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文选微微一笑,点头示意,便让郑澜生翻译过去。
买买提·伊斯坎达尔·沙听罢,又嘰里呱啦说了一长串,情绪夹杂不甘。
郑澜生斟酌片刻,抹了重点回稟:“这霹雳本与荷兰人签过几道约书,允其筑库收锡,定了价钱税赋。可荷兰人贪婪霸道,压价夺货,又禁他国商船,凡有货品往来,非夺即抢。霹雳乡民不堪其苦,暗中將锡贩去亚齐,荷兰人屡屡寻蚌,最终反成眾矢之的。”
“那你们与柔佛间是何情分?”,陈安发现这南洋的情况要比他想像中的要复杂,但却是有利的那种复杂。
买买提顿了顿,略带警惕地回道:“柔佛与我霹雳,世有联姻,算是盟友。”
“可柔佛向来与荷兰亲近,近年屡有往来。”陈安语气不紧不慢,似笑非笑地看著他。
“彼此为盟,然各自为政。”买买提低头作答,眼底隱现一丝苦涩,“荷兰势大,不得不交好,实则暗中並无深情。”
陈安也不再多问,目光微凝:“既如此,你可愿再续满刺加旧日荣光?”
买买提闻言,面色变幻不定,一时沉默。陈安见状,索性起身,领著他走到港口,指著林立的梳杆与明军旌旗,淡然道:“你看,此地汉军不过数千,然甲兵精锐、船炮俱全。倘若你有志復国,我等便可如三宝故事,助你一臂之力。”
海风猎猎,买买提默默俯首,终於道:“满刺加自当唯天朝之命是从。”
陈安唇角带笑,却忽然低声道:“那你可愿否改信我天朝圣天子?”
买买提愣然,显然没想到汉人竟会问及宗教归属,半响才道:“此乃祖宗旧俗一一”
“祖宗旧俗?”陈安不紧不慢,语气温和里带著不容置疑的威压,“我倒记得,贵国开国之君,本是礼佛为本,后来断了与天朝的朝贡、才逐渐信起吕教。你说是吧?”
陈安虽然是凭著马来半岛吕化的大势推断,却没想到竟然正中其心。彼时帐外风过,军旗猎猎,氛围里多了几分压迫。
买买提面上露出一丝惊惶,他知道汉人说得並非空穴来风。
永乐元年,彼时的大明使者尹庆南来宣国威时,马六甲尚只是遥罗的潘属,酉长拜里米苏拉得知大明天朝使者到访,欣然遣使隨往南京进贡,得明成祖御笔亲封为“满刺加国王”,赐浩印、彩幣、袭衣、黄盖,从此得与暹罗王比肩,並不再事事仰人鼻息。
而那时,作为遥罗潘属的拜里米苏拉,自然信奉的是古老佛法。
看到买买提的表情变化,陈安知道自己猜对了,缓缓道:“这南洋诸国,百年来纷纷易主,谁得天朝垂青,谁就能安享社稷。你要是死守旧俗,那我自是可以另寻他人。想必你也见到了暹罗的象骑?”
买买提额头渐渐沁出汗珠,抬头望见帐外明军大旗猎猎、炮舰如林,眼神中那点虔诚被利益压下,终於伏地道:“愿奉圣天子为主,唯命是从。”
陈安见状,语气转为和缓,仿佛亲切:“既如此,自当厚待尔等。此后王业重开、土司存袭,
天朝亦有赏赐。”
帐中气氛骤然鬆弛了些。连一旁的白文选,此刻也忍不住微微頜首,带著几分椰撤:“你说这『圣天子”,到底是何方神圣?可是陛下乎?”
“这天子不是陛下还能是谁?”,陈安唇角微勾:“此地蛮夷,久不识我中华正朔,礼乐未兴,且以宗教教化之。毓公你可记得,隋唐时西域诸国都称我汉人天子为『天可汗”?所谓圣天子,也不过是借古用今,先声夺人罢了。”
白文选闻言,哈哈一笑,算是听懂了陈安的用意。他心中暗嘆,这倒是比单靠刀兵血腥要高明得多。这些日里,他也感受到了南洋诸夷信仰深植,王权易散人心难聚。若能改信这『圣天子”,
定为大明顺民。
陈安见白文选沉吟,便顺势问道:“毓公兄,这买买提手下兵马几何?可堪一用?”
白文选收敛笑意,郑重回道:“我已打探明白。霹雳土著虽散,但沿岸水师、寨堡可调集近万之眾。再加之暹罗士卒,在陆上围住那满刺加绰绰有余。只是,这帮人用则可用,信则不可全信,
终究须有咱们自家人断后督战。”
“那此地至马六甲,需几日可至?”
白文选略一思索,答道:“若选急行军,舟车兼程,五日可抵。可兵马辐重未集,路上多水瘴险阻。稳妥计议,十日为宜。”
陈安听罢,神色渐凝,眉宇间隱有风雨將至的肃杀。他在心里迅速掂量著兵力与时日,沉声道:“那十一一”
“十五日后如何?我自率陆军由北进攻,殿邦你统水师自南夹击。满剌加孤悬海外,若荷兰人死守孤城、断绝援兵,正是咱们大明再展旗帜、威震南洋的良机!”
面对白文选的提议,陈安缓缓点头,语气平静,眼底却未见丝毫轻鬆。
他心里清楚得很,马六甲固然只有三四百荷兰守军,但正因如此,这孤城后勤紧凑、粮草耗损极小,若想指望断粮围困拖垮对方,无异於痴人说梦。此役终究是要破城血战,硬碰硬地夺下南洋门户。
但这也是最好的时机了一一延平王朱成功兵破台湾,驱逐荷兰水师,令其狼狈遁去,元气大伤。而他在欧陆的布局也在下弥格的纵横拽闔下继续发酵,把荷兰拖进了英格兰王位的泥潭里,战火也因为共和派和奥兰治派的斗爭烧到了本土。
这个海上的马车夫已经到了百年间最虚弱的时候。
可大明的情况更加糟糕,江山破碎、余烬犹温。仰光行在不过万余汉人,流亡、苟安,已是將强弩之末拉成了长弓,靠的不是铁血利刃,而是支撑著一口不肯咽下的气。
而正是如此,他须要吞下荷兰东印度公司,为大明回一口血。