肩而行,靴底沾满了水和黄泥。
白文选有些吃惊。
陈安与白文选各带数名亲隨,穿过营地,踏进密林。军营外的新路早已被兵卒用竹枝铺好,但一出灶烟可闻的人声地界,便全是泥水和烂叶,虫鸣和间断的雷声在湿热中隱约浮动。偶有青蛇在树根盘绕,被几声军士喝叱嚇回草丛。
走了一程,林中视野豁然开朗。几个月前这里还是浓荫蔽日、柚木高耸的原始森林,如今却已大半成空。地面上残留的树桩密如棋子,泥泞里新伐的木材堆积如山。风过时,林木的清香混著汗水与泥腥扑面而来。
更醒目的,是那支黑压压的劳工队一一全是被明军俘获的孟人。若有力气便推木砍树,年老体弱的编去锅灶,偶有妇女用藤篓背著柴禾,孩童则替母亲递水送饭。
他们衣衫槛楼,皮肤晒得黑,腰间扎著草绳。每十人一队,由明军巡哨看守。砍树、剥皮、
锯料、搬运、堆垛,动作熟练得像天生是这山野的奴隶。
偶有孟人砍到手起血,便由隨军僕役將草药敷上,包好再回队。妇孺老人守著大锅添柴熬粥,
照看伤员,偶尔低声哼唱家乡的调子,声音像林间游丝,飘忽縹緲。
白文选微微皱眉:“初来毛淡时,这片林子我记得行不得直道,烈日正午都见不到阳光。怎如今就空出这么大一片地来?”
陈安点点头,带他向一处新搭的工棚走去。见有明军哨兵远远看见主將,忙举刀见礼:“海寧王安!”/“巩昌王安!”
陈安隨意挥手示意,不急不缓地道:“这些木头都是柚木,坚韧防水,西夷也以此造大船。”
其实陈安一直记得东南亚还產橡胶树,但他派人寻遍了附近的森林也没有找到一颗。
“此番造船,不敢偷省一步。等木材伐下,需堆放两年,等其乾燥纹理收缩,再以细工切割,
拼接时要用卯並多层铺板,务必不漏一滴水。等这一切成了,才可组装甲板,安梳立舵,再来一年光景。等到火炮、兵械装齐,再下水试航。”
白文选听得心惊:“竟要这许多年?往年我在那锡箔江造过战船,数月便成,为何如今要三年?”
“江河小舟、短程渡海,自然急用快造。但你我如今不是只为一江一湖的安危,而是要闯南洋、出东海!这样的船不结实,若遇风涛暗礁,片刻便得葬身鱼腹。三年,不算久了。寧可多等一年,也不能误了大事。”
说罢,他引白文选登上一处高地,脚下泥泞中踩著旧树皮和木屑。高处远眺,能见工棚间火光点点,那些来自中原的铁匠昼夜敲打著铁胚。更远处,田野里有人驾著牛耕地,山坡上灌溉的水渠正被士兵和孟人一起疏浚。
“三年后,”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极沉,“也就是永历十八年,我们大明就在这南洋立下根基。船有了,粮也有了,银钱自来也就有了。此地只要扎下去,等到机会一到,从这里便可北上入岭南、思明、泉州,甚至登舟直取山东、辽东。”
“只要军队能到海边,那粮秣兵械便源源不断,大明自可再图中原。”
白文选微微吸气,环视四周。这林间、营地、泥泞与汗水,眼前一切仿佛与昨日缅甸的狼狈、
瓦城的飢饿、流亡的顛沛都割裂开来。他想起当年泥泞困顿时的绝望,想起多少老兄弟尸骨无存,
而今,却在异域的雨林里看到久违的秩序与希望。
“现在旗帜还在,中原的旧部、甚至那暹罗的国王都还肯跟咱们拼一拼。遗民们只要知道大明水师能到,必然士气自起。”,说到这里,陈安眼里多了一分神采。
说到这里,陈安突然想起了一个名字一一李来亨,然后向白文选问道:“临国公如今可有消息?夔东十三家那一脉,还在否?”
“那闯贼一一王旧部?”,白文选想了想,道,“前些年偶有密信,后来便断了音讯。或许延平王那里还留有一线联繫。”
“延平王——朱成功”,陈安默念著这个名字,算著时日,朱成功此刻恐怕已然攻入大员,正与荷兰人激战於城头市巷之间。
他自己也早有筹谋,早在数月前便命吕宋水师干扰前往巴达维亚的援军水道,生怕那些荷兰人再凭海上风帆搅动乾坤,折损更多的汉家儿郎。
不过李来亨,陈安隱约记得,在原先的歷史上,他是在康熙初年战死,只是那是哪一年?自己竟一时记不清。
湿热的海风吹过,却让他打了个寒颤。若再拖延片刻,这批顺军旧部或许就会彻底消散在岁月里,如荒草下的白骨,无人再能辨认。
看来,还须儘快遣使,与李来亨部取得联络。重返中原的大计,或许也该提早筹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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